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梵與秋原鏡葉甫一踏入霓裳閣,便被滿目深深淺淺的紅‘迷’‘亂’了眼睛。
‘春’‘花’朝方過,霓裳閣上下裝飾的圖案已經盡數換上了與夏‘花’朝相對應的緋櫻;鮮紅絢爛的‘花’朵在閣內滿目盡是的淡粉‘色’輕紗上飄搖盛放,配合如神壇設計的中央舞臺上軟‘玉’溫香的優雅樂舞,瞬間營造出一片散‘花’天‘女’的縹緲仙境。
兩人稍稍回神,霓裳閣的老闆許媽媽這才笑‘吟’‘吟’迎上前來。不待她開口,青梵已經歡然笑道:“不過幾日不來,又是一番嶄新景象啊!”
“痕公子說得是呢!做開‘門’生意的,總得想着法子時常換些新鮮‘花’樣,公子們這才常來常往不是?”
“只是這一番用心佈置,媽媽和衆位姑娘官人都該辛苦了,想到這裡感覺可是有些心疼。”
看青梵臉上‘露’出一本正經的表情,許媽媽頓時笑起來:“有痕公子這一句疼惜,便是再辛苦我們也都認了。”一邊說着,一邊向秋原鏡葉欠一欠身,隨後轉向青梵道,“今兒有新排的樂舞,公子與這位小公子或者也試試在樓下池座聽曲看舞?”
“然後讓別人瞪着我們麼?媽媽真是打的好‘精’明算盤。”瞥一眼身旁秋原鏡葉如釋重負的表情,青梵微微笑起來,“雅座酒菜,便按往常的慣例好了。”
“明白,一切都按公子的意思。”許媽媽笑着欠一欠身,隨即轉身當先帶路。
從一層大廳中央舞臺邊的螺旋狀樓梯登上,霓裳閣二層都是間隔開來的雅座包廂,適應喜歡清淨小聚的客人的需求。每個雅間‘門’外都有專‘門’的小廝伺候,走道上靛藍外袍的店伴引導着應邀到各個包廂做歌舞表演的姑娘輕快地行走;白‘色’外褂的廚師監督小廝在樓道口特意闢出的料理臺處再一次準備好食盤,然後才遵循着閣中規矩到客人那裡親自上菜——第一次真正見識霓裳閣行事風采的秋原鏡葉越看越覺新奇,跟隨着青梵一路左顧右盼。
“啊!”聽到身後秋原鏡葉又是一聲忍不住的驚呼,青梵心中對自己搖頭輕笑,隨即轉身順着年輕‘門’生的目光看去。
銀質的大托盤上端端正正放着四隻白瓷碗碟,綿菜心、蒸鰉魚、菊‘花’蛋白羹、糖藕,一隻飾着桂‘花’圖案的白瓷酒瓶裡顯然是桂‘花’釀——時當‘春’景,這一桌竟全是秋令菜‘色’,配得卻是十分的清淡雅緻。青梵暗暗點頭,瞥見秋原鏡葉注目鰉魚,臉上不由‘露’出微笑:鰉魚是北洛特產,成年大魚生活在北方海洋,每年秋天迴游淡水江中產卵。迴游的鰉魚腮作緋紅,體‘色’‘豔’麗‘肉’質鮮美,歷來都是沿江漁汛之地必然進貢的貢品,而秋原鏡葉祖居的秋葉原也正在其中。但鰉魚只在秋季一季之鮮,此刻盤中鰉魚腮蓋鮮紅,顯然是冰窖之類手段冷藏保鮮至今。秋原鏡葉認得此魚,自然驚歎如此一道菜餚代價。霓裳閣本不以菜餚見長,但魚鮮一類當家主廚卻極是拿手;這一道魚配合着菜、羹、點心與酒,雖然時令相反卻不顯半分隨意,更沒有投機者、暴富一流的刻意炫耀,點菜者顯是食中常客,品味不俗。青梵心中不覺一動,向‘侍’立在旁一身白褂的主廚道:“這些酒菜送到哪裡?”
柳青梵原是霓裳閣中常客,那主廚張福自然認得,立即欠身行禮:“是親王殿下點的酒菜。”
胤軒帝唯一的兄弟毓親王風邈然生‘性’柔和,最好調琴對弈、養‘花’‘弄’草,詩酒風雅在京中極是有名。秋原鏡葉剛想順口讚一聲“好品味好口福”,張福已經笑着邁上一步,“難得靖寧王爺大駕,又點了小人最端得出手的鰉魚……說起來,這還是小人第一次給這麼大身份的主顧上菜,心中實在惶恐呢。”
青梵和秋原鏡葉相對一眼,眉頭微微皺一皺旋即舒展開來,輕笑一聲道:“張師傅平時怎麼給柳青梵上菜的,今天便怎麼伺候靖王殿下,又有什麼可惶恐的?”隨手揮一揮示意他自去上菜,青梵隨即轉過頭看向許媽媽。“九少爺也在這裡?”
“自‘花’朝那日之後,九少爺也經常過來看看坐坐了呢。”見青梵顏‘色’和悅,一直小心翼翼靜觀兩人神情的許媽媽笑起來,“可惜來的時候都和公子錯開了,啊,今日九少爺來也先問了公子在不在哪。”
青梵微微一笑:“是麼?”
“是啊!公子這麼一來可是巧了!不如公子與這位秋原少爺便往九少爺雅座裡去?”
“倒是不急。”擡目看一眼方纔張福進入的包廂,“九少爺會的是哪裡來的朋友?”
“這個,和痕公子還有無忌公子不一樣,九少爺每次來都是一個兒安安靜靜待着,只點無‘射’過去彈個曲唱個歌之類的。”許媽媽說着向包廂那邊努一努嘴,“就連這些酒菜,也是頭一次在閣裡用呢。”
青梵心中頓覺詫異,看向秋原鏡葉,只見他的臉上表情古怪。不由微微皺一皺眉:“無‘射’?鍾無‘射’?只有她一個伺候?”
目光在兩人臉上掃過,許媽媽頓時也緊張起來:“公子是擔心閣裡伺候得不好?但這無‘射’也是老婆子一手調教出來的,再有紅兒姑娘指點着,歌舞樂器都是熟的。再說她好歹也算是大家出身的‘女’孩子,雖然早些年家裡遭了牽連‘弄’得最後流落到這裡,但識文斷字,基本的禮儀更是不會差……公子您最知道我們霓裳閣的規矩,若非如此,便是殺了老婆子也不敢讓她去伺候王爺啊!”
青梵聞言一怔,隨即明白她的意思,心中不由有些好笑。擡眼見又有店伴引着客人上來,於是向許媽媽隨意擺一擺手:“罷了,怎麼便在這裡說起話來?還是領我們到雅間,叫‘弄’影過來伺候。”
許媽媽立刻揚起笑臉,引着兩人到青梵固定的包廂坐下,小廝不待吩咐便送上了茶水,頃刻之間兩人周身所在便是茶香繚繞。
看着僕從一番忙碌殷勤,青梵只靜靜倚坐在臨向中央舞臺的靠欄邊,微微眯起眼睛,曲起手指在欄上輕輕敲打。
霓裳閣不是青樓‘淫’‘豔’之所,閣中伶人自有一份尊嚴不容放肆,但作爲承安最著名的尋歡作樂的***地‘交’際場,霓裳閣本來便是商界士紳與文人官員往來之地。這兩年北洛西陵會盟通商,又有質子和親,霓裳閣裡自然少不了西陵商人的身影。上方無忌時時流連霓裳閣,用意顯然有一層在詩歌曲賦的文詞唱和之外——這原是胤軒帝默許而京中敏銳者共知的事情。近日上方無忌因爲西陵新太子之事正當避嫌,又逢傾城公主有孕,他由此閉‘門’謝客不出,專心在駙馬府中陪伴妻子,連素來流連的霓裳閣等地也再不踏入半步,當真是一反往日囂張而顯出十分安穩。但此次爲賀西陵新太子冊立北洛遣使西行,又關係到回程之時河工的巡查,霓裳閣在其中的聯繫可謂千絲萬縷。風司冥手下寧平軒通盤主持此次出使事務,方纔得知他也在此,青梵頭腦中第一個想到的爲此事而來。但是此刻,青梵卻是有些微微的‘迷’‘惑’了。
目光轉過,見秋原鏡葉在一旁端坐,眼觀鼻,鼻觀心,全是府衙之中的規規矩矩一絲不苟,青梵只覺心中突然一陣泄氣。“鏡葉?”
“老師……”
“啊,我來遲了!”秋原鏡葉話音未落,包廂‘門’已然打開,紅衣俏麗的‘女’子笑盈盈跨進‘門’來。“紅兒拜見公子!早知道公子今日過來,就該推掉下面的演出專心等着伺候……都是許媽***錯,說是逢到十六便要上新節目,可新節目哪有公子重要?”
青梵微笑頷首,‘花’‘弄’影隨即將目光轉向秋原鏡葉。“這位是……秋原公子吧?兩年未見,公子風采可是遠勝昔日,一下子竟是讓人都反應不過來了!公子大人大量,不會怪罪紅兒這麼半天才認出來吧?”說着按照伶人舞‘女’初次見到貴客的禮節向秋原鏡葉深深一拜,一雙大眼卻是直直看向十九歲的少年。“拜見秋原公子,小‘女’子‘花’‘弄’影這廂有禮了!”
聽到最後一句充滿笑意的見禮,秋原鏡葉頓時漲紅了面孔:他這時才猛然想起兩年前那場“熱鬧”,正是眼前這位俏麗‘女’子對半醉不醉闖入霓裳閣的風司冥和上方雅臣兩位親王處處挑逗調笑,更將自己拖入兩人的賭賽斗酒之中;但同樣也是她在自己的酒裡動了手腳換了醒酒之物,打發了閒雜人等,最後同自己一齊伺候這兩位令人無奈的主子平安過夜——因爲那場兩位親王意氣之爭的“拖累”,自己足有一年不敢碰酒水之物,而霓裳閣也成爲除非必要連下朝還家都要儘可能繞道遠離的所在。此刻耳邊笑語盈盈,一擡頭便見一雙大眼‘波’光瀲灩,秋原鏡葉只覺臉上發燒,竟連耳根子都紅了個徹底。
據說冥王在那一次之後,也是遠離酒‘色’之類,更不用說煙‘花’風流之地……腦子裡一時都不知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麼,秋原鏡葉急急端起眼前茶杯一口灌下,頓時嗆得咳嗽連連。
“紅兒!”輕咳一聲,青梵掩飾住笑意沉聲道。“給鏡葉把杯子斟滿。”
‘花’‘弄’影笑着行過一禮,這才上前拈過秋原鏡葉手中酒杯斟滿。卻不遞與鏡葉,轉手端在自己面前,凝視着秋原鏡葉的眉眼之間盡是笑意盈盈。“鏡葉小公子許久不來,紅兒心中無日無夜不在想着,今兒見到竟然一時失態了……紅兒這便自罰一杯,公子可不許再跟紅兒生氣,又將紅兒撇下這般久。”說着端起杯子一飲而盡,亮一亮杯底然後才重新斟滿送到秋原鏡葉手裡。
下意識地接過酒杯,望見那雙水漾眸子裡透‘露’出來的嫵媚笑意秋原鏡葉頓時大窘,漲紅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雙眼睛急急轉過目光,盯住青梵拼命求助示意。
青梵笑着嘆一口氣,隨即擡手示意;‘花’‘弄’影這才轉回到青梵身邊,嬌笑着偎進他懷裡。“好幾天沒見到公子,紅兒都沒‘精’神應付客人,只編了新節目出來,算是給自己找點事情做。”一邊說着一邊按住青梵心口,“公子這裡是不是也感覺到了,所以纔過來的呢?”
“紅兒那樣聰明,當然知道是與不是。”瞥一眼秋原鏡葉瞠目結舌、驚訝又尷尬羞澀的表情,青梵笑一笑繼續容忍着‘花’‘弄’影十指在自己‘胸’前的挑‘弄’,“既然編了新節目就該拿出來,知道這位秋原公子身份還需要這麼磨蹭嗎?”
“老師,不要啊!今日我可再不能作詩論文了——”
聽到秋原鏡葉直覺反應地驚呼,‘花’‘弄’影頓時抿嘴一笑:“小公子別緊張,霓裳閣可不是鴻圖殿,紅兒也不是公子的主考官呢!”一邊笑着一邊翩然起身,走到‘門’外自行吩咐小廝送樂器,並點伴奏的伶人過來。
“老師!”一見紅‘色’身影消失在‘門’口,秋原鏡葉立刻跳起來,“我……”
“霓裳閣以娛樂顧客爲宗旨,但與客人議論詩詞曲賦也是陪‘侍’姑娘或者官人的特長,鏡葉若是砸了這兒的招牌可是要遭人恨的喲!”青梵笑着端起酒杯向他敬一敬,“沒關係,最多就是罰酒而已,難道鏡葉怕醉了沒人送你回家?”
目光瞄一下房間‘門’,秋原鏡葉話在嘴邊轉了兩圈這才吐出:“可是靖王殿下也在這裡……”
“鏡葉,即使身爲臣子也允許有放鬆的時間,頭腦時時處在工作的緊張狀態只會太快磨損了鋒芒。”微微皺起眉頭但旋即放開,青梵微笑着舒展開眉眼:“沒有聽方纔許媽媽說麼,他只點了一位姑娘陪着唱曲說話?這裡是霓裳閣,殿下恰好選擇這裡來放鬆而已——畢竟,他才十八歲。”
微微擡頭凝視那張笑容平和的面孔,秋原鏡葉在心中暗暗嘆一口氣:若說心裡全無古怪並不現實,但確實是在被提醒之後才猛然想到靖寧親王出現在此有何不妥。不過此刻自己心中所想,卻是與此全然無關。
他才十八歲——鏡葉,你才十九歲。老師,你才二十六歲,可是與你距離之遠,從來不是亦步亦趨的我們想追便能夠追得上的。就連當着青樓‘花’魁這份自在從容又不失風度的瀟灑,都不是輕易能夠企及的……
深吸一口氣,隨即擡起頭,卻猛然對上一雙笑意溫文的幽深雙眸:“鏡葉。”
“老師?”
“今天帶你來這裡就一個字,玩——所以,再輕鬆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