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師父。”凌‘波’亭上,沉默良久,青梵輕聲道。
注意到他語氣並非疑問,柳衍微微一笑,隨即嘆一口氣,“你知道的,梵兒——柳青梵,需要力量。”
“我並沒有決定。”
“你已經決定了。”
“我沒有。”
“如果沒有,你不會反駁。”淡淡地笑着,柳衍將目光從他臉上轉開,“青梵,你是我的徒弟。如果你真的還沒有決定,你不會帶着九殿下來這裡,正殿之中也不會接下青冥劍。”
“我是師父的弟子,一日爲師終生爲父,青梵不會做任何讓父親難堪的事情——那樣的場合,我不可能拒絕。”
“真的麼?”悠然吐出一句,柳衍輕笑着將雙手負到身後,“君霧臣的血脈,會任憑他人左右心意?”
青梵身子微不可察的一震,“師父待青梵恩重如山。”
柳衍微微一哂,隨即搖頭輕嘆一聲,“青梵,你我之間,何必隔閡如此?”
沉默良久,青梵才緩緩開口,“師父,對青梵來說,天命不過是一種可能。並非是我選擇了誰,而是時機、局勢選擇了誰。被選擇的那一個,也必須具有把握時機、抓住機會的能力和手段,以及與理想和野心相符合的品‘性’與才華。教養皇子,立法革新,我的使命已經結束;之後的一切事情不再是我的責任,更不會因爲我的意志就輕易改變方向。”
“梵兒,很多次,很多時候,我都在後悔,用那樣的方法手段將你從擎雲宮帶離。”回過頭,靜靜地看着早已脫卻了少年模樣,一身磊落青衣,表情沉靜而淡漠的青年。“我真的做錯了。”
低垂下眉眼,手指慢慢撫上腰間青冥劍劍鞘上青銅絲鑲嵌編結的‘精’細‘花’紋。“那是最好的選擇……那沒有錯。”
“但那一切留給你的傷痕,卻是一輩子也無法消除——經歷過那樣的事情,那樣的血‘色’,無論是你還是我,對擎雲宮的恐懼,都已經根深蒂固。”
握着青冥劍的手慢慢收緊,“不,不會。”
輕輕搖一搖頭,柳衍收回落在他右手上的目光,在石桌邊石凳上坐下。頓了一頓,才慢慢開口道,“他是一個很好、很稱職的皇帝。北洛風氏至今九代帝王,他的文治武功已經遠遠超過其父其祖,無論是治國用人,還是對戰用兵,放眼整個西雲大陸都是難得的賢明君主。而一個好皇帝的首要條件,就是帝王無情,忍人所不能忍,以天下爲我用。”
“這些……我都知道。”苦笑着搖搖頭,感覺‘腿’上有白虎‘毛’茸茸的大頭磨蹭,青梵伸手撓一撓御風的耳朵,擡起頭看向柳衍的目光已是平和沉靜。“逐鹿問鼎,力強者得。沒有那個手段能力,就算一時登上皇位也不能守得持久;而有心機有實力的,旁人設下再多陷阱麻煩也不能阻擋其腳步。我命由我不由天,自己的命運前途,除了我自己,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我決定——師父,青梵只想按照自己的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柳衍怔了怔,正在斟茶的手微微一震,“他的強制,便讓你這般討厭麼?”
“或許。”
“那……九殿下,皇家子弟多出‘色’,但如他這般卻是少見。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何況這些年你待他如何朝堂上下也是人人看在眼裡。若是此時袖手作壁上觀,司冥殿下在承安的日子會越來越難過。”
嘴角擠出一個極盡諷刺的笑容,“哪裡是我要袖手旁觀,正是胤軒帝陛下‘逼’着要我置身事外呢!三司收歸一體,督點職權只在朝堂一人,看似寵命優渥,卻是拿我做靶,職權盡在我一人,榮辱也盡在我一人,將來要賞罰誅留也只不過我一人。他知我‘性’情,不會甘心做人手中棋子,有力量更有膽量打翻整個棋盤,卻還是這般‘逼’我,師父,你說他倒是什麼意思?”
“梵兒……”猛然驚醒,柳衍瞪住青梵,一時再不能言語。青梵‘性’情瀟灑,風行雲動無拘無束,但根底之中卻是沉厚深遠重義盡責,一旦責任在肩絕不會輕易放棄。若非如此,這五年來也不會奔‘波’遠走來去匆匆。接到承安消息自己便擔憂十分,唯恐一個不慎便有閃失。青梵身邊雖有影閣隨‘侍’,但不接青冥劍便並非掌教正名,調動‘門’人弟子仍是不便。道‘門’作爲第一大‘門’派,‘門’人遍及大陸諸國,一‘門’之主的掌教勢力更是爲各國君主所重,身份尊貴,便是一國之主的風胥然也難以撼動。雖然掌教之位責任重大,當此列國紛‘亂’之際立身處事更是艱難,但思前想後,自己還是決定將青冥劍‘交’付。卻沒有料想到,風胥然正是要青梵接下重任,以道‘門’十數萬‘門’人弟子‘性’命、掌教職責爲牽制,令他自動自覺爲帝業一統用心盡力。
青梵微微苦笑,“即便不如此,我也會有一番決定……爲我竟費他如此多心思,動這般多手腳,真難爲他了。”
柳衍頹然以手支額,“是我的錯。”
“師父何錯之有。是青梵自找了這一切。”取過石桌上茶壺斟了一杯遞給柳衍,青梵淡淡笑一笑,“這個身體、這身血‘肉’,便是想避身世外也是不能,師父爲保我‘性’命已做了太多,也拋棄太多,青梵如何不體會師父心意?此去承安,青梵自當處處小心,不負師父期望。”
伸手輕輕落在青梵肩頭,柳衍嘴角漸漸流‘露’出一絲溫柔笑容。“梵兒、梵兒……這十年,難爲了你。”
聽他語氣溫柔,一如當年‘迷’霧森林山谷兩人同住那些歲月裡的溫言親和,眉眼之中更是滿滿的慈愛和不忍,青梵再也忍耐不住,猛然起身,襟袍一掀已是跪倒在地。“師父,我……是我沒有好好孝順你,這些年拋了你一個人在這昊陽山上,過年也不迴轉,份內的‘門’中事務也沒有盡心處理,‘逼’着你去做那些不喜歡、不願意做的事情……”
伸手將他托起,柳衍輕輕搖頭,凝視着他幽深黑亮的眼,終於長長嘆一口氣,“梵兒,你的‘性’子……真是大大變了。告訴我,爲什麼。”看着那張戴慣了的成熟沉穩面具上出現的裂痕,柳衍清亮的眸中閃過一絲瞭然。“是因爲……九殿下?”
“大鄭宮裡,生死沉浮盡在掌中任憑玩‘弄’,沒有絲毫猶豫懷疑。可是絕龍谷一役,我真的害怕了。五年前承安天牢之外,那種萬事不在掌握、隨時可能失去無可替代的重要之人……我曾經發誓絕不再讓自己陷入那樣的恐懼,可是我沒有做到。因爲我的失誤,讓司冥陷入危險——他才滿十六歲,這一次是和塔爾擦肩而過,下一次是不是還會這麼幸運?師父,我輸不起。”
伸手安慰似的撫一撫他綰得緊緊的發,“梵兒,你很小的時候我就說過,寧願你像真正的孩子那樣將自己的脾氣全部發泄出來——壓抑得太久,心藏得太深,其實傷人也傷己。”看他臉上微微變動的表情,柳衍自嘲似的微微一笑,“不,這句話同是難爲了你……擎雲宮、道‘門’,無論哪裡都容不得那樣的淺顯單純。”
“所以我只是不甘,氣惱,不想輕易如了他的意。承安,當然要回去,但怎麼回去,何時回去,回去後究竟如何處置三司,都只是我一人之事情。”
心頭突地一緊,柳衍猛然抓住青梵的手,“梵兒你……”不是,不是這樣,事情絕不會這般簡單:天‘性’難移,縱是有承安天牢之前鑑,絕龍谷救援之驚險,這個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也不會輕易改變了自己的計算和腳步。見青梵眉眼低垂不與自己相對,柳衍知他此刻心意並非自己可以探知改變,心下微嘆,抓住他的手慢慢放開,緩緩說道,“梵兒,無論如何,我都是你的師父。”
青梵一震,頓時擡頭。
“所以無論你要做什麼,我都會幫你。”
嘴角慢慢上揚,扯起一道優雅從容的弧度,黑亮幽深的眼眸靜靜看着眼前襯着山水益發顯得清雅出塵的身影。“師父曾經問過青梵,如果最重要的人會給自己帶來災難,我會怎麼辦;我說,保護他,伸出雙手盡我所能地保護他。一言之諾,重於泰山;言猶在耳,青梵豈能相背?縱是要自入瓠中,此刻也顧不得了。”
凝視着眼前笑容中陡然顯出傲氣的溫雅青年,柳衍輕輕一嘆,“道‘門’‘交’到你手裡,我……再無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