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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扶風樓,屏退了月寫影的跟隨,無痕緩步走在淇陟最熱鬧繁華的四平街上——獨自一人逛街,一向是他最喜歡的消遣,在那二十四年培養出來的特殊的興趣和愛好。
同是王都,淇陟和承安,感覺卻非常的不同。北洛原本風氣開放,君霧臣三十年的主持奠定了北洛商業的基礎,而在自己和林間非幾年刻意的引導下,農商並重已經成爲確定下來的國策。一國首都的承安作爲最重要的商業中心更是商賈雲集,來自八方的行走商販形成了承安市易包容廣大而不失精明的氣度,朝廷對於各國商者平等寬容的政策更促成了商業往來的繁榮,呈現出城市商業一面的勃勃生機。儘管如此,相對於西陵王都的繁華富麗,承安卻還是顯得稍稍遜色。不是說兩者財富上的差異,而是作爲都城不過一百餘年的承安,不可能擁有淇陟那種千年古都文化積澱的雍容深厚的氣度。因爲上方王族篤信神道,王都之內放眼望去神殿式的建築比比皆是,富麗繁飾的風格配合着西陵皇家獨有的輕薄飄灑的氣息,展露出一種極盡繁麗卻無冗絮之感的優美。中心街道兩旁的建築也都承繼了這種風格,豔麗而不失雅緻,端方而不失輕盈,恰恰符合了西陵重文尚採的溫雅民風。∞米∞花∞在∞線∞書∞庫∞?h
一國之首、王權所在的城市的風貌的截然不同,反應的其實是兩個國家的差異,只是——無痕忍不住暗暗嘆氣,那深宮之中、權力頂點處的驚風密雨,任何國家任何時代,都不會有什麼太大的不同。
聽到特殊的車馬脖鈴聲響,輕緩從容的腳步微頓,轉身之際順勢將方纔買來的繡線荷包丟給街上玩耍的小童,那聲“上車”的輕喝尚未飄散,月色長袍的身影已然在寬敞的馬車內穩穩落座,習慣性似的微微皺了皺眉,“好招搖的馬車。”語聲之中卻沒有什麼確實的不悅。
“半朝鑾駕,便是如此。”上方未神幽然的聲音傳來,清清冷冷,聽不出任何情緒。
無痕微笑了一下,將身子在軟座上靠得更加舒適一些。
“這,還要多謝公子爲上方未神正名。”
沒有答話,微微低頭,只是不想讓眼中的笑意落進馬車中另一人的眼睛。
果然——
“無痕公子好文采好醫術,但更難得是好大的福分!”平靜穩定的聲音,掩不住極力剋制的痕跡,“才華眼界無雙、心高氣傲的眠月姑娘,旁人千金難見其面難聞其聲,竟爲公子步出千帆坊——不過半日,淇陟城中怕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羨了。”
聽他平靜中滿是挖苦的語氣,無痕不由輕笑出聲,“無痕不知殿下對眠月亦是傾慕至此,真是罪過呢……”
上方未神微皺眉頭,絕美的臉上再不掩飾,“我以爲,協約達成的那一刻起,我們便是在合作。”
“我們確實在合作,殿下。”脣邊一抹淺淺笑意,一邊伸手將車窗內層的厚實氈簾放下,四角塞緊,“殿下何以懷疑?”
清秀的眉頭皺起,“四皇子……”
“合作,並不意味着彼此行動計劃的完全袒露,如果殿下想說的是這個的話。”收斂起臉上隨意的神情,脣邊卻仍然帶着笑意,“既然都知道沒有無利益的合作,就不要管各人的心思,最終目的一致,那就行了。”
“互不瞭解,沒有彼此的配合——這樣也可以麼?”
“是奈何天配合着殿下,所以,請殿下放心。”無痕淡淡答道,“何況,若真的不瞭解,殿下如何會同我合作?”
上方未神那雙絢麗的紫色眸子凝視他片刻,突然轉了開去,“今天朝會,議的是北方戰場的事情。”
無痕“唔”了一聲,等他繼續下去。
“茵莎將軍軒轅皓在蝴蝶谷口布兵,閭川、緦城成犄角之勢相互呼應,又有冥王的流動騎兵時時出擊騷擾我軍,我西陵大軍進退不得,目前處境十分尷尬。大將軍柯岷連續三日八百里加急,顯然也無甚良方,很是爲難。”
無痕點了點頭,並不答話。
上方未神似乎也並不想要他的回答,只是徑自說道,“四年前北洛變亂,西陵東炎兩國合兵進取,雖然一時奪城獲地,但之後卻並無多少實利,而邊關自此再無寧日。偏偏此次出征,情況和已往完全不同:雖仍有東炎配合,但軍事上卻是第一次作爲主力,縱然出動了二十萬軍隊,其實並不佔上風。何況軒轅皓一代名將,冥王又是威名顯赫,從一開始就不是有利的情勢對比。但是朝堂內部主張出兵的仍然佔了多數。”頓了一頓,收斂起過於明顯的不悅,上方未神的語氣平靜了兩分繼續說道,“東炎的擴張、北洛的改革,都已經明顯地威脅到西陵作爲大陸第一大國的地位。百年前大陸大戰之後,西陵一直都是平和安定的雍容上國,內政外交都處於有史以來最好的狀態,可是這種優勢在近十年來已經消弭殆盡——胤軒帝登基以來的種種改革帶給北洛的變化,東炎吞併附屬小國的快速擴張,都意味着大陸平衡的即將打破,而這是絕對無法容忍的事情。相比起來,北洛建國日短,軍事上雖有奇才良將,到底不如東炎兵力強盛民風彪悍,不如使兩國相爭彼此消耗,四年前協同出兵的意圖便在於此。”
“殿下的考慮極是。”見他在這裡停住看着自己,無痕微微一笑,“按北洛歷,胤軒十三年的玉螭宮之變,確實是藉此削弱北洛實力的最佳時機;兩國的合力出兵,也確實給北洛造成不小的打擊。而作爲軍事主力的東炎正面受到北洛的全力還擊,損失也不算小。從結果來看,西陵在亞德藍草原會戰和野狼谷之役後確實是最大的贏家。”
“但是這一次不一樣。先不提哪一方爲主力的事情,單看目前西陵國內的局勢,出兵就顯得有些勉強——西陵已經連續三年因爲水旱不調而減產欠收了!南巡時候親自到鄉村農家才知道平民生活的艱難,住在都城的官員是無法明白米麪價格的漲落的!”上方未神的語聲突然尖銳起來,“因爲多年積攢的關係淇陟臨瞿這樣的大城感受不到物價的變動,但是在南部的相當多的城鎮已經顯出緊張——如果再有一年天災的話,地區性的恐慌也不是什麼特別遙遠的事情了。”
無痕低垂着的眉眼突然擡起,“殿下思慮並擔心着的事情,今天之後,想來成治帝陛下和朝中衆位大人也都有所觸動了吧。”
“但兩軍已然交鋒,此刻便是想撤軍都無法做到。”
“那麼殿下打算怎麼做呢?”嘴角上帶出一抹冷淡的笑,幽黑的眸子裡流轉着清冷的光芒。“縱然意識到此戰的種種不利和危機,但出於個人利益的心思,朝中那些主戰派應該不會讓殿下輕易達成心願吧?”
“是啊,贏了自然是他們的勝利,如果輸了,我這‘大鄭宮的妖孽’的罪名只怕就落實了吧?”上方未神冷冷地一笑,“不過,想要懲處我,前提是首先要穩得住局勢,然後纔是鬥得倒我。”
無痕輕輕笑了,“穩住局勢,殿下見識果然極妙。但殿下可知道,此刻正有人在攪亂這一池好不容易纔略略放清的池水?”
“什麼?”
“聽說殿下平日少與兄弟親近,冷淡到不近人情,卻總是一國儲君應有的威嚴風範。”微笑的黑色眸子閃出別樣的光彩,“四殿下曾經議論說到月宮冷淡清靜卻別有雅緻,無痕深以爲是;那般皎潔柔和原是其他所不能比擬的風姿,清寧溫婉的氣質更能得世人仰視,這纔不愧是天空之主呢。”
話頭急轉,上方未神不由皺起了眉頭,凝視着無痕的紫色眸子透露出詢問之意。無痕淡淡一笑,從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物,用兩根指頭拈着遞給他。
見是一張疊得四四方方整整齊齊的紙,上方未神不由微微一怔,隨即接過打開。匆匆瀏覽一遍,紫色眸子陡然瞪大,擡頭看向無痕之時卻見他面上一派溫和自然的笑容。上方未神身子猛然一跳,向車外高聲喊道,“昌寧,立即掉頭,往大皇子府!”
馬車中無痕微微垂下了眼,心中忍不住暗讚一聲:這個西陵太子,確實值得合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