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拔除了你體內的‘黃泉’之毒,就可以重見光明瞭。”?
自從前日無痕表示了對父親的體諒,整個仙樹村都沉浸在相當的輕鬆和快樂中。雖然無痕只是許諾新年回家,但那忠心耿耿的老家人純叔顯然已經是歡喜無比。而無痕似乎也因爲了卻一樁心事,一向溫厚平和的語聲中總多了那麼一份喜氣。聽到他說話,自然地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上方未神加深了臉上的笑容,“無痕……謝謝。”?
“等重華公子眼睛好了,就讓紅兒和阿雲送你回去。在這兒耽擱這麼久,你家裡人一定也急壞了。”一邊替他整理茶點的花弄影快活地說道。?
上方未神臉色陡變,整個屋子頓時陷入一片沉默。?
那樣的衣服,那樣的傷,那樣的毒……縱然是少不更事的少女,也知道那絕對不是正派人家對待人的方式。阿雲和阿殘也說過,重華公子一定是從什麼地方逃出來的。想到這裡,花弄影忍不住將身子縮成一團,似乎那樣便可以躲避無痕異常嚴厲的目光。?
“弄影,你且先出去。”無痕的聲音很平靜,卻透露出不容反抗的威嚴。花弄影應了一聲“是”,連忙溜出門去。?
“重華,你聽我說。”沉默片刻,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搭上肩頭,無痕沉靜的聲音穩穩地傳入耳中。“拔毒施針可能會有些痛苦,但一定要忍耐過去好麼?那個時候我需要你全身心的配合,不能有任何多餘的心思,否則會給我們兩個人都帶來危險。”?
微微有些變色,“很……危險麼?”?
“嗯。你中的毒過於霸道,身上受的傷太重,又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用‘黃泉’固然可以消解蠱毒,但你的武功……到底是無法恢復的了。因爲失去武功的關係,自制力會大大地降低,偏偏解‘黃泉’之毒不可使用麻藥這種精神麻痹類藥物,你的痛感會比之前強烈十倍。”無痕握住了他的手,“答應我,重華,無論你從前來自哪裡、以後要去往何處,都要珍惜你自己……不能放棄。”?
上方未神的身子微微發抖。無痕說得很平靜,聲音沉穩,但言語中的擔心卻透露出相當的兇險。突然想起之前他和花弄影的談笑,上方未神頓時恍然,低下了頭輕聲答道,“我知道,我答應你。”?
珍惜自己……他,是在擔心着什麼嗎?那樣的屈辱自己都能支撐過來,無痕又擔心什麼呢?唯一的猶豫,是留戀着這裡淳樸的村人,留戀着這仙樹村安寧平和的生活,還有……他緊握自己雙手的溫暖……?
什麼時候起,心,已經不一樣了……?
無痕似是知他心思,輕嘆一聲,隨即緊緊握住他的手。?
※?
月明如晝,湖光瀲灩間,一道人影悄立風中。?
“閣主。”?
“你來了,紫魅。”?
“是,閣主。”?
“最近臨瞿似乎很不安穩。淇陟大鄭宮裡發生了一些事情?”?
“閣主明鑑。”?
“傳本座命令下去,奈何天兩個月內不再接任何西陵境內的生意。之前接下的,在三天內全部了結掉。”?
“是。”?
“傳令的事情讓橙衣去做,這幾日你在少主身邊做事。”頓了一頓,“另外,讓橙衣告訴黃綺,大鄭宮的消息直接送到承安林公子手裡便好,非常時期允他有非常權限。”?
“是的閣主,紫魅這就去吩咐。”?
“對了,現在跟在那一位身邊的,是誰?”?
“是綠羅和藍衫。”平穩沉靜的語氣突然出現明顯的緊張和小心翼翼,“按照閣主的意思,霓裳七部總有兩部跟隨在那一位身邊。此刻靛繡也在承安,想來大小事情都可以妥善處理,請閣主放心。”?
“既是靛繡在,也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只是那一位非常的聰明,你們行事須得小心纔好。上次赤錦那樣的事情,本座希望不要再發生。”?
“紫魅明白。”頓了一頓,“紫魅聽說,明日少主要爲重華公子拔除‘黃泉’之毒?”?
“是。”?
“重華公子體內‘黃泉’毒盡之後,是否立刻離開?”?
“這個卻是不知。少主未曾提起,想是自有安排。”?
“那麼紫魅斗膽建議閣主,拔毒之後,即刻將重華公子送還他原應屬於的所在。”?
“唔?爲什麼?”?
“以紫魅所見,重華公子對待少主已顯非常之心,其情愈真愈是有害無益……”?
“放肆!”低吼一聲,隨即穩定心神,“紫魅可是忘了奈何天諸部‘下不可議上’的規矩?”?
“紫魅不敢,但此句紫魅卻是不得不說。重華公子本非常人,遭遇非常之事不改金玉之質,正與那一位十分相似。少主性情溫厚,又素來重視情誼,一時垂憐原是自然不過之理。但於重華公子而言得人如此相待卻是此生首番,以他個性行事,將來如何對待少主一想便知。那一位留給少主的影響至今未淡,紫魅不想見少主再受人情之苦。”?
“紫魅,你逾矩了。”?
“紫魅知罪,但請閣主爲少主計,全霓裳七部對少主的一番心意。”?
“你的心情本座自然知曉,但紫魅,這一次卻是你多慮了。少主常言,王者有情於天下,惟不能專注於個人。重華公子是個聰明人,他知道應該怎麼做。”?
一片沉默。?
“西陵正多事之秋,少主本無意親自插手。不想事與願違,紅塵自擾人,看來是免不了一場麻煩了。紫魅,你這便動身往淇陟和雲右使匯合安排相關事務,扶風樓和千帆坊那邊就全部交給花殿主處理,務必將江湖人儘可能排除在大鄭宮之外。”?
“是,閣主。”?
“這是‘東風一夢’,你帶在身邊以防萬一。只是此藥性極霸道,非到不得已的時刻不許輕用,知道了麼?”?
“是,紫魅明白。只是這‘東風一夢’是少主賜給四天殿主的防身至寶,閣主給了紫魅……”說到這裡,聲音竟有些微微的顫抖。?
“跟在少主身邊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大礙。倒是你常在外面走動,給了你總比放在我身邊浪費的好。”微微一笑,隨即聲音變得異常嚴肅,“宮掖之間從來極其危險,事事務必小心謹慎,切不可貪名好利爭勝逞強。爲了少主要保護好自己,記住了麼?”?
“紫魅謹遵閣主教誨。”?
“那麼,去罷。”?
話音被林風吹散,寧靜的湖面,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
※?
“放鬆全身,記得,從此刻開始須得心無掛念,無思無知,縱是天翻地覆也不能有一點旁騖。過程會很痛苦,但一定要忍住。”?
無痕的聲音很平靜,但語氣卻是難以言喻的嚴肅。?
“我知道。”上方未神的聲音同樣很平靜,平靜下是完全的信賴。?
沒了視力,其他感覺就異常地敏銳,何況失去了武功護身的自己一直處在警惕戒備的狀態中。雖然這半個月來放鬆了許多,但捕捉周圍些微變化的能力卻是更加強化。或許正如無痕所說的,“黃泉”之毒有令人感覺敏銳的功能,那細長的金針刺開皮膚扎進穴道的痛感比尋常強烈了何止十倍。雙手死死握住躺椅扶手,身子已經變得異常僵硬。?
“重華知道什麼是‘黃泉’麼?”?
痛苦的深淵中傳來無痕一貫沉靜溫文的聲音,讓飄散的心緒陡然收回。“不知道呢……”?
“重華知道麼,現在我們所初的這個世界並不是唯一的天地。‘宇宙’,本就意味着無限的時間和無限的空間。在另一個平行的世界裡,人們有着與這個世界的人們不同卻又相同的信仰。他們相信,當人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靈魂前往的不是這個世界人們所說的塔爾統治的常世之國,而是一個叫做‘黃泉’的地方。那裡將對人生前的一切都作出審判,沒有人可以逃脫幽冥之主的眼睛。黃泉有着各種的懲罰,生前造謠中傷他人的被拔舌,忤逆不孝的被飛刀穿心卻再不能死,犯下背叛謀逆之罪的會被丟進沸騰的油鍋……傳說,黃泉地府一十八層,共有一百零八重刑罰磨難。對於絕大多數人而言,黃泉是一個可怕的地方,因爲心靈純淨無垢的人,實在是少得不能再少。”無痕的聲音沉靜卻又有幾分飄渺,“但也有另一種人,寧願經歷一百零八重酷刑,獲得一個實現心中最強烈願望的機會。”?
上方未神微微一怔,“只是……一個機會麼?”?
“是啊,只是一個可能,一個最微渺的希望。”手下施針,無痕的聲音平靜如水,“歷經一百零八重酷刑苦難依舊不肯放棄,是因爲心中還有一個強烈的心願想要實現。爲了這個願望,即使身子焦爛腐朽,即使靈魂灰飛煙滅,即使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再無一絲痕跡,也絕不放棄絕不後悔。紅塵三千繁而不亂,靈光一點衰而不滅,人間濁世可銷魂蝕骨,歷經苦難則生同再造——這就是‘黃泉’之毒的由來。”?
心口陡然一陣劇痛,上方未神不禁緊緊咬住了脣,額頭上頓時滲出層層汗珠。?
“歷經黃泉,則脫胎換骨再世爲人。黃泉之境,奈何橋下忘川三千,但一念之靈讓人留住記憶看透世事。經歷的那些苦難都會變成最深刻的智慧,指點再世之人遠避迷途。”說到這裡,無痕輕輕笑了,“然而,這個世上能有幾人參悟生死?但見到重華,卻讓我第一次有了使用‘黃泉’的心思。”?
上方未神一怔,嘴角輕輕上揚,扯出一個幾不可見的微笑。?
“而且,我認爲……一個笑容如此美麗的人,眉宇間不該染上如此多的憂鬱。”?
無痕的聲音很輕,一字一句卻聽得清清楚楚。?
上方未神一時心如潮起。?
※?
屋內一片寂靜,只聽得窗外寒風颯颯,萬木同聲。?
但那愈疾愈勁的風聲中,竟隱隱傳來金鐵交碰之聲。?
遠遠的,更有一騎飛馳而來。?
“少爺。”?
是柳殘影的聲音。?
“呆在這裡。”無痕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少爺!”?
是月寫影的聲音。?
“呆在這裡。”一模一樣的回答,連聲調音量都未曾有半點變化。?
屋外,兵刃交加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急,更有一人已經發出微微不支的喘息之聲,顯是漸落下風。曾經也是一代高手的上方未神凝神聽得片刻,已然分辯出那下風之人的身法家數,心中頓時大驚——?
“重華!”?
無痕陡然提高聲音,頓時驚醒了上方未神。連忙收斂心神,頓時只覺劇烈的疼痛翻江倒海鋪天排地涌來,身子像是被徹底地擠壓、被徹底地拉伸,每一個骨節都被徹底地打碎一樣的痛苦……?
死死握住躺椅扶手的雙手已經感受不到竹篾刺進手掌的痛,神志卻比任何時候都更爲清明:他知道此刻有人和那個忠心異常的老家人純叔在屋外做着殊死搏鬥,卻漸漸爲純叔所制;他知道外面發出兵刃之聲的遠不止一人,那些人被牢牢地逼在屋子十丈之外;他知道有人縱馬飛馳來到屋前,卻被屋前的混戰局勢驚得止住了馬匹腳步;他知道柳殘影和月寫影正穩穩地守在屋門前,不許任何人靠近打攪;他更清楚地知道,無痕正傾盡全力爲他拔除體內的奇毒“黃泉”,比往常略急的平穩的呼吸顯出絕對的專注和投入……?
一枚枚金針從體內拔出,節節碎裂的巨大痛苦彷彿潮水慢慢退去,而那雙修長靈巧的手帶着一團暖暖的氣息在自己的周身拂過,竟是說不出的溫柔舒適。?
“‘黃泉’之毒……已經拔盡了。”?
無痕的聲音很輕,透露出全力施爲後的微微脫力。上方未神心中一震,隨即伸出手去,想握住那雙溫暖的手。?
“別急着睜眼,先戴上這個。”話音未落,已經感到一頂紗帽罩在了頭上。無痕的聲音帶着淡淡的笑意,“選了這個時辰,本就是爲了不讓日光燭光之類的過於強烈而傷了眼睛。好了,現在可以了,慢慢地將眼睛睜開來罷。”?
很暗。?
很弱的光,對夜晚卻已經足夠。?
緩緩擡起眼皮——第一次感覺到那竟是如此沉重,久違了的光線進入低垂的眼,上方未神突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一雙修長的手撫上面孔,托住自己的下巴緩緩上擡。力氣不大,卻是不容抗拒的堅決,上方未神怔怔地任由他擡起下巴,直到對上那雙幽深如夜的黑色眼眸。纖長的手指挑起紗帽簾幕,將淚珠一顆顆輕輕拭去,“別哭,對眼睛不好。”聲音,是一如往日的溫厚沉靜。?
“你是……無痕。”?
略顯削瘦的頎長身材,毫不搶眼的平凡五官,一雙帶着微微褐色的黑眸透露出溫柔的光芒,目光流轉之間卻讓人覺得整個面容都生動起來——也只有這樣的人,才配的起那樣溫柔淳厚的聲音吧。?
“是的,初次見面,請多指教。”眸子裡帶着淡淡的喜悅的笑意,一身月色長袍的無痕正是最常見的書生公子的打扮,只有手上的金針和藥材透露出他藥師國手的身份。?
順着他的手看去,陡然發現原來握住躺椅扶手的手心已經是血肉模糊,無痕正小心翼翼地將竹篾竹絲從肉裡一點點剔去,動作輕巧的手指彷彿蝴蝶翻飛。去除掉肉刺和竹篾細絲,掌心中撒上藥粉的地方冒出一個個小小的黃色水泡隨即平復下去,竟是再無痛楚之感。擡起頭,對上上方未神凝視着自己的眼,無痕微微笑了,“能夠忍耐黃泉之苦,重華果然非同尋常。”?
用紗布小心而迅速地包好他的雙手,無痕站直了身子,“寫影,叫他們住手罷。”一邊向他微微一笑,“今天竟是難得的熱鬧,重華,隨我一起去迎接客人。”?
上方未神呆了一呆,低下了頭,卻是毫無遲疑地站了起來。?
無論是什麼,歷經黃泉,便是再世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