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神明厚賜,不敢不取,特行祭禮以告敬謝之意。風氏當憑神明厚愛,盡心竭力、撫慰生民,再求北洛福祉綿延。再拜以告。”
誦讀完祭禮之文,胤軒帝親手將祭文投入西斯神像前焚燒着木蘭香的火盆。隨後轉到早已鑄起的高臺之上,接過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遞過的經過祝福的七寶雕弓,引弓扣弦,滿滿拉開——
箭如流星,兩百步外巨大無朋的樅榕樹上懸下的紅‘色’綵球頓時炸開,牽動聯繫着樹下獸圈柵欄機關的綵綢,所有欄圈一齊伏倒,數萬頭麋鹿、香麝、角馬、羚牛、大尾斑羊頓時如‘潮’水四散奔流。胤軒帝微笑着揮一揮手,遠處執着令旗的掌旗官立即搖動巨大紅旗,高臺下早已準備妥當蓄勢待發的圍場‘侍’從同時揚聲大喝,獸羣驚懼之下益發四處奔竄,並着震天的人喊馬嘶之聲氣勢更是驚人。
“皇上有旨,請西陵兩位王爺與衆位皇子到圍場馬欄挑選馬匹。”見胤軒帝頷首,和蘇高聲說道,隨即當先引路。
馴馬歷來是會獵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正式的狩獵由馴服馬匹取得坐騎開始,參與者必須與自己選擇並馴服的坐騎並肩作戰直到全部狩獵活動結束。承安京北的奚山既是京師禁軍校場也是皇家圍場御苑,養着無數優質軍馬,更有爲帝王皇族專‘門’飼養的御馬——對於參與會獵的武士將領而言,這些尚未馴服的駿馬本身便是會獵最貴重也最‘誘’人的獎品和榮譽。此刻有西陵使團在側,負責官員早將最優良的駿馬集中到馴馬場中央,陽光下一匹匹‘毛’‘色’油滑膘‘肥’體壯的馬兒昂首信步,衆人臉上都是不由自主‘露’出喜愛並躍躍‘欲’試之‘色’。
目光在一衆皇子身上轉了兩轉,胤軒帝微微一笑,隨即向上方無忌和上方雅臣道:“兩位殿下乃是貴客,自當先行挑選——請!”
“多謝陛下好意。只是小王素來文詞自娛而不善弓馬騎‘射’,實在不敢賣‘弄’人前。這馴馬會獵,還是雅臣皇弟更爲出‘色’。”
“朕雖寡陋無知,大陸諸國王室皇子教養之事卻也略曉一二。安王自言不善弓馬,然而四年以來代成治帝祭祀山林者非殿下莫屬,並時有安撫監軍等事……安王殿下確是過謙了。”
上方無忌苦笑一下:三國各有暗使往來他國探查訊息原是彼此皆知之事,但畢竟事關機密,各國也都是心照不宣。自己本不認爲刻意造成的風流雅士文人公子的形象可以瞞過‘精’明睿智的胤軒帝,但此刻聽他這般直陳其事說得光明正大無比,卻是讓自己一時無他辭可推託。心中正自年頭飛轉,目光移動突見一道青衣拂動,上方無忌不由頓時鬆了一口氣。果然青梵轉到胤軒帝身旁,含笑說道:“皇帝陛下,欄中馬匹皆未經馴服,‘性’野且烈,安王殿下不善騎‘射’,貿然入場恐有危險。若閃失一二,卻壞了陛下好意。安王爺既然另有推薦,定王殿下又是曾經武試第一,不妨就按照安王殿下之意也是美事。”
胤軒帝頓時微笑:“說得也是……是朕過於急切,還望安王毋怪。”
上方無忌行了一禮,隨即向青梵投去感‘激’的一眼。卻見他目光灼灼,視線凝在上方雅臣身上,嘴角一抹笑容意味深長。心中微震,上方雅臣已然向前踏上兩步,右手按肩向胤軒帝躬身行禮:“上方雅臣不才,願代兄長爲胤軒帝陛下開啓會獵盛事。”
胤軒帝凝目片刻,這才頷首微笑。“是朕的榮幸。”
“陛下心存寬厚信人以誠,邀我使節共同參與會獵盛事。雅臣雖然大膽,卻也不敢獨自尊先——還請陛下再行宏德,與上方雅臣同下馬場,以應兩國從此‘交’好之情。”
風胥然聞言一怔,隨即哈哈大笑出聲,“朕果然沒有看錯:錦心繡口、文武兼資,江山代有才人,朕真的不能不服老了——司冥!”
風司冥立刻從皇子中躍衆而出,在風胥然面前拜倒:“臣在!”
胤軒帝幽深銳利的眼睛注視着上方雅臣,嘴角卻是揚起極愉快且自信的笑容,“定王爺既是西陵鎮國大將軍,那便由朕的九皇子代朕……與上方雅臣殿下,共開會獵之始!”
向胤軒帝再次行禮,風司冥和上方雅臣又互行一禮,隨後並肩走向圈住羣馬的柵欄。
“不知冥王選擇哪一方入口?”
兩人一起進入柵欄,自然要彼此分開以利驅動馬羣選擇馬匹。望着那雙隱藏不住興奮之‘色’的明亮黑眸,風司冥可以清楚地看出其中毫不掩飾的挑戰意味,不由陡然振奮起‘精’神,臉上卻只是微微一笑,“來者是客。”
“冥王殿下如胤軒帝陛下一般謙讓大度,真是北洛之福,西陵之福。”
“定王殿下英姿勃發遠勝昔日,才令風司冥佩服萬分——殿下是選擇西面進入了?”
“其實北面進入也無不妥……關鍵在於馬匹,不是麼?”上方雅臣說着微微一笑,隨即轉向牽着兩匹駿馬緩緩走近的青梵。
將兩匹一模一樣、連挽具馬鞍都毫無差別的‘玉’‘花’驄的繮繩分別‘交’到兩人手裡,見兩人臉上如出一轍的驚訝,青梵淡淡笑道,“定王殿下所言極是,關鍵在於馬匹——競賽是公平爲先的好,不是麼?”說完退開一步,目光在兩人身上掃過,“無論如何,小心了!”
風司冥聞言頓時笑起來,乾淨利落地翻身上馬,馬鞭在空中虛擊一擊,隨即向上方雅臣朗聲說道:“當年是因爲年紀幼小,未能同殿下一較高低,遺憾至今。幸而今日得與殿下會獵奚山,司冥定當竭盡全力,以示欽慕之情。”
西陵黑髮親王同樣漂亮地上馬,含笑着在馬背上欠身還禮,“上方雅臣定不負冥王所望!”
胯下純黑駿馬終於停止了反抗掙扎,風司冥感覺全身的力氣彷彿在一瞬之間全部被‘抽’離而去;努力定住神志,雙‘腿’在馬腹上微微使力,驅策馬兒一路小跑回到早已等候在柵欄旁邊的皇甫雷岸。將籠頭嚼子全部套好,風司冥這才長長吐一口氣,繃緊的神經終於暫時地放鬆下來,抓住繮繩的雙手竟是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恭喜殿下獲得寶馬良駒。”
按照會獵慣例,馴服的馬匹將直接作爲獎勵賜予參賽者。場中上百匹駿馬均是御馬司‘精’心培養,無論哪一匹都是好馬難得。風司冥選中的這匹黑‘色’駿馬身長體健,氣勢非凡,原是馬羣中的首領。軍人戰場全仗坐騎腳力,一匹好馬能讓將領如虎添翼,一旦獲得甚至愛逾‘性’命。見喘息未定的風司冥手撫駿馬脖頸,臉上忍不住喜‘色’洋溢,皇甫雷岸含笑着遞上弓箭,一邊輕聲恭喜。
深吸一口氣,定一定神,風司冥的目光已然恢復銳利,立即轉頭凝視着場中兀自纏鬥的一人一馬。
相比起自己以強勁力量***坐騎的征服方式,上方雅臣顯然要耐心得多。無論那匹強健分毫不輸於自己坐下黑馬的紅鬃駿馬怎麼奔跑急停,怎麼跳躍轉折,上方雅臣抓住馬鬃的雙手似乎全不使力,身子隨着坐下馬身曲折調整,整個人彷彿是像被看不見的繩帶穩穩系在馬上。任憑紅馬發瘋一般滿場奔竄,或是突然人立而起、原地打轉縱跳,就是無法將他從身上甩脫。
馴馬其實並沒有太多技巧,烈馬烈‘性’,只服從強者也只追隨強者,因此或是以絕對強大的力量征服,或是以無法動搖的決心征服。以上方雅臣大比武試第一的身份,沒有人會懷疑他的武藝高低;只是他與自己同時下場,衆人早存比對挑剔之心,倘若結果分出高低勝敗則對兩國和談頗有不利。此刻見他武藝全部用來確保己身安危,完全以絕佳耐心、決心征服野‘性’不馴的烈馬,風司冥不由深深感嘆:“大局已定,上方雅臣確實不愧大比武試第一。這個鎮國大將軍,果然不是單純的擁立之功便可以換來的……念安帝當真眼識非凡。”
話音未落,上方雅臣跨下紅鬃駿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正當衆人不禁驚呼、高臺上觀看的胤軒帝與上方無忌一齊霍然站起,上方雅臣已然縱馬向馬場邊疾馳而來。
紅鬃駿馬奔到風司冥近處猛然止步,馬頭甩了兩甩,隨即與他胯下那匹黑‘色’駿馬同時長聲嘶鳴——
敏捷熟練地安撫住坐騎,這才伸手抹去額上密密涔涔的汗水,旋即率‘性’地隨手一甩,上方雅臣看着風司冥朗聲大笑。
風司冥微微一怔,也是長笑出聲;順手將握在手中的雕弓丟給上方雅臣,一邊伸手去解方纔背到身後的羽箭箭筒。皇甫雷岸急忙搶上一步,雙手奉上滿滿的箭筒,“定王殿下,請借一步,更換挽具、服‘色’。”
上方雅臣臉上兀自含笑,注視着一身靛袍銀甲的皇甫雷岸,半晌才慢悠悠說道,“皇甫將軍,久仰了。”
皇甫雷岸欠一欠身,下意識地迴避他的視線:那兩道目光過於明亮,明亮得甚至幾乎可以掩去其中飽含審視的銳利。忍不住回想起“承影七‘色’”裡衆人熟知的大陸各國王族成員的評價,這位在西陵上方王族中屬於“異類”的皇子被列爲必須以全部心力應對的人物。王族天生的驕傲和軍人好勝而自制的氣度,‘性’情中天然一份豪爽坦‘蕩’加上久在朝堂磨礪出的細緻‘精’明,矛盾然而和諧的特‘性’,使得上方雅臣的心思考量比‘精’工心計的上方無忌更難把握——
西陵戰敗,雖然胤軒帝表現出一派寬容平等的姿態,但是作爲使團主持的上方無忌必須處處小心、剋制忍讓。而與北洛到底有所牽連的上方雅臣卻完全沒有顧慮,面對胤軒帝的步步緊‘逼’毫不退讓,每一道還擊都迅速有力,甚至屢屢搶到上風——這一隱忍一主動的配合,與念安帝國書中冷靜平和不卑不亢的氣度恰成呼應,在氣勢上竟是不弱北洛半分。
若非蝴蝶谷那場大戰乃是自己親身經歷,若非今日一切早有主上料察先機,自己定然不相信這是勝敗分明的雙方的相會。但,也惟有如此,纔不愧爲千年古國神之西陵,纔不愧爲主上‘花’費心思無數、親自佈置安排的上方王族!
看到皇甫雷岸先是迴避自己視線,但隨即坦然直視,目光中毫不掩飾欣賞與欽服,上方雅臣只是微微一笑。跳下馬來,兩邊自有隨‘侍’急急遞上描金繪彩的‘精’致轡頭鞍韉,上方雅臣接過,親手爲馬兒一一佩好,這才重新一躍上馬。目光在身邊風司冥身上轉了一轉,隨後轉向皇甫雷岸,“有勞將軍前方引路。”
三人三騎快速奔到高臺王旗之下,風胥然和上方無忌早已迎到臺前。
風司冥與上方雅臣一齊在馬上行禮,朗聲道,“謝皇上賜此寶馬。”“謝陛下賜馬。”
風胥然微微一笑揮一揮手,“謝青梵吧——是他送與朕的好馬,朕不過拿來做個順水人情。”
站在胤軒帝右側的青梵含笑欠身,“兩位殿下不必多禮——真要道謝,獵場上傾心參與,盡顯兩位殿下風姿便是最大謝禮了。”說罷擡頭看向馬場之後茂密山林。
風司冥頓時回首,卻見風司文等宗室皇子以及韓臨淵等一衆將領已然進入馬場,開始他們會獵第一項——馴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