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內情

夕照竟在朱高煦手上!

夕照怎麼會在朱高煦手上?夕照怎麼可能在朱高煦的手上?

衆人錯愕之際,葉雨荷只感覺往事歷歷,若閃電般在眼前飛過,思緒瞬間回到了數月前。

當初排教的排法喬三清等人被葉歡收買,不惜叛教,殺死陳自狂,逼得陳格物向秋長風求救。之後張定邊企圖用金龍訣改命,重掀天下紛爭,逼排教造反。常熟一戰後,張定邊身死,喬三清斃命,葉歡敗逃,秋長風艱辛取勝,爲救葉雨荷,卻身中青夜心之毒,得到只餘百日性命的後果。

事情錯綜複雜,但事後葉雨荷已然明白,葉歡鼓動喬三清、莫四方等人造反,暗算陳自狂,無非是要取得陳自狂手上的夕照。

這麼算來,夕照本應在葉歡手上纔對,可朱高煦爲何說夕照會在他的手上?葉雨荷想不明白。

脫歡聞言也有幾分意外,眼中寒芒閃過後,陷入沉思之中。

秋長風望着朱高煦,眼神錯愕,朱高煦給了所有人一個意外,秋長風亦像沒有料到這種情況般眼珠只是轉了下,立即道:“殺死陳自狂的,難道是漢王的手下?”

朱高煦冷哼一聲,不知是承認還是否認。

葉雨荷以前見到這種情況時只會覺得朱高煦倨傲不羈,但這刻驀地發現,那孤高倨傲的外表下,卻藏着叵測的心思。

秋長風的臉上帶了幾分恍然,緩緩又道:“漢王一直對金龍訣表現得無動於衷,但顯然這是表面現象,難道漢王也一直留意着《日月歌》?當初在常熟,陳格物說兇手是葉歡,但現在想想,陳格物多半是幫我,這才指葉歡是兇手,他其實也不知道兇手是誰。”

沉吟片刻,秋長風又道:“我一直覺得殺死陳自狂的應該是喬三清,可現在終於明白,原來早在喬三清動手之前,漢王就已對陳自狂下手了,而且同時取了夕照。漢王好本事!”

他一句“好本事”中不知包含了多少嘲諷和無奈,朱高煦聽了,卻只是立在那裡淡漠地道:“本王沒有什麼內閣、公主、五軍都督府幫忙,只能靠自己的。”

葉雨荷見到那孤零零的身影,不知爲何,心中竟生出幾分同情。

誰看到的朱高煦都是高高在上,頤指氣使,可事實上,朱高煦說得不錯,他一直都像是在孤軍奮戰,爲自己而戰。

秋長風不再多說什麼,該說的他都已經說完;漢王也不再說什麼,他也沒什麼好說的。

脫歡略帶狐疑地望着朱高煦,忍不住開口道:“夕照真的在你手上?”

朱高煦只是點點頭,連“是”都懶得回答了,他基本上從不把話說兩遍。

脫歡又笑了,這次笑得如同個老狐狸一樣,“在你手上,其實就和在本太師手上一樣的。”

秋長風的臉色微變,他們這些人,當然更相信自己的判斷,對話間儘量從對手的言外之意捕獲信息,而不是簡單地去聽對手說的表面意思。

脫歡的言外之意就是,朱高煦還是必須要殺秋長風,不然也得死。夕照雖在朱高煦手上,但脫歡可以逼朱高煦交出夕照,根本不用和朱高煦討價還價。

這裡是脫歡的地盤,畢竟由脫歡做主。

這些意思脫歡根本不用說出來,因爲他知道朱高煦雖落魄但也是個聰明人。和聰明人講話素來不用說得太明白。

朱高煦笑了,輕描淡寫地道:“那也不一定。”

脫歡皺了下蠶眉,重複道:“不一定?”他說話的聲調很慢,就像每個字都要咀嚼半天才吐出來一樣。可就是這種聲調,卻讓人聽了更覺得戰慄。

朱高煦突然轉望如瑤明月道:“如瑤小姐還記得秋長風來草原時曾對本王說過的幾句話嗎?”

如瑤明月心中奇怪,暗想秋長風和你談了那麼多,我怎麼知道你提的是哪句?你這些話爲何不讓秋長風直接說,反倒要詢問我?

她自以爲東瀛忍術千奇百怪,讓人難測,但到如今才發現,忍術再難測,也超不過人心。這裡無論是脫歡、秋長風還是朱高煦,其所思所想都是她難以理解的。

相對這些人來說,她簡直可說是幼稚了。

朱高煦也根本沒準備讓如瑤明月回答,徑直道:“他說過,這世上人有千奇百怪,性格各不相同,有一種人,不達目的不會罷休的。”

如瑤明月終於接口道:“那時漢王自己承認,你就是這種人?”

朱高煦自嘲地笑笑,喃喃道:“我不是漢王了,我可以說是一無所有……一無所有的人,很多人會自怨自艾,可我不會。因爲我有的並非我所要的,我所要的亦一直不能爲我所有。”

他說得奇怪,葉雨荷竟然能理解,暗想朱高煦這麼說,當然就是說榮華富貴不足貴,得不到皇位,他朱高煦做不做漢王,已經無所謂了。

脫歡還是眯縫着眼睛,摸了下黑得發亮的鬍鬚,神色略顯遲疑。

朱高煦再望秋長風,緩聲道:“因此當初你對我說,能體會我的‘不稱帝,毋寧死’心思時,你雖不當我是朋友,但是我早把你看成是……”頓了片刻,字字如山道:“我早就把你看成是知己了!”

秋長風那一刻的神色中帶了幾分惘然,也帶了幾分欽佩,然而,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如瑤明月雖不太瞭解這些人的心計,但對情感方面倒還敏銳。她已然捕捉到了秋長風的表情變化,心中暗想,秋長風爲何要嘆息,他難道不把漢王當作是知己?或者,這種惺惺相惜來得太遲?

朱高煦轉望脫歡道:“太師,千金易得,知己難求,本王少有這種知己,到如今……除了剩下最後一個希望,還剩下點爲人的底線……”頓了片刻,又重複了一遍他一直堅持的原則:“別人的東西,本王不想要;本王自己的東西,別人也不要想拿走!”

他說完後就立在那裡,再也不發一言,似乎感覺也沒有再多說的必要。

可這次連如瑤明月都懂了,朱高煦的意思是,他朱高煦不稱帝,寧可死,而他現在剩下最後一個稱帝的希望,就是夕照,這是他朱高煦的東西,別人不能拿走。如果要拿走的話,先拿他的命。

朱高煦言語平靜,可其中的決絕,誰都聽得出來!

轉望脫歡,如瑤明月秀眸眨閃,一時間猜不到脫歡會是強逼呢,抑或是勸取?

又靜了片刻,脫歡突然又笑了——極爲歡暢的樣子,道:“秋長風說得不錯,漢王真的好本事。本太師……方纔不過是和你們開個玩笑罷了。”

僵持的氣氛好像緩和了些,朱高煦的嘴角擠出了幾分笑容,回道:“這個玩笑實在好笑。”

脫歡卻像完全聽不懂朱高煦諷刺的意思,問道:“漢王既然取了夕照,卻怎麼還不知道夕照現在何處呢?”

朱高煦緩緩道:“只要再找到艮土,啓動金龍訣時,本王自然會將夕照奉上。”

脫歡的眼珠轉了下,神色欣慰道:“如此最好,幸運的是,本太師已知道艮土的下落,幾日內,這艮土就會送來了。”

朱高煦微有動容,但轉瞬如常道:“如此最好,只要艮土一到,本王自然命人將夕照快馬送到。”

脫歡喃喃念道:“快馬送到?”忽然展顏笑道:“看來還要再等幾日了。漢王一路鞍馬勞頓,先請安歇。承仁,給漢王、秋長風,還有這位葉姑娘安排休息之所。”他忽而冷酷如寒風,倏爾如同和事老般,竟然將方纔所有的矛盾輕輕帶過。對於秋長風反對借兵一事,更是絕口不提。

葉雨荷見脫歡如此善變,心裡很是擔心,暗想這次無論如何均是與虎謀皮了。

那文士飄然而出,以手作勢道:“三位請。”

朱高煦瞥了秋長風一眼,緩步出了牛皮大帳。三人跟隨那文士走到湖邊的一個大帳旁。那文士道:“三位先請在這兒稍歇,若有需要,儘管提出。倘若招待不週,有所簡慢,還請莫要見怪。”說罷轉身離去。

那文士說得雖然客氣,可態度多少有些冷淡。朱高煦立在原地沉默了片刻,也不知在想着什麼,隨後掀起帳簾要入大帳之時,回頭望見秋長風、葉雨荷還並肩立在帳外,沒有進來的意思,皺了下眉頭道:“進來再談。”

秋長風神色猶豫,終於還是走進了帳篷。葉雨荷當然和秋長風同進同退,跟在他的身旁。

帳篷內極爲簡陋,只有地氈、茶几,看起來空空曠曠。

朱高煦環望四周,神色蕭然,盤腿坐了下來,開口的第一句便道:“秋長風,你做了一件不聰明的事……”

秋長風並沒有立即反駁,緩緩坐了下來,皺眉道:“漢王,你若是聰明的話,就應該先和我說說如瑤明月的事。”

葉雨荷立即道:“如瑤明月竟然像認識脫歡似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早就留意到,如瑤明月並沒有跟他們行動一致,她還留在脫歡的金頂牛皮大帳中。

如瑤明月、脫歡、朱高煦之間的關係實際上遠比葉雨荷看到的要複雜得多。

這個如瑤明月居然認識脫歡?這個如瑤明月看起來已不僅僅是如瑤藏主之女、東瀛忍者部的主事人那麼簡單。

這個如瑤明月的身上,有着許多讓別人難解的秘密。

朱高煦聽秋長風、葉雨荷質疑發問,卻不急於作答,只是道:“秋長風,我在脫歡面前說你的那些話,並不假。”

葉雨荷一聽,思緒飛轉,立即明白朱高煦是說秋長風是他知己的事情,心中暗想,難道孤傲如斯的漢王,竟真的把秋長風當作是朋友?

秋長風卻想,漢王一向飛揚跋扈,又埋怨聖上不理解他。漢王亦從未受過挫折,這次遭到重挫,孤單無助,對我可能是真心交往。但他說帳中說我的話並不假,這句話深想下來,好像他說在帳中他也說了假話?他究竟在哪裡作假了呢?

不見秋長風迴應,朱高煦嘆口氣道:“可你未見得把我當作是朋友,我不介意。但你必須要知道一點,眼下你我是一條船上的人,我們一定不能讓這條船翻了。”

秋長風皺了下眉頭,沉默不語。

葉雨荷卻道:“可如果因爲這樣而讓更多的人受苦,我們寧願船翻了。”她雖曾經刺殺朱棣,但實在是不得已而爲之的,她本質上畢竟還是個捕頭,也有着她的基本準則,她當然不贊同朱高煦借瓦剌兵制造兵亂。

朱高煦斜睨了葉雨荷一眼,緩緩道:“葉捕頭,我一直以爲你很中意秋長風的,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葉雨荷立即反駁道:“你錯了,我中意他,因此纔不會跟你一樣,強迫他改變自己的觀念。他若死了,我陪他一起好了。我也知道,他寧可和我一起掙扎地死,卻絕不會和我一輩子忍辱地生。”

她第一次這麼大聲地說出自己所想,再無其餘顧及。

秋長風聽了,憔悴的臉上突然有了幾分光輝,伸手輕輕地握住了葉雨荷的手,暖暖的,如當年柳橋一別;緊緊的,似三生之約。

他不必多說什麼,他的動作已代表了他的態度。

葉雨荷見秋長風如此,終於展顏而笑,第一次暫時忘記了所有的煩惱。或許人生有這一刻,已不白活。

朱高煦望着眼前這二人竟呆了許久,他一生只爲帝位,從來都視女人爲附庸,今日聽葉雨荷所言,突然想到,秋長風一生好像有葉雨荷就足夠了,但是,本王呢?

轉瞬之間朱高煦就斷了這個念頭,緩緩道:“你說得或許不錯。可你若愛他,就不要總是先想着去死,而是要想着怎麼先去活……”知道葉雨荷不明白他的意思,朱高煦盯着秋長風道:“你懂的,對不對?”

秋長風沉默了片刻,道:“我懂了,漢王的意思是,借兵不過是個幌子,啓動金龍訣改命纔是至關重要的。若真能改命成功,那麼是否借兵已無關緊要。”

若真的有命運可改,若真的命中註定,朱高煦甚至不用動兵就可以登上帝位。

葉雨荷聽秋長風所言後立即想到了這點,詫異道:“可是漢王爲何一定要脫歡答應借兵給他呢?”

秋長風嘆了一口氣解釋道:“兵法之道在於虛虛實實,漢王若直接提出用金龍訣改命,脫歡恐怕會別有打算,另起波折。漢王以借兵爲名,先取得脫歡的信任,然後再反客爲主,成爲脫歡不能不依靠的人,這纔有機會在籌碼小的情況下取得大的勝算。不然的話,只怕我們三個人連金龍訣都見不到就已全軍覆沒。”

朱高煦讚許地點點頭道:“秋長風,你果然想得清楚。”

葉雨荷似懂非懂,蹙眉道:“你是說……脫歡如果得到了夕照,根本不會和我們分享?”

朱高煦這才正視葉雨荷一眼,緩緩道:“葉捕頭,你終於說到了關鍵所在。自古有云:‘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脫歡這種人,怎會平白分給我們一杯羹,讓我們用金龍訣改命?”

葉雨荷靈機一動道:“漢王是以退爲進,故意示弱……”陡然想到一個可能,如果金龍訣真的可以改命的話,當然也可以改動脫歡的命,一想到這裡,激動得周身發顫。

朱高煦卻未讓葉雨荷繼續說下去,一字字道:“因此說,眼下這齣戲纔不過是剛剛開幕……本王能依靠的,只有夕照和秋長風了。”轉望秋長風道:“你當然知道我們現在應該做什麼了?”

秋長風沉吟了許久纔回答道:“我在決定如何做之前首先要問問漢王,如瑤明月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那文士回到脫歡帳下時,如瑤明月還站在原地未動,只是她臉上的表情極爲憤怒,卻又夾雜着畏懼。

那文士見了,一時間也不知道如瑤明月究竟爲何如此。只聽脫歡道:“如瑤明月,你不妨仔細考慮後再回複本太師。”

如瑤明月輕咬貝齒,再無方纔看戲般的輕閒,想說什麼,終於一咬牙,轉身走出了皮帳。

脫歡望着如瑤明月的背影,嘴角帶着幾分嘲弄的笑,並不理會如瑤明月的無禮,問道:“承仁,朱高煦那裡如何?”

那文士恭敬道:“回太師,朱高煦並未表示太多的不滿,他招秋長風入帳,想必是要勸服秋長風了。”

脫歡淡淡地道:“不表示不滿並不代表就滿意了。三戒大師,你有觀人之術,方纔看了那麼久,可看出什麼問題了?”

他問的是案旁的一個人。

方纔那壯漢裝成脫歡時,案旁站有五個人,除脫歡和那文士承仁夾雜其中外,還有三個人一直默默而立。

那三個人中,最古怪的是那個蒙面禿頭的人。

那人不但蒙面,而且周身上下都蒙在一件灰袍裡,讓人只能看到其身材中等,別的根本無從分辨。

若非脫歡提及,誰都看不出那人是個和尚,因爲他雖禿頭,還帶了串念珠,但站在那裡卻沒有半分和尚的樣子,有的只是死氣沉沉,如木雕石刻。

脫歡帳下竟有人蒙面,想想都很奇怪。脫歡卻好像和那人頗熟,對那人也頗爲信任。

那蒙面人終於開口,道:“朱高煦很有問題!”

他的聲音啞得如同沙漠中響尾蛇張口吐舌般讓人厭惡,聽了便會忍不住周身戰慄,而想要立刻躲避這種厭惡。

脫歡蠶眉抖動了一下,並不追問。很多時候,他高深莫測,但有些時候,他又希望不必多說,手下人就能明白他的心意。

那蒙面的三戒大師無疑明白脫歡的心意,立刻說:“朱高煦用的是反客爲主之計,他手握夕照,籌碼雖不多,但很是關鍵,他也聰明,會利用這個關鍵參與改命。他若能說服秋長風繼續跟他一路,這就說明他借兵不過是個幌子,他真正的用意,只在金龍訣。”

脫歡滿意地點點頭,微微一笑。這其中道理他當然清楚。

那文士冷哼一聲道:“他們太高看了自己,卻不知道太師是在故意考驗他們,目的是要觀察他們的意向,不然何以會讓秋長風看出破綻?想他們就算是孫猴子,也跳不出太師的掌心了。”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不但減輕了過錯,還把一切轉錯爲功,捧了脫歡。

脫歡的鬍子更亮,輕撫黑鬚平靜地道:“朱高煦很是貪心,他們的命現在已在本太師手上掌握,他妄想用個夕照就加入進來還不夠資格。”

那文士立即道:“是呀,太師眼下手握金龍訣和離火,艮土……”他看了三戒大師一眼,態度恭敬道:“艮土因三戒大師之故亦有了下落,不日可得。朱高煦只憑個夕照就想分杯羹,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哈哈笑了兩聲,見帳中無一人發笑,那文士有些尷尬,忙道:“我等都是仰太師鼻息,太師給的纔會要,貪心的人,太師並不喜歡。”

脫歡滿意地點頭道:“承仁這話說得不錯,貪心的人不會有好結果。可夕照在朱高煦手上,實在讓人意料不到。”

那文士嘆道:“不錯,這件事真有點陰差陽錯,王子本是運籌帷幄,不想卻讓朱高煦趁隙而入……”他提及王子的時候,臉上現出幾分怪異,似欽佩,又像是畏懼。

脫歡皺了下眉頭,下意識地擺擺手道:“三戒大師,你覺得朱高煦會把夕照放在哪裡?”

三戒大師緩緩地道:“朱高煦在太師面前曾說過一句話,只要艮土一到,他自然會命人將夕照快馬送到。這麼看來,他還有手下在附近接應,夕照應該就在不遠。”

脫歡點頭道:“本太師也是這麼想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朱高煦畢竟曾是漢王,應該還有死忠的手下。”

那文士立即建議道:“用不用屬下派人去搜尋附近的陌生人,取回夕照?”

脫歡擺擺手,臉上又有了狐狸般的笑:“何必去搜,等他送來豈不更好。”

那文士眨眨眼睛,一時間無法體會脫歡的深意,就聽脫歡道:“三戒大師,你肯定艮土會到?”

三戒大師只是答了一個字:“是!”可就是這一個字中,不知爲何卻包含着極爲強烈的恨意,讓人聽了竟毛骨悚然,但那恨意卻顯然不是對脫歡而發。

脫歡對三戒看起來頗爲信任,如得到保證一樣,微微點頭,突然又問:“大師如何來看秋長風、葉雨荷這兩個人?”

三戒大師這次卻沉默了許久,在衆人均以爲他不準備說話時卻道:“秋長風沒有出手行刺太師的打算,葉雨荷倒很衝動,幾次想出手,但這反倒證明葉雨荷對金龍訣極爲熱切。未得到改命機會前,葉雨荷只要有一線生機就不會貿然出手。朱高煦和秋長風本來勢不兩立,這次居然聯袂前來,也的確應該是因爲金龍訣之故。因此依在下看來,金龍訣未啓動前,他們還會與我們合作,但要提防他們有小動作。”

他居然對秋長風等三人頗爲熟悉的樣子,分析起來頭頭是道。

脫歡點點頭微笑道:“本太師倒想看看他們會有什麼小動作。”

那文士瞥向三戒大師旁邊的兩個人道:“葉雨荷他們應該慶幸沒有出手纔對。”

三戒大師身旁還站着兩人,他們一直沉默無語,聞言亦是安靜地站着,並無任何表情。三戒左手處的那個人,額頭高聳,身形高瘦,看起來隨時都要騰空而走一般;而右手處那個人,則肩寬背厚,雙眸竟泛綠意,雖是站着不動,但讓人看着竟如同見到了荒野裡的猛獸一般。

脫歡望了眼那兩個人,嘴角泛出些許微笑道:“有龍虎雙騎在,秋長風他們若出手,的確要自討苦吃的,不過很多時候,能不出手還是不出手的好。”

那文士立即躬身肅然道:“是。”

脫歡目光閃動,又望向那個三戒道:“聽聞大師對醫卜方面也頗爲精熟,以你所見,眼下秋長風的身體如何呢?”

三戒大師立即道:“我看其眼神隱透青意,眼通肝,可見其肝臟已被青夜心所損;人之肺氣宣於皮表,他面容憔悴,聽其咳嗽,喑啞嘶裂,可見其肺經已遭受重創;他的頰間有紅赤暗涌,站立虛浮,鬢髮間白中泛青,可知其心、脾、腎均有了很嚴重的問題。若是旁人如他這般境況恐怕早就臥牀不起了,但他還能撐住,可見他意志極堅。這種人,無論求生做事,均有常人難及的毅力,太師若不想留後患,最好將他儘早……除去!”他觀察細微之處,看起來竟不亞於秋長風。

脫歡沉吟道:“後患?他有什麼後患呢?”

三戒大師沉吟道:“不知爲何,在下總覺得此人留在這裡,對金龍訣的啓動是個威脅。”

那文士失聲道:“秋長風要破壞金龍訣啓動,他不要命了嗎?”

三戒大師沉默半晌才道:“按常理來說他會要命,但是等金龍訣啓動後就難說了。很多事情是不能用常理揣度的,反正我覺得要密切留意此人的舉止。”

脫歡皺了下眉頭,緩緩道:“屈指算算,他應該最多不過還有二十日的性命了?”

三戒緩緩點頭,再不多言。

他們竟對秋長風的情況頗爲了解,葉雨荷若在此,定會明白他們和葉歡之間必有瓜葛。

脫歡又問:“他中了青夜心後,聽說是用刀斷四脈之法暫時延命至今的。到現在是不是真的只有離火或者金龍訣才能救他呢?”

三戒大師嘿嘿笑了聲,緩緩搖搖頭。

脫歡竟還能耐着性子道:“大師是說還有別的方法救他?”

三戒道:“不是。若是二十日前,他或許還能用離火自救,可到了現在,他死氣攻心,就算給了他離火,他也沒法再活了。到如今……”頓了片刻,三戒大師下了肯定無疑的結論,“只有金龍訣啓動才能救他,除此之外,他只有死路一條!”

脫歡笑了——笑容中帶着說不出的殘忍,他舒服地伸個懶腰,若有遺憾地道:“既然秋長風遲早是個要死的人,倒不用急着殺他了。本太師其實很想看看他還能玩出什麼把戲。”

就在這時,帳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人衝入帳內來到了脫歡面前。

若是刺客前來,只怕不等到了脫歡面前就會被帳外的銀甲武士、帳內的金甲兵衛砍成肉醬,就算刺客可衝過那些防衛,也絕難擋過龍虎雙騎的合擊。

可所有人均未出手,就看那人徑直到了脫歡面前,低聲說了一句話,脫歡雖一直運籌帷幄、波瀾不驚,但聽那人言罷,臉色遽變。

朱高煦聽秋長風追問如瑤明月的事情,皺眉許久,遲疑道:“她這個人……一時間倒難說清楚。”

葉雨荷道:“漢王,長風問得不錯,如瑤明月這個人的確很是奇怪,她的動機用意一直讓人難以捉摸,你已說過,眼下我們是同舟共濟,既然如此,有話講明瞭最好。”她自從說出心事,被秋長風接受後,竟不知不覺地改了稱呼。

秋長風只覺得心中一暖,這句話他早已等了多年。可若早知等得這般艱辛刻苦,他當年會不會留下?

那一刻,他有一絲恍惚,但仍堅持道:“雨荷說得不錯……”

葉雨荷心中一甜,又帶了幾分酸楚,只因見到秋長風枯槁憔悴的一張臉。這句話,她亦等了許久,可從未想到過,等說出後,竟一日比一日短暫。她若知道這聲稱呼會經過如此險惡磨難,她寧可當初見到秋長風的第一眼時就拋卻與他的一切恩怨。

紅塵紫陌,回首無數,縱飛花飄絮,霓裳起舞,終究不過化作塵土。

她到現在唯一的奢盼只是救回秋長風的命,再和他拋卻一切恩怨,可這究竟能否做到?

朱高煦見到這二人的情形,一時間也有些惘然,就聽帳外有人輕聲道:“兩位若是想知道我的事情,問我就行了,何必讓漢王爲難呢?”

三人扭頭望過去,見帳簾一挑,如瑤明月進到了帳中。她不知何時來的,但顯然在帳外已有些時候了。秋長風神色不變,緩緩道:“那也要如瑤小姐肯說才行啊。”

如瑤明月顧盼生輝,搖曳多姿地到了三人面前,屈膝跪坐。這倒非她有求於衆人,而不過是他們東瀛的一種坐姿。

如水波的目光從三人臉上漫過,如瑤明月幽幽一嘆道:“其實一些事情我已對漢王說過,只請他莫要告訴旁人。他是個君子,因此到現在並未對你們提起。”

朱高煦冷冷地道:“我不是君子,我最恨君子。”他不看如瑤明月,只是看着空曠帳篷的對面,對如瑤明月要說什麼不置可否。

如瑤明月嫣然一笑,秋波流轉,終於凝在秋長風的身上,道:“秋大人,記得不久前我去找你時曾對你說,‘一個女人爲了救最親近的人,無論做什麼,我都不覺得過分’。”

葉雨荷記得這是當初如瑤明月對秋長風說的辯解之詞,一念及此,心中感激。她雖感覺如瑤明月舉止不合常理,但一直對如瑤明月沒有太多的惡感。

秋長風卻道:“如瑤小姐請長話短說。”

如瑤明月的笑容有些苦澀,道:“那句話,我是有感而發的。葉姑娘爲了你所做的一切,或許別人不贊同,但我身爲女子卻是深有感觸。因爲……我做的所有的事情,也是爲了一個男人。”

她現出了敞開心扉的神態,表明是要和秋長風等三人精誠合作。

葉雨荷微感驚訝,暗想莫非如瑤明月也有心上人,她的心上人難道是葉歡?如果是這樣的話,如瑤明月的舉止倒說得過去。一想到如瑤明月一切舉動是爲了葉歡,葉雨荷只感覺心中沉甸甸的。她看了眼朱高煦,卻見到他木然地望着對面的帳篷,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

秋長風反問道:“爲了哪個男人?”

如瑤明月嘆了口氣輕聲道:“一直以來,秋大人難道不覺得很奇怪,爲何忍者諸部在沿海活動,唯獨缺了一個人?”

秋長風立即道:“不錯,缺了個如瑤藏主。按理說這種大事關乎兩國交兵、生死存亡,如瑤藏主不可能任由你來左右。”

如瑤明月臉現悲哀,道:“我不過是受制於人。你恐怕並不知道,家父早在兩年前就已失蹤了。”

秋長風悚然動容。他實在難以想象,威名遠播的如瑤藏主爲何會突然不見。

如瑤明月瞥了一眼朱高煦,又回頭看着秋長風道:“這件事漢王已知曉,看來漢王真的沒有把這事告訴秋大人。家父不見後,我當然極爲焦灼,因此百般打探,一直一無所獲,家父就像憑空消失一樣。直到一年前,我突然收到了父親的一件信物,傳信物之人對我說,家父在他們手上,要救家父的性命,一定要我聽命行事。”

秋長風的腦海中靈機一閃,震驚道:“令尊難道是落在了葉歡之手?”

如瑤明月微徵,終於點頭嘆道:“秋大人果然聰明,一猜就中。”

葉雨荷苦笑,這才明白自己想錯了,原來如瑤明月爲的那個男人竟然是如瑤藏主。她並不笨,立即想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果不其然,就聽如瑤明月道:“因此我只能聽葉歡的命令行事。”

秋長風嘿然冷笑道:“你這個謊說得並不高明,令尊何等人物,葉歡怎麼能夠控制住他?”

他說話時緊盯着如瑤明月,不放過她的一絲細微表情。

如瑤明月悲哀道:“家父三年前就染病在身,下肢癱瘓,只是因爲怕別的家族反抗纔將消息秘而不宣。你當然也知道,忍者部中素來都是強者爲王,藏地、伊賀等部早對家父的宗主之位虎視眈眈,若知家父的情狀只怕立即就要發難,到時候如瑤家的下場將會很慘。家父癱瘓,功夫早去了八成,這才被葉歡所乘。”

沉默了片刻,如瑤明月見秋長風不語,苦澀道:“秋大人,你不信我嗎?”

秋長風片刻未語,而後說道:“葉歡以令尊控制你,然後就讓你爲亂沿海?”

如瑤明月道:“不錯,他讓我們先行刺沿海的官員,然後讓我們去找《日月歌》,順便劫持雲夢公主。我們一直想不通,他當初爲何執意要命令我們劫持雲夢呢?”

秋長風冷笑道:“這有什麼想不通的,葉歡只想把事情鬧大罷了,他知道猛然間要求太多隻怕你們不會從命,因此才讓你們一步步陷進來而難以自拔。”

如瑤明月有些恍然道:“原來如此,若非秋大人分析,我倒……真的沒有想到。”

秋長風眼眸中光芒一閃:“你真的沒有想到?”

如瑤明月忍不住用嫩白如玉的纖手撩撥下頭髮,眼中露出楚楚可憐之意,道:“秋大人不信我嗎?”

秋長風盯着如瑤明月,憔悴的臉上突然帶了幾分厭惡,緩緩道:“如瑤明月,我最後警告你,你若想和我們真誠合作,最好實話實說,不然的話,我們根本沒有任何談下去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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