明曆元年九月十五日,冀寧石嶺關以北六十里。
“木真火奴,傳令前軍,加快速度,佔據石嶺關!”擴廓帖木兒厲聲說道。
“是的,王爺。”
“禿魯不花,我們已經遇上第幾撥明軍的探騎?”
“從台州過來已經是第七撥了。”
擴廓帖木兒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第七撥明軍的探騎,想不到他們居然將偵騎撒得這麼遠,看來太原城下的明軍已經知道自己的來意了,應該做好準備了,最擔心的是他們會不會調動其它各路的明軍?從時間上推斷應該不會,平陸和潞州離太原數百里之遙,大部分是步軍的明軍就算是接到通報趕過來也需要十餘天的時間,自己行軍迅速,並沒有留給明軍多少時間。
明知道這個時候前往太原風險極高,但是擴廓帖木兒卻必須堅持向前,不說自己的家眷全在太原,軍中不少將領和軍官的家眷也留在太原,要是棄他們不顧,這軍心就要散了。
擴廓帖木兒望着遠處的山巒,覺得前方連綿不絕的山嶺變成了一條讓人窒息的鐵鏈。他現在已經明顯感覺到,從明軍北伐開始,一張巨大的網就開始布了下來,目的就是想把自己數萬精兵一網打盡。
聽說南邊那個皇帝打仗非常厲害,擅於軍略,其手下又有一幫驍將,最讓人擔心的是聽說主持樞密院的馮國用和陸軍部尚書劉基都是擅長運籌帷幄之士,他們爲了北伐運籌了近十年,一朝發動,恐怕把自己的退路早就算得清清楚楚。
擴廓帖木兒仔細想了想,覺得自己在軍謀上遠不及義父老辣,對戰的經驗也沒有他豐富,所以從明軍北伐開始,自己一直覺得束手束腳,被明軍牽着鼻子走,要是義父還在,應該可以想出對策來。可惜自己身邊沒有幾個能夠提供參謀的謀士。
過了半個時辰,擴廓帖木兒看到木真火奴策馬疾奔過來。
“王爺,明軍在石嶺關前三十里佈下軍陣。”
“有多少人?”擴廓帖木兒想不到明軍的動作這麼快。
“三萬到五萬之衆。”
“這麼多,難道他們就不管太原了嗎?”擴廓帖木兒百思不得其解。太原城中留有兩萬多軍隊,明軍傾巢出動,難道不怕城中守軍出擊,與自己對其前後夾擊?
“看看去!”
擴廓帖木兒站在一處山丘上向前方眺望,隱隱看到一線紅色。
紅色,讓人難忘的紅色!擴廓帖木兒知道出自紅巾軍的明軍尚紅,甚至比他們更極,全部着紅色軍服,打紅色軍旗,讓人看上去就像是漫山遍野的大火。曾經有與其對戰過的元軍將領嘆息道,明軍就是一團火,走到哪裡燃燒到那裡,任何阻擋他們的障礙物都將被燒爲灰燼。
“他們只有這麼點人嗎?”
“回王爺,這只是他們前部,其大隊人馬全部在山丘後面列陣,在這裡看不清楚。”木真火奴連忙回答道。
他們到底打得什麼主意?是想阻擋我軍去太原還是想黏住我軍?擴廓帖木兒左右思量着。
正想着,遠處突然閃過幾道火光,衆將連忙上前護住了擴廓帖木兒,“王爺小心!”。擴廓帖木兒不由橫了一眼忠心耿耿的部下,有些無奈地說道:“這只是明軍在發炮示衆,要是明軍的火炮能打得這麼遠,這仗也不用打了。”不過衆人臉上依然凝重,絲毫不敢鬆懈,明軍的火炮不是開玩笑的,威懾力太大了。
過了一會,沉悶的炮聲和尖銳的呼嘯聲才悠悠地傳來,幾發炮彈落在元軍前方數百米的地方,發出噗嗤的沉悶聲。
明軍的挑釁一下子把擴廓帖木兒怒火勾起來了,他畢竟還算年輕,思維和處事沒有其義父察罕帖木兒那麼穩重,什麼時候該急什麼時候該緩這個尺度還掌握不到火候。
“木真火奴,你帶三萬精騎給我殺進去,我倒要看看明軍到底擺下一個什麼陣勢!”擴廓帖木兒算盤打得很精,對方的明軍有三萬到五萬,自己三萬騎兵投入進去,很難被分割包圍,而且木真火奴是很有經驗的驍將,自然不會把部隊帶到危險的境地。
“是的王爺!”木真火奴高興地應道。
一刻鐘過後,石嶺關上空響起了沉重的馬蹄聲,震得旁邊的山丘都在瑟瑟地往下掉塵土。
“兄弟們,給我殺過去!”木真火奴衝在前面,揮舞着馬刀高叫道。在他心目中,天下還沒有那支部隊能夠經受得住自己這支鐵騎的衝擊,就算是打遍江南無敵手的明軍也不行。
離山丘越來越近了,木真火奴可以清楚地看到對面的明軍,他們都是些炮兵,數十門火炮整齊地排列在那裡,密密麻麻的士兵正在那裡忙碌着。
“轟-轟!”火光一道接着一道閃過,一柱接着一柱的濃煙噴薄而出,刺耳的呼嘯聲在上空劃過。炮彈一發接着一發落在空地上,黑色的煙霧一團接着一團地騰起,數百騎兵被黑煙迸出的衝擊波和彈片,人馬悲嘶一聲,噗通栽倒在地,然後在地上連打了幾個滾,最後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經過不停地有部下在旁邊倒下,但是木真火奴卻絲毫不爲所動,他的心早就被見慣的鮮血和死亡磨鍊成鐵。他現在只想着如何衝上前,用馬刀宣泄心中的憤怒。
可是一輪炮擊後,騎兵還有六七百米遠,那些明軍炮手們卻迅速地收拾好東西,將炮車套上馬車,揚長而去了。看到這一幕,木真火奴不由怒火中燒,原來明軍早就做好打算了,給自己一擊就算了,要不然他們怎麼溜得這麼快,肯定是早有準備!
“追上去!追上去!”木真火奴高呼道,馬車再快也跑不過騎兵,而且現在的明軍的火炮手簡直就是刀下的魚肉,任由宰割了,他怎麼能放棄這麼好的機會。
衝上山丘,木真火奴不由雙目圓睜,他看到了讓他終生難忘的一幕。
山丘後面十幾裡都是比較平坦的空地,那裡密密麻麻站滿了明軍,身穿紅色軍服的他們列成了數以百計的菱形陣形,這個菱形陣是空心的,四邊都是由三排手持滑膛槍的士兵組成,菱形陣中心還站着幾十個人。衆多的菱形陣加在一起,佈滿了這片一眼看不到邊的空地,一眼望去,如同春天田野裡怒放的野花,紅得那麼耀眼,那麼奪人心魄。
“衝過去!”木真火奴沒有被明軍的陣勢嚇倒,一揮馬刀大吼道,在他的吼聲中,他和上萬騎兵馬不停蹄,繼續向前衝去。
剛纔“逃走”的明軍炮兵已經逃入步軍陣中,而元軍騎兵緊追不捨,有些炮兵看到追兵咬得太緊,乾脆把炮車一卸,光留一個坐着人的馬車。去掉了沉重的負擔,再來上了幾鞭子,馱馬跑得更快了,幾下子就從步軍陣中穿了過去。
元軍騎兵嚮明軍衝來,很快發現前面放着七零八落的馬車和木架鐵絲,這些障礙物不多,唯一的用處就是防止元軍騎兵直接衝向明軍的菱形陣形,迫使他們只能從中間穿行過去。
元軍騎兵從各個空隙中衝了進去,剛纔還集成一個衝鋒集團的隊形一下子被分流成了十幾股支流,流進了數萬明軍之中。他們在菱形陣形中穿行着,心裡有些猶豫,到底是繼續向前衝呢?還是掉個頭去衝擊旁邊的菱形陣形。
“繼續向前衝!直搗明軍腹裡!”木真火奴是很有經驗的騎兵將領,知道這個時候前軍與明軍菱形陣形糾纏在一起,會嚴重阻礙了後軍的前進,到時前軍寡不敵衆,而後軍卻被堵在了後面,不如前軍繼續前進,讓後軍也突進來,然後再合力對付明軍。
十幾股元軍騎兵像是山間石巖中穿行的溪流,源源不斷地向前蔓延,很快,所有的元軍騎兵都衝了進來,可是木真火奴卻發現一個大問題,自己的部隊被明軍這數百個菱形全部分割開來,必須各自爲戰。
正當他想辦法準備將騎兵彙集在一起時,明軍開火了。
“瞄準!射擊!”菱形陣形的軍官大吼道,每一個菱形陣形是由一個營的明軍組成,他們每一隊排成一邊,早就已經上好彈藥,就等着命令。
隨着命令下達,士兵們搬動了扳機,一排排滑膛槍在沉悶連綿的槍聲中噴出一排排的煙霧,正在中間穿行的元軍騎兵一個接着一個倒了下來。而站在隊形中間的擲彈兵也將手榴彈用身上的火繩點燃,一揚手丟在了元軍騎兵中間,轟隆一聲炸倒了好幾個騎兵。
整個戰場上到處都是整齊的槍聲和噴出的煙霧,到處都是元軍騎兵被擊中時的馬嘶人叫聲。元軍騎兵突然遭此打擊,不由有些驚惶,而他們座下的戰馬更是惶恐不安,長嘶着揚着馬蹄想離開這個地方。
在軍官的命令下,第一排步兵蹲了下來,舉着上了刺刀的滑膛槍,形成了一排“長矛”,防止騎兵靠近,而第二排和第三排步兵在緊張地上彈藥。後面的擲彈兵在中間的空地不斷地轉移着位置,抓住機會往元軍騎兵密集的地方丟手榴彈。而三三兩兩的狙擊手則舉着線膛槍,緊張地觀察着混亂的戰場,看到有價值的目標,毫不猶豫地便舉起槍瞄準射擊,隨着槍響,時不時的有元軍軍官和將領被擊中落馬。
木真火奴看着這一切,知道自己中了圈套,三萬騎兵已經被分割開來,陷入到數萬明軍的包圍之中。自己的部下像一羣無頭蒼蠅在空隙中穿行着,而明軍卻組織有方,結着牢固地陣形嚴陣以待。
很快,第二輪槍聲又響了起來,又一批暴露在槍口下的元軍騎兵被擊中,有的是在飛奔的戰馬上被直接打飛,有的是坐騎被一槍擊中,馬蹄一軟,連人帶馬栽倒在地。
很快就回過神來的元軍騎兵開始發起反擊,他們揮舞着馬刀嚮明軍菱形隊陣衝去,可是密密麻麻的刺刀讓他們無法靠近,衝得太急的連人帶馬被刺刀刺得血肉模糊,而一旦在明軍隊陣前稍有糾纏,裝好彈藥的明軍士兵便開始齊射。在如此近的距離裡,元軍騎兵根本無法躲避,而且再好的鎧甲也難擋鉛彈近距離的一擊。
只見四處塵土飛揚,煙霧瀰漫,四面迴響的槍聲中,一個又一個血花在空中綻開,一個又一個身影從馬背上跌落下來。
有兇悍的騎兵在馬上張弓搭箭,對着明軍隊形就是一箭。空中飛來的箭矢總能射中一個明軍士兵,他們捂着傷口倒了下去,很快便被醫護兵拖到中間的空地,而後面的同伴向前一步,迅速補上空缺。
幾輪槍響後,儘管身邊倒下了不少同伴,但是明軍士兵們開始習慣慘烈的戰場,他們的注意力也越來越集中在裝填彈藥上,對面四處跑動的元軍騎兵似乎與他們毫不相干,他們要做的就是完成每一個步驟,然後把子彈打出去。嚴格的訓練讓他們把裝填的每一個步驟變成了下意識的行動,他們站在隊列中,機械地完成一個又一個動作。
儘管有不少新兵驚慌之中做錯了步驟,有的忘記放引藥,有的忘記取通杆,但是這絲毫不影響上百個菱形隊陣一次又一次地傾瀉着火力。而這些犯了錯誤的士兵,在重新裝上引藥,或者接過後面士官和軍官遞過來的備用通杆之後,又恢復了正常,加入到齊射隊列中。
不一會,戰場上瀰漫着重重濃煙,開始吞噬還在空隙中跑動的元軍騎兵,遠遠看去,只看到明軍的紅色軍服在如隱如現。儘管已經看不到被濃煙包圍的元軍騎兵,但是明軍士兵們依然緊張地忙碌着,然後在軍官的指揮下射擊。不管前方有沒有人,明軍只管向前方傾瀉火力。而擲彈兵更好辦,只要哪裡有密集的馬蹄聲,算好方向和預留量,然後手榴彈往那裡一扔就行了。在開戰前,明軍做過嚴格的計算,各個菱形隊列都是斜邊相對,不會造成滑膛槍對射的局面,而且留下的空地也足夠了,不會發生擲彈兵一個手榴彈扔到旁邊的菱形隊列中去。
最惱火的是狙擊手,在這個煙霧瀰漫的情況下,他們已經無法尋找目標了,只好把目光放在各自隊列最前沿。任何想捨生衝過來的元軍騎兵,不管他是騎着馬還是步行,首先要過齊射這一關,僥倖躲過齊射衝近的,狙擊手的線膛槍在那裡等着他。
不少元軍騎兵從濃煙衝了出來,還沒有靠近隊列,槍聲一響便栽倒在地。這麼近的距離,又手持精準的線膛槍,要是還打不中,這狙擊手也太不合格了。
過去半個時辰,木真火奴已經完全失去了與自己大隊部屬的聯繫。濃煙瀰漫下,很難看清十餘米遠的人,而且被分割的三萬騎兵正被來自四面八方的齊射打得暈頭轉向,整個隊序已經亂成一團,根本談不上有效的指揮,完全是各自爲戰。
木真火奴轉了一圈,發現已經無計可施,只好帶着兩千多親兵繼續向前衝去。不一會,木真火奴感覺自己衝出了“泥濘”和濃煙,可是前面卻整齊地站着一排排明軍士兵,他們舉着滑膛槍,正等着自己往前衝,還有上百門嚴陣以待的火炮,高昂的炮管和黑黝黝的炮口像是在告訴自己,它們等了很久了。
木真火奴的蠻勁上來了,他知道往回跑遲早是死路一條,還不如在這裡博一把。
“弟兄們,衝啊!”
兩千騎兵在加速,馬蹄聲越來越急促,地上到處都是鐵蹄翻起的塵土,可是對面的明軍卻依然寧靜,靜得就像一座隱在黑夜中的大山一樣,與後面亂成一鍋粥的主戰場形成明顯的區別。
可是這種寧靜很快被火炮的轟鳴聲打破,上百門三斤和九斤野戰火炮向四五百米遠的木真火奴傾瀉着暴雨一般的散彈,不少正在高速衝鋒的騎兵被打中,他們連人帶馬在地上滾動着,最後無聲無息。但是活着的人還在繼續策動着戰馬,揮舞着馬刀,死亡無法阻擋不了他們的勇敢。
木真火奴紅紅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前面的火炮和槍口,漢蠻子是怎麼發明這些比弓弩還要犀利的兵器,在這些兵器面前,草原民族的優勢和驕傲被擊得粉碎。不!木真火奴在心裡大聲叫着,草原鐵騎依然是無敵的,他們依然可以驕傲地縱馳在任何一片長草的地方,他們依然可以征服那些像牛羊一般的百姓,沒有人能阻止草原人的衝鋒和馬刀。
“射擊!”
上萬枝滑膛槍是呈半月形排列,所有的槍口都集中在木真火奴和他的親兵身上,隨着命令,木真火奴看到前面驟然生出了上萬朵煙花,沉悶的槍聲迅速將他包圍,而雨點一般的鉛彈也隨之將他淹沒。
“長生天,你爲什麼不再保佑你勇敢的子民了?難道你捨棄了那美麗的草原,潔白的羊羣,疾奔的馬羣,還有那勇敢的馬上勇士?”
三顆鉛彈擊中了木真火奴,將他剛纔的幻想擊得粉碎,身上的劇痛讓他明白了,在這無窮無盡的鋼鐵和火藥面前,勇士和他的馬都無法抵擋了。他搖搖晃晃從馬背上飛落,他擡頭看到了藍天白雲,真美,和草原上的天一樣藍,和草原上的羊羣一樣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