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實乃她們第一次相見,陸姒嬋待晏亭倒是出人意科的親切,將晏亭讓在距離自己最近的位置,好不熱絡的閒話家常。
咫尺相對,愈發覺得陸姒嬋美得驚心,實在不愧當年的盛名,很難想象她會有個像卿玦那般大的兒子,那一張光潔的面龐上沒有任何歲月的痕跡,玉指輕揚,媚態橫生,並非刻意的做作,而是與生俱來的優雅,趙娥黛承了她的美貌,卻沒有她自然而來流露出來的嫵媚,相較之後才愈發明白緣何趙娥黛美則美矣,卻不足矣勾心——趙娥黛的美擺在陸姒嬋面前,便只能用空洞來形容了。
晏亭靜默着聽陸姒嬋優雅的聲音,私下偷偷的將陸姒嬋打量個仔細,對於趙娥黛,晏亭並無過多的關心,倒也不會十分努力將陸姒嬋與趙娥黛做個比較,會在意,只緣她是卿玦的母親。
卿玦的面容與陸姒嬋有七八分相似,較之陸姒嬋,更添了一份她不具有的男子剛柔,那一部分是源自信常侯的,將其二人最出色的地方捏合在一起,成就了他無與倫比的樣貌。
晏亭兀自陷在自己的思緒中,不曾注意陸姒嬋將寢殿內的宮娥、內侍盡數遣退出去,待到寢殿內靜了之後,陸姒嬋並不拐彎抹角,直言道:“晏相,看着本宮,可是想到卿玦?”
提到卿玦,晏亭頃刻清醒,錯愕的擡頭,對上了陸姒嬋淺笑着的臉,尷尬的輕咳,陸姒嬋既然看穿了她,她也不好在明人面前裝糊塗,點頭應道:“對,本相與姬將軍相交甚好,對其私事頗爲了解,如今見了王后娘娘,自然而然便想起了姬將軍。”
既然話已出口,便不再遮遮掩掩,對於信常侯,晏亭冷言譏諷之後,直接視而不見,而對於陸姒嬋,總還算有幾分顧忌,倒也收了收性子,卻並不表示她會全然隱藏自己的不滿。
對於晏亭這樣的態度,陸姒嬋不怒反笑,甚是愉悅的開口道:“晏相真心實意惦念着絕兒,本宮自然歡喜,晏相也不必感覺好奇,絕兒乃本宮之子,此非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番直白令晏亭瞠目結舌,老半天才尋回自己的聲音,小聲說道:“王后娘娘尋本相來此,究竟意欲何爲?”
陸姒嬋由先前侍靠在軟榻之上,改爲坐直了身子,目光清澈,正視着晏亭道:“本宮希望晏相帶他走,作爲回報,本宮可答應晏相任何要求—— 包括堰國鎮國寶鼎與國璽。”
這樣一個要求,較之先前陸姒嬋直接承認她是卿玦的母親更令晏亭震驚.陸姒嬋畢竟是堰國王后,且堰惠王百般寵愛全放在她身上,又據可靠消息稱,堰國大業,有相當一部分是經過陸姒嬋指點的,這樣一個工於心計的女人不可不防,竟直言拋出自己守護了許多年的堰國國璽和鎮國寶鼎,誰能保證陸姒嬋不是在試探自己,待到自己承認對堰國有興趣,她會直接翻臉,藉故扣住自己,央軍主帥此時正在堰國大殿之內,扣住他們幾人,藉以要挾睿王,總也是個拖延的辦法。
晏亭心中做了一番計較之後,臉上堆出了場面上的笑,朗然出聲道:“王后娘娘當真是個親切的人,竟同晚輩說這樣的笑話,姬將軍自然是要和晚輩一同回返的,這本不必王后娘娘格外要求。”
對於晏亭迂迴應對着自己,陸姒嬋並不介意,任何一個以謀略上位的權臣在聽過她這番說辭之後,皆會在心中做個比較,晏亭不信她,合情合理,可是,她卻是真心實意的要求着,何況,堰惠王的身子每況愈下,前幾日她偷偷問過御醫,即便堰惠王再悉心調理,也不會有太長的壽命,他當年力克衆異將她這樣一個女子帶入王宮,隨後又扶她爲後,她也傾盡一生的心血報他之恩,堰惠王實無長才,若非有她相助,想必早已在二十年前便被謀害,她還他二十年權勢,大恩以報,如今,該是償還當初對自己兒子的虧欠了。
回頭望一生坎珂,如今只淡淡憑弔,信常侯她已見了,或許他對她當真有愛,可惜,從他對她放手的那一瞬,一切便成爲過去,當初傾心所愛的男人已故去多年,如今他的子嗣也同當年的他一般風姿優雅,生命便是這樣往復交替,看開了,倒也灑然,並不急於解釋自己的目的,只像先前一般閒話家常的同晏亭說着些看似平淡的瑣事,“許多年前,本宮也是個尋常的女子,如今想來,那個時候倒是當真幸福,遇上了個心儀的男子,心心念念全是他,不知其已心有所屬,幻想着可以與他永結連理,這麼多年,想到那時的心境,還是覺得懷念,活得久了,倒也明白,這世上許多事情勉強不來,尤其是感情,你我皆是明白人,不必遮遮掩掩,這些年本宮雖未曾與絕兒相見,但對他的一切皆瞭然於胸,雖不想承認,可那此事實終究還得面對,卿玦的腦子有些微的病態,他的認知裡只有那麼幾個人存在,且一旦認定的東西.便一**法更改.他雖登大央大將軍之職,但他這樣的個性,在那樣的高位上,早晚會遭遇滅頂之災,晏相也爲謀臣,這點道理,自是不必本宮深言。”
晏亭垂首不語,且不說陸姒嬋此番說法究竟有何種算計,有一點她說得是不錯的,那便是卿玦當真不適合在那樣的位置,不遠說,單是戰勝西申凱旋之後,觀睿王態度便可知,他早晚不會容下卿玦,輕輕嘆息,卿玦是她心底無法啓齒的舊傷。
陸姒嬋稍事默聲,看着晏亭臉上的表情變化,半晌之後,自軟榻一
角拿出一方錦盒遞給晏亭,輕聲道:“此乃堰國虎符,如今本宮將它親自交於晏相手中,晏相該明白如何用它。”
晏亭看着陸姒嬋手中的錦盒,她實在不敢想象事情會是這樣的轉變,並不伸手去接那錦盒,只是眯着眼看着陸姒嬋,鎮定道:“本相併未應下王后娘娘任何要求,娘娘便將這等重要之物交到本相手中,實不妥當,娘娘不怕本相將這虎符私吞了去,卻不與姬將軍分享?”
陸姒嬋微微挑高了下巴,成竹在胸道:“本宮今日既然能將晏相找到這裡,便是有十足的把握,絕兒在晏相心中怎般地位,想來也不必本宮多言,至於虎符之事,大勢所趨罷了,若然本宮今日不這般做,早晚有一天,絕兒也會帶人攻入我大堰,本宮並不希望見到絕兒成爲娥黛的殺父仇人,還有,先前四國與大央對抗,本宮見得全是百姓顛沛,既是天意,何苦集百姓悲苦硬違之,何況,我本就是央人之後。”
晏亭心頭一顫,不再遲疑的接過陸姒嬋手中的錦盒,淡淡出聲道:“先王誅滅娘娘一族,娘娘不會恨麼?”
陸姒嬋嫣然一笑,竟令晏亭生出一種立地成佛的恍惚來,她輕啓朱脣,恍惚道:“本宮只是一介女子罷了,心存私念,本宮既交出虎符,時過境遷,我陸氏一族的清白,自有後人評斷,如今本宮想借此換絕兒一世太平,左相是最有能力幫助本宮完成這個心願的人。”
晏亭收緊手指捏住錦盒,沉思片刻,又將錦盒託上,淡笑道:“若然本相今日收了娘娘的虎符,他日若當真生出變故,倒是無法心安理得的面對了姬將軍,此一物,不該爲本相所接,若然娘娘當真有此意,便該親自交由姬將軍保管,至於承諾,本相無法給出令娘娘滿意的誓言。”
晏亭不收,陸姒嬋還是淡然的笑,也不伸手接回,緩緩道:“本宮果真沒有錯看了晏相。”
聽了陸姒嬋的話,晏亭攢緊眉頭,眼帶懷疑的瞪着陸姒嬋。
陸姒嬋緩緩搖頭,“本宮並無許多時間與晏相爾虞我詐,本宮可與晏相交個實底,本宮三十年前便認識盈姬,自然,這世上的人皆道盈姬當年誕下的乃爲男嬰,可本宮知曉,盈姬當年產下的是個女嬰。”
晏亭身子一顫,頓時收攏擎着錦盒的手指,驚詫道:“娘娘如何得知?”
陸姒嬋淺淺的笑:“本宮同盈姬皆戀上了同一個男子,許多年後,還是一般無二的糾纏,許是宿命輪迴,苦了這般多年之後,倒是不想再如何忌憚,過眼繁華,人生苦短,本宮只能這般告訴你,當年助晏痕送子的死士,其中有出自我堰國的。”
晏亭不再聲聲追問,只是定眼看着陸姒嬋,小聲道:“本相最後一
個問題,娘娘口中的“絕兒”,是哪個絕?”
陸姒嬋依舊柔和,“絕情棄愛的絕,當年只存恨意,卻不想一語成讖,苦吾兒一生,是本宮造孽。”
怎還有理由翻舊賬,無言相對,沉默着離開,晏亭記恨着信常侯與陸姒嬋,可相處之後發現,造化弄人,又如何斤斤計較?
似乎其後陸姒嬋還接見了蒼雙鶴,卻一直沒見她見卿玦,那一夜過後,晏亭不再見信常侯整日跟着卿玦,蒼雙鶴自陸姒嬋那裡回返也不見說出什麼來。
夜黑風涼,晏亭一夜無眠,翌日出門,遠遠瞧見卿玦靠坐在對面桂花樹下,愈發變白的髮絲上凝結着霜意,桂花已落,秋風蕭瑟,那一幕場景令晏亭頓時溼潤了眼眶,倉皇轉過身去,卻迎上了蒼雙鶴關懷的眼,無語凝咽。
蒼雙鶴並不多話,將手自後背拿出,手中拎着的赫然是前一晚陸姒嬋送她的錦盒,晏亭不解的出聲:“作甚?”
蒼雙鶴淺笑道:“給他。“
晏亭盯着蒼雙鶴,這一刻在他們之間沒有冗繁的解釋,心意相通便是如此,只一個淺淺的對視便可知對方心意,良久,晏亭淡聲道:“謝謝。”
蒼雙鶴輕柔的笑,“只要你開心。”
晏亭笑過之後,拎着錦盒轉身,步伐堅定的向卿玦走去,當她親手將錦盒交到他手上之時,心頭莫名的動容了,而卿玦擎着錦盒擡頭,臉頰邊一縷碎髮滴下一顆遇了陽光融化的風霜,他的視線終究還是落在了她臉上,久久不曾挪開。
“你母親真心實意用它交換你的幸福,我不能收它.若然收下,今後但凡對你好,忘了一絲交易的味道,這個,該是你自己收着。”
他的目光還是清澈的,比這個時節的天還要清澈,可晏亭總感覺他在對她無聲的哭泣,揪着整顆心都生痛,這樣的一個男子,她該如何對他?
那一日過後,清閒了不足半月,隨即傳出堰惠王病重的消息,卿玦手中有堰國虎符,在堰國王族行動之前,已將堰惠王先前急調進京的大軍遣回各地,換上大央增派的人馬,又半月,堰國王都已被大央人馬團團包圍,只等令下,便將堰國收歸己有。
半月又半月,好似蹉跎了歲月,可明白人心中清楚,他們再等解開心結的機會,終究,兵臨城下之時,陸姒嬋召見了卿玦,那一晚,晏亭坐在那天卿玦靠着的桂花樹下一直等到夜深,才見卿玦落寞而歸,他見了她,並沒有出聲,只是靜靜的站在樹邊深深的凝視,那樣的感覺,恍惚回到了當初的楓山,他便是這樣看着她,同她說着他幻想過的天長地久,倒是不必說什麼白頭到老,因爲,他的發已經白了……
這一年的雪來得如此早,紛紛揚揚,或許北方一直如此,只是他們不知道罷了,那雪的顏色同卿玦的發很相似,從春到冬,年復一年,他們相攜走過了這麼多坎珂了,晏亭始終沒有問陸姒嬋同卿玦說了些什麼,若然他想說,便會開口告訴她,這個時候,她知道,他需要的是一個可以靜靜陪在他左右的人——原來,她是這般的瞭解他!
畢竟還不是時節,陽光一照,那早來的雪便消失無形,留了地皮一
層溼潤,一早便見烽火臺上狼煙四起,聚集的卻是央國大軍,聽戰國喧囂,不及深思,晏亭等人盡數奔往烽火臺上。
堰惠王穿着最是華麗的冕服,拉着陸姒嬋站在高臺之上,有傲視羣雄的姿態,卻少了霸氣,陸姒嬋也將自己妝點的分外妖嬈,只是全身皆穿着賽雪的白衣,遠遠看見晏亭與卿玦並肩趕到,嘴角勾了抹深刻的笑。
晏亭到的時候,陸姒嬋以醜型向她要求:“本宮跟你討當年救命之恩。”
待到晏亭想明白之後,不及做出反應,那廂堰惠王已經厲聲咆哮了起來:“陸姒嬋,孤待你這般的好,你爲何要背叛孤,孤即便做鬼,也要將你一併拉下地獄。”
狼煙起,召喚來的卻不是他堰國諸侯,如何不恨?
手執利劍,說着狠覺的話,卻始終沒有當真動手,縱然她背叛了自己,可堰惠王還是不忍心下手。
陸姒嬋並沒有立刻迴應堰惠王的恨意,她轉過頭對卿玦笑,那般的慈愛,良久,啓脣道:“夫與子,二選其一,我選子。”
“你!”
堰惠王怒極出聲,而陸姒嬋卻是轉過身子,拔出短刀,在所有人錯愕的目光中,穿入堰惠王的胸膛。
低頭看着胸口的短刀和陸姒嬋的笑,痛徹心脾道:“孤是這般的愛你!”
陸姒嬋依舊笑着回他:“妾身知道大王愛妾身,所以,妾身不會讓大王獨去。”
“姒嬋……”
在堰惠王迴應的時候,陸姒嬋竟又自懷中掏出一柄短刀,隨即毫不遲疑的扎進自己的胸膛,她還是那樣淺淺的笑着,聲音斷斷續續,“大王,若有來世,妾身還嫁您。”
堰惠王竟笑了,斷斷續續的出聲:“縱然你如此待孤,孤還是無法恨你,只求,來世你與孤之前,沒有別人在。”
那一段風花雪月終於落幕,在陸姒嬋閉眼之前,有一道聲嘶力蠍的呼喚穿透人羣,直逼烽火臺上,“母親!”
陸姒嬋緩緩的轉過臉,對着卿玦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已經不能出聲,脣語道:“娘愛你!”
轟然傾倒——與堰惠王的身體疊在一起。
那樣一個風華絕代的佳人終於成爲過去,老遠的人羣之後,信常侯轉過身子,淚水潸然,這一世,他終究失敗!
晏亭無心再去奪最後一口寶鼎,她閉緊眼睛死命抱住卿玦,因爲在趙娥黛與堰惠王雙雙倒下的一瞬,烽火臺瞬間化爲火海。
趙娥黛擁有着超常的智慧,她是下定決心要與堰惠王這般的在一起了,因此在烽火臺上設定了機關,當他們倒下的時候,烽火臺立刻燃起大火,火海一瞬間吞噬了他們的屍身,也吞噬了卿玦最後一次的接近!
清冷的早晨,火光卻炙紅了臺下的人臉,晏亭再是拼命,卻始終不敵卿玦的力氣,他口中叫喊着讓陸姒嬋給他一個解釋,那般的執着,在這樣的情況下,卿玦的爆發力無人能及。
眼看卿玦要脫離她的懷抱,晏亭不知所措,就在脫手前的一瞬,卿玦竟不再用力,隨後他的頭軟軟的枕在她的肩膀上,晏亭擡頭,對上了蒼雙鶴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