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歸其實並未去醫院,只是走到半道就又折回來了。
他實在想不通自己爲何要去醫院,本來想找個藉口譬如是探望柳照眉之類,可是纔跟老九說過,去的勤快反而露了行跡,何況他頗爲不喜歡柳照眉此人。
那爲何要去?難道就是爲了那個土包子?
楚歸被自己嚇了一跳,聯想到那個讓他心神不寧羞愧無比的夢境,終於一咬牙:“回府!”
接下來的數日,楚歸一直忙於處理幫中事務,“仁幫”在錦城弟子有四千餘近五千,三教九流中各有廝混,大大小小事務自然不在話下,而這幾日楚歸主要處理的便是那天晚上他見繼鸞時候遭遇黑槍之事。
經過查明,原來那行刺之人乃是杜五奎的心腹,知道杜五奎死的蹊蹺,便想爲他報仇,怎奈學藝不精,又遇上個陳繼鸞,無功不說反而打草驚蛇。
楚歸將此事料理了之後,又過兩日,便是錦城首富朱治毫的大壽,朱某人喜歡看戲,特意請了金鴛鴦的柳照眉到府內過堂。
按理說柳照眉雖然出院了,但傷筋動骨一百天,短時間內是無法登臺的,怎奈在這亂世之中,自有些身不由己的地方,莫說是傷正養着,就算是新帶的傷,有權有勢地逼着你,你爬也要爬上那臺子上去。
楚歸作爲錦城名流之一,自也去賀壽了,前排就坐,衆位大佬濟濟一堂地,聽得一聲拍響,果真是柳照眉出場了。
臉上的傷已經養的差不多了,加上粉黛裝飾,全然看不出異樣來,大概是顧念身上的傷,故而沒演什麼動作角色,只是一場《貴妃醉酒》。
楚歸在下面望着那扮相絕美之人,不知爲何,越看越覺得有些不順眼,總覺得柳照眉似乎跟先前有些不大一樣,但到底哪兒不一樣,還真說不上來。
楚歸想來想去,便把這“不一樣”歸結爲他被打了一頓的緣故,想到這裡,腹裡偷笑。
楚歸看了一場戲,柳照眉轉回臺後,楚歸又寒暄幾句,便行告辭。
這幾日他有些睡的不安穩,又不耐煩這些應酬場合,便想趁機回去補覺。
如此將出了朱府大門,朱治毫親自相送,楚歸便攔着,兩人正在廳門處寒暄,卻望見從旁側角門處正轉出一人,卻正是下了妝的柳照眉,身後跟着好些戲班的人。
這庭院寬闊之極,中間隔着十數丈,柳照眉便沒看到兩人,只是匆匆地往外走去,瞧着他走動的身形,腿上的確有些不利落,但方纔在臺上,卻全然看不出。
楚歸無心問了句:“柳老闆完事兒了?”
朱治毫道:“正是,瞧那腿上還有些不大方便,就只唱一場罷了,本來訂了三場的。”
楚歸道:“朱老闆倒是好心呀!”
朱治毫笑道:“那也是響應三爺的號召,保護咱們錦城的藝術家啊!”
兩人心照不宣,哈哈笑了幾聲。
朱治毫到底不敢怠慢,又往外送了楚歸一段兒,將到大門口才住腳,楚歸同老九出門,一干手下也迎過來,楚歸正要上黃包車,一邁腳的功夫忽然又停住了。
他擡眸看向旁邊不遠處,站着兩人。
一人自然正是出來的柳照眉,但另一人,卻是他沒想到的,——陳繼鸞。
此刻柳照眉正擡手,替陳繼鸞將外裳扯了扯,輕聲道:“你該進裡頭等的,以後別這麼見外啦,雖然開春,風卻大,把臉都吹糙了。”
楚歸眼睜睜看着這幕,瞪着眼不知發生何事,看了會兒才憋出一句來:“這是什麼東西?”有些分不清狀況呢。
旁邊老九道:“三爺,大概您還不知道呢,這柳老闆,聘了姓陳的妞兒當保鏢呢。”
楚歸張大了嘴,不知自己要給個什麼反應。
那邊上繼鸞笑着:“沒事兒的,我身體好着呢,柳老闆您快上車罷,這帶着傷還上場,辛苦您了。”
她望着柳照眉,看到他鬢角那細細的汗意,方纔出門的時候他已經竭力控制,不過腿還是瘸了一下。
腿傷本就沒痊癒,又強撐着出來堂會,一場戲下來,裡面的衫子全溼透了。
繼鸞看得又心驚又是替他疼。
繼鸞不動聲色地伸手扶住柳照眉的胳膊,動作儘量溫柔些:“柳老闆,上車吧。”
柳照眉若無其事似地一笑,手在她手腕上一搭:“放心,都是沒辦法的事兒呢。”
兩人你瞧着我我看着你,旁若無人地說着,只在柳照眉一轉身的功夫看見楚歸,這才露出驚詫之色,一怔之下,急忙遙遙地見禮:“三爺!”
楚歸見他們總算看到自己,索性也走了過去:“喲,怎麼是你們二位……這在一起的……”端詳打量着,只裝作不知道。
繼鸞一看他,就垂了眸子。
柳照眉笑着道:“三爺您不知,我請了繼鸞姑娘做我的保鏢呢。”
楚歸看向繼鸞:“繼鸞姑娘……是保鏢……啊……說的也是,這不大太平地,若又出了上回的事兒可不成,這倒是保險些。”
繼鸞這才行了個禮:“見過三爺。”
楚歸慢悠悠地瞥她一眼:“繼鸞姑娘你一身好武功,總算是找到識貨的人了,柳老闆,恭喜呀。”
繼鸞扯着嘴角做一笑狀,反是柳照眉喜洋洋地,道:“謝三爺。”
楚歸瞧着一個斂着眉眼兒一個舒展神情的,怎麼看怎麼彆扭:“那那……你們忙,我也還有事。”
“不打擾三爺。”柳照眉是極爲有眼色的,柔聲相送。
楚歸掃一眼繼鸞,見那人仍有些木頭呆腦似的,他便轉過身,徑直上了黃包車。
黃包車慢慢行着,楚歸想着想着,忍不住回頭一瞧,正好看到繼鸞扶着柳照眉進了車內坐下,又小心地把車棚子頂扶起來,大概是替那人遮風。
楚歸看着這一幕,轉回頭來,不由地冒出一句:“倒是下手快。”也不知說誰。
因車行的慢,老九怕有事兒吩咐,便跟在旁邊,聞言道:“三爺說什麼?”
楚歸道:“沒什麼……”頓了頓,卻又看向老九,主動說道,“你說可奇怪吧?那柳照眉……跟那陳繼鸞……這兩個人……”
黃跑車旁邊跟着的另一人,是近來因表現的好而提拔上來跟着楚歸的,乃是個愛多嘴的貨色,聽楚歸這般沉吟着說,他便不經腦子,張口說道:“可不是呢三爺,早聽說了,那個姓陳的妞兒,是個慣常走江湖的,我聽聞可是個風大方流的主兒,跟不少男人都有一腿,至於柳老闆,那更是不消說,他們兩個在一塊兒,倒是絕配的!哈哈哈……”
老九他們私下裡本也說些葷笑話,楚歸自己也經常滿嘴亂跑,聽了這話老九本想一笑,但他是跟常了楚歸的,知道他的性子莫測,當下只看主子。
卻見黃包車上,楚歸一張臉冷若冰霜地:“是嗎?”
那人咧開大嘴:“當然啦……私下裡還不知道睡過多少次了呢……”
楚歸仍然沉默,兩隻眼睛黑的像墨。
老九越看越是不對,剛要使個眼色過去,卻聽楚歸慢慢說道:“聽說石頭島那個地方缺個人管,你去吧。”
那人一聽,呆住:“三、三爺?”
老九無聲地在手心裡捏了一把汗,石頭島荒涼,幾乎是離開市中心的海邊了,叫這人去,就宛如發配一樣,擺明是他說的不對,才讓他去吹海風的。
楚歸回到府內,卻見密斯李已經又等在廳內,楚歸心情不佳,一看到她,真想叫一聲關門放狗,只不過剎那間便又換了個念頭。
楚歸落了座,望着密斯李看自己那發光的雙眼,慢悠悠又道:“別看了,再看我的臉上也生不出花兒來。”
“但你就像是花兒一樣,對了,我聽說三爺你的小名叫小花……真是個可愛的名字!”密斯李興趣盎然。
楚歸差點噴一口茶出來,不消說,這個消息定然是林紫芝泄露出去的,楚歸只好假作淡然:“小時候叫的,現在都大了,不這麼叫了。”
密斯李見左右無人,便站起身來,慢慢走到楚歸身邊。楚歸警惕地掃視她:“李小姐,切記的非禮勿動。”
密斯李反而笑嘻嘻湊上來:“三爺,讓我抱一下吧。”
楚歸袖口一抖:“不要胡說。”
“我知道你要說男女授受不親,”密斯李盯着他的眼睛,“不過我又不會要你負責的……三爺、三哥……好哥哥……”
楚歸渾身發寒:“得得……我服了你……離我遠點成嗎?”
冷眼看密斯李蠢蠢欲動一副把持不住的德性,楚歸趕緊起身,擡手做拒人千里狀:“天晚了,你一個姑娘家太晚了回去對名聲不好……”
“我不怕!”
“我怕!”楚歸吐出一句,然而望着密斯李不屈不撓的樣子,心念一轉,便道,“今兒實在太晚了不方便,你先回去,明兒我請你去金鴛鴦看戲,怎麼樣?”
密斯李意外:“真的?”
“比針尖兒還真呢。”
楚歸好不容易把密斯李弄走,這邊兒電話就響了,他厭煩這種東西,就只在客廳裡裝了一部,李管家接了,便道:“三爺,是大少爺的。”
楚歸這纔過去,拎了話筒沒好氣道:“喂?”
電話裡楚去非的聲音傳來,帶幾分笑意:“怎麼了,聽語氣心情不佳啊。”
楚歸惱道:“我求你了哥,讓嫂子趕緊把那位神給我請走吧,這一天幾次的來折騰,我活活地要給她弄死了。”
“不至於吧,”楚去非的聲音裡笑吟吟地,“她再生猛,能強把你給睡了啊?你可別告訴我你真的跟她……”
“我呸!”楚歸毫不猶豫呸了聲,當即怨念滔滔,“我這是造的什麼孽喲,我跟我嫂子上輩子有仇吧,這得多大仇啊……這輩子她還拉着個同夥來討債了……”
楚去非的笑聲響遏行雲繞樑三日,笑罷又聲明:“別生在福中不知福啊,人家留過洋的大家閨秀,換誰誰不趕緊叼嘴裡吃個唏哩嘩啦乾乾淨淨啊,你少在那嫌三嫌四的。”
楚歸冷笑:“是啊,我聽說她還有個未婚夫,還是個什麼帥,你小心我給她戴頂綠帽子,他殺過來,你可要替我頂上。”
“那是沒話說,”楚去非笑,“只要你能睡了她,哥哥我給你善後!”
“得得,我懶得跟你們說。”楚歸咬牙。
楚去非斂了笑聲,道:“花兒啊,你也實在不小了,但從小到大我就沒見你有過哪個人兒……這可很不正常,我瞧你最近火氣也大了些,別是真憋壞了,還是趁早……”
話還沒說完,只聽得“啪”地一聲,電話那頭已經毫無聲響。
楚去非對着話筒喂喂了兩聲,終究無可奈何地把聽筒放下,笑着搖頭:“這臭小子,我還沒說完呢……”
與此同時,楚歸也恨恨說道:“我算是明白過來了,我上輩子分明是得罪了你們三呢!大仇,一定是大仇!”甩着手上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