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底牌

依孔承仁來想,五更時明將朱勇可能正做着顛鸞倒鳳的事情,脫歡暗度陳倉,那時擊之,朱勇絕見不到天明。

可朱勇顯然不算是運氣最壞,秋長風這時候似乎都活不到五更。

也先說完玉石俱焚後,就命瓦剌兵緩緩地逼近洞口,衆人後退,一時間不知道也先是不是要立即翻臉。沈密藏、皮笑更是早早地縮回洞中,始終不讓也先發現行蹤。

瓦剌兵到了洞口後,就再也沒有前衝,似乎也先的用意,不過是要把衆人的活動空間壓縮罷了。

之後也先再沒有任何舉動,甚至連催促、威嚇都沒有。

可偏偏就是這種寂靜無聲,反倒更讓人心驚。

朱高煦根本沒有心驚,他甚至沒有任何表情,他一直望着秋長風。

那目光冷峻、森冷,如同長槍般,看起來要將秋長風刺個對穿。

旁人見到那種目光都是心中惴惴,不解此刻正應該同仇敵愾而爲何漢王用這般眼神來看秋長風。秋長風卻還鎮靜平淡,問心無愧地看着朱高煦。

“秋長風……你很好。”朱高煦突然開口,聲音中帶着說不出的乾澀。

秋長風沉默片刻,才道:“漢王過獎。”

朱高煦無聲地笑了,笑容中帶着難言的譏誚。“我過獎了?我沒有過獎,你實在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

如瑤明月暗自皺眉,心想爲何外邊有個瘋子,這石洞中好像又要多出個瘋子呢?葉雨荷的目光卻是從衆人的身上緩緩掠過,神色中帶着幾分茫然。

良久,朱高煦才又道:“記得在寧王府看戲的時候我曾經說過,人有時像演戲的演員,但演技有拙劣的,有高明的、我問你想演什麼……”頓了片刻,不待秋長風回答,朱高煦又好像若有所指,“那時你對我說,你是個錦衣衛,只能演個錦衣衛。”

秋長風抿着乾裂的嘴脣輕輕嘆口氣道:“原來漢王還記得。”

“我當然記得,所有的一切都記得。”朱高煦喃喃道,“很多年前的事情我也記得,我記得的事情遠比你想的還要多。可記得容易,明白太難,明白一個人更是難上加難。我這些天,其實一直在想一些事情,但越想越糊塗。”

如瑤明月有些不耐,暗想也先只給衆人一個時辰的時間,大夥就應該好好想想怎麼對付洞外的也先纔對,這些陳年往事爲何一定現在說呢?

可她看在場的幾人均在留意傾聽朱高煦所言,那個神色慵懶的沈密藏,眼中似乎也帶了幾分緊張之意,不由得暗自奇怪。

沈密藏和秋長風都不是大驚小怪的人,他們緊張的是什麼?

朱高煦又道:“秋長風,你是一個讓我難以理解的人,來到草原前,我們其實並沒有見過幾次面。”

“不過漢王顯然對我很瞭解?”秋長風反問道。

朱高煦哂然道:“瞭解的多,但……”凝望秋長風,一字字崩出來,“我瞭解的都是假象!”

秋長風的臉色又有些白皙,甚至掩蓋了本來籠罩在臉上的青意。

葉雨荷在一旁望着秋長風,只感覺那沉默的背後,依稀又帶着幾分陌生。

“根據最初的消息,你本來是禮部侍郎秋梗的養子,秋梗死後,未爲子孫請官,卻把你這個養子舉送到了錦衣衛。秋梗的家人至此後和你再無聯繫,而你一開始在錦衣衛中不過做個校尉。你當校尉七年默默無聞,但之後用了三年就躍爲千戶,實應了古人的那句話,‘不飛則已,一飛沖天’。”

如瑤明月在一旁忍不住道:“有時候也看運氣的。我知道廟堂中會有一些官員,本無才能,卻能位居高位。”

朱高煦看也不看如瑤明月,搖頭道:“不是運氣,是安排——巧妙的安排,安排得像命運,像運氣……唯獨不像安排。”他眼中驀地閃過幾分淒厲,咬牙望着秋長風,“有人這麼安排,因爲他要你升遷、要你來做一件事情,藍落花絕沒有這種本事的。”

如瑤明月忍不住看了沈密藏一眼,依稀明白了什麼,但仔細想想卻又茫然,不由得問道:“誰有這大的神通,要安排他做什麼事情?”

朱高煦並未直接回答,冷冷地望着秋長風道:“我本來一直猜不出來的。”

秋長風抿着嘴脣還是保持沉默,但眼中有了幾分不安之意——他不安的難道是因爲朱高煦看穿了他?

“你有一把刀——錦瑟刀。”朱高煦又道,“這把錦瑟刀泄露了你的身份。你在金山亮出錦瑟刀,在常熟也出過刀。錦瑟刀本來是藍落花的刀,你直到最危急的時候才動用錦瑟刀,這說明錦瑟刀對你來說本是個秘密。這就難免讓人從刀中推測你的身份,因此也先推測你是藍玉的後人。”

衆人均知道藍玉和藍落花,如瑤明月嘆口氣道:“漢王,你若這麼說下去,只怕說到天明都說不完。這個事情我們都知道。”

朱高煦冷冷笑道:“可你只怕從未想到過,在我看來,他根本不是藍玉的後人,他和藍落花本來連狗屁的關係都沒有!”

如瑤明月肅然動容,失聲道:“這……怎麼可能?”

她心中一片茫然,她和也先當初都以爲掌握了秋長風的底細,曾拿此事要挾過秋長風,但不想秋長風根本不信邪般地拒絕和他們合作。後來秋長風背叛朝廷,在如瑤明月、甚至也先看來,秋長風固然是爲了葉雨荷,可秋長風身份泄露,也是逼秋長風不得不反的一個關鍵因素。

可如今這個假設驀地被推翻,那其中的玄機,想想都讓人心悸。

如瑤明月想到這裡時心在顫,同時留意到葉雨荷的身軀也在顫,葉雨荷想到了什麼?

朱高煦還是望着秋長風,見其沉默,緩緩道:“你很好,到如今仍舊什麼都不說,那不如我替你說。你根本就是在做戲,你的錦瑟刀也不過是做戲的道具,錦瑟刀……哈哈……好一個錦瑟刀。”

朱高煦的笑聲中竟帶了幾分淒涼之意,“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這把錦瑟刀,夢的好、迷的好,騙了太多的人,包括我。這把刀晃了所有人的眼睛,還掩蓋了你真正的身份。不但如此,錦瑟刀還能給你一個背叛的理由,讓人覺得你沒有道理不背叛。”

如瑤明月迫不及待道:“他真正的身份是什麼?”

朱高煦突然望向葉雨荷道:“葉捕頭,你記不記得當初和秋長風相遇慶壽寺時曾見過姚廣孝的一幅畫?”

葉雨荷緩緩點頭卻沉默無言,只是再望秋長風的時候,眼中也帶着錦瑟鳴亂的惘然,她似乎也明白了什麼,她畢竟也不笨的。

“那幅畫點明瞭一個關係,姚廣孝和鄭和是師徒關係。”朱高煦道。

如瑤明月有些不屑道:“這算什麼,這個事情我也知道。”

朱高煦淡漠道:“但有件事情你難道沒想過,秋長風如果不是藍玉的後人,和藍落花扯不上關係的話,那他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是從哪裡學的?”

如瑤明月露出期待之意,反問道:“你知道?”她倒真的好奇秋長風究竟從哪裡學到的武功。

朱高煦道:“我當然已經知道,不然何必說。”停了片刻,“他的武功龐雜不說,又熟知驗屍推演,甚至對書畫詩詞也是頗有涉獵,更兼知識淵博,甚至對你們東瀛法門都有所研究,這就不由得讓我想起大明本有一人,也是有如斯神通,甚至更爲精湛的。”

如瑤明月腦海轉念中閃過一個人名,印證着朱高煦方纔提的關係,卻不敢宣之於口,只是道:“你是說鄭……”

朱高煦看穿她心思般一字一頓道:“你想得不錯,我說的就是鄭和。我認爲,鄭和應是秋長風的師父!”

如瑤明月震驚得退後了幾步,臉色煞白,一顆心幾乎停止了跳動。葉雨荷的臉上亦是血色盡無,眼神迷惘。

鄭和本是秋長風的師父?

這怎麼可能?

如瑤明月反覆想着這兩個問題,只感覺腦海中沉雷滾滾,電閃如潮。她,剎那間明白了太多的事情——明白得簡直難以置信、心驚膽顫、魂飛魄散。

她太明白了,反倒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朱高煦望着秋長風白皙的臉,道:“鞦韆戶,這種時候,你似乎也沒再否認的必要了?”

圖窮匕見,水落石出,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沒有隱蔽的必要了。因爲他們誰都可能活不到明天,還需保留什麼秘密?

秋長風竟還不開口,掩嘴輕輕地咳,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掠過了沈密藏,沈密藏好像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可眼縫中亦閃着銳利的鋒芒。

他們不經意的交流被朱高煦捕捉到,朱高煦亦望向沈密藏,漠然道:“我在入山洞之前還根本不能肯定這點,這是個讓人難以置信的計劃……這計劃,絕非是用了一年兩年來策劃的。”

如瑤明月震驚的正是這點,因爲這個計劃越想讓人越覺得恐怖,越想越讓人覺得深遠。

“可直到我到這裡看到沈密藏後,所有的一切都豁然開朗。”朱高煦嘆了口氣,“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思似密藏。如瑤明月,你當然知道這句話中有半句就是在說沈密藏?沈密藏是鄭和的人,你當然知道了?”

如瑤明月兩次誤斷,再不肯第三次展現無知,認真思索後才道:“沈密藏應該是聽鄭和之命行事的,他又特意來救秋長風,這兩件事情一對照就昭然若揭了。沈密藏、秋長風都是鄭和的人,所有一切都是他們事先串通好的。”目光從沈密藏、秋長風的身上掃過,如瑤明月嬌軀微震,“這麼說,當初鄭和擊殺秋長風是假,追捕亦是假,出動沈密藏追蹤秋長風也不過是做戲,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所有人相信,秋長風是叛徒!”

沈密藏、秋長風互望一眼,慵懶的依舊慵懶,沉靜的依舊沉靜。

他們二人看起來完全是不同類型的人,但這二人顯然也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均是隱忍如淵、深思熟慮,不想開口的時候誰都撬不開。

但二人就算不承認,也沒有人質疑如瑤明月的判斷,朱高煦更是喃喃道:“不錯,他們成功了,本王都信了秋長風,認爲他是個叛徒。”

如瑤明月忍住心驚道:“漢王能推出秋長風和鄭和的關係,就因爲沈密藏這個點。”靈機一動,恍然道:“鄭和是姚廣孝的弟子,可說是大明的第三號人物,也只有他才能在三年中不動聲色地將秋長風提到錦衣衛千戶的位置……也只有他才能讓姚廣孝如此信任秋長風。可是這一切,難道都是鄭和策劃的?他這樣做究竟是什麼用意?”問話的時候,還是難掩臉上的駭然。

她越想就越覺得鄭和要做的事情,簡直只能用駭人聽聞來形容。

朱高煦不答,望向葉雨荷道:“鄭和把秋長風安插到紀綱的身邊也有用意,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葉雨荷臉色慘白,回首往事,嘴脣動了兩下,卻發不出聲息。

朱高煦略帶殘忍地笑道:“秋長風一直在騙你的,你這麼聰明的人是不是當然知道?”見葉雨荷後退兩步,只是搖頭,朱高煦並不解釋,長吸了一口氣,“秋長風不惜背叛朝廷來救你,本來就是場天大的騙局。我開始就說了,人生就像演戲,有拙劣的、有高明的,秋長風自稱不會演戲,可我們看錯了,他不但會演戲,而且一直演得很好,他演的錦衣衛騙過了所有人,甚至騙過了本王,騙過了你!”

頓了下,朱高煦這才輕淡地下了結論道:“他救你,不過是騙你,到現在,他還是在騙你,騙你爲他死去活來,但他卻在看戲。”

洞中死寂,燈冷且暗。

暗得如所有人的面容,朦朦朧朧都罩着一層迷霧,讓人看不真切。

秋長風無疑是讓人看得最不真切的一個人,也是最靜寂的一個人。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分辨,是不是因爲他知道,這根本無法分辨?還是因爲他覺得,這時候也沒有必要分辨?

衆人不看秋長風,他們從秋長風的臉上實在看不出半分端倪,他們只望着葉雨荷,不知道葉雨荷如何應對這個打擊?

葉雨荷似乎連站立都有些困難,她晃了下,扶住了牆壁,不知用了多大的氣力才擡頭望向了秋長風,問道:“這一切,都是……真的?”

真作假時假亦真,知人知面難知心。

衆人在那一刻不約而同地都涌出了這個念頭。

秋長風抿着嘴脣,默然地望了葉雨荷許久,道:“你說呢?”他的嘴角帶了幾分若有若無的笑,像是柳橋河上的韶華初見。

葉雨荷也笑了,笑容中帶着幾分柳絲輕霧般的朦朧。“應該是真的,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可我實在是笨。”

“你不是笨,是天真。”朱高煦在一旁冷冷地說道,眼中露出了幾分狠厲之色。

如瑤明月看到朱高煦的表情時心頭一顫,感覺到大事不妙。

葉雨荷竟然點點頭輕聲道:“笨也好,天真也好,我總是我。”目光從衆人臉上掃過,最終還是落在秋長風的身上,“長風,我知道,你早在十數年前就見過我,甚至在那時候就喜歡上了我。”

衆人詫異,不解葉雨荷爲何這時會說出這種話來,朱高煦亦是皺眉。

秋長風開口道:“是,那時候我就喜歡你……”

“或許這也是他在演戲。”朱高煦在一旁說道,眼中露出怨毒之意。

葉雨荷不理,又道:“但那時候,我根本沒有喜歡你。我只是……可憐你。”

秋長風沉默,朱高煦眼中卻多少帶了幾分快意。

葉雨荷道:“那時,我只是可憐你……爲了讓你堅強地活下去,約定和你在橋上相見。我一直在等你,等了你七天,但你那之後卻再也沒有出現。”

如瑤明月的臉上露出了幾分感動,顯然沒有想到過秋長風、葉雨荷之間還有這段糾葛。

“我那之後也曾想過你究竟去了哪裡,但想你的心慢慢淡了,也從未產生過什麼愛戀。”葉雨荷的嘴角帶了幾分柳絲般的笑,“可我從未想到過你竟一直記得我,爲了那點滴的恩惠,還我海般的深情。我在慶壽寺再遇你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曾和你還有幾次相見,我也很笨,根本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心中開始有了你的影子……是在牛家村、金山、常熟,抑或是海上多日的相對相守?還是在迷宮內,你我的生死瞬間?在那荒島……在觀海……在我要被斬首之前,你不顧一切地衝出來,捱了鄭和一掌,救了我一命?”

她喃喃自問下去,淚水從憔悴又情深的臉龐劃下去,落在了衣襟上,不帶一分聲響。

可其中的情感,卻比春雷還要震撼。

朱高煦的嘴脣動了兩下,終究沒有再說什麼,他雖極爲厭惡秋長風對他的欺騙,但他實在不想在這種時候再刺傷葉雨荷。

他不是君子,但他也不是小人,更不會如也先般見人就咬。他隱約知道葉雨荷要說什麼,心中驀地十分茫然。

“太多了,多得讓我無法分辨,多得讓我這一輩子有這些回憶,就算此刻死了,也無悔無怨!”葉雨荷流淚,但始終睜着秀眸,望着秋長風,一霎不霎,似乎此生再也不忍移開。

因爲她早知道,每一次的相見,或許就意味着永別。

“相思相知難相守,相扶相偕難相依……人生本來就是如此,你我一起,經過了千難萬難,但看來註定了難以相守相依,這是命——金龍訣也無法改變的命。”葉雨荷淚溼青衫,哽咽着,“如果真有重來一次的機會,我寧可……從未和你相見。”

秋長風一震,上前一步,啞聲道:“雨荷……”他有千言萬語,但他說不出口。

“我從來未和你相見,或許我今生,從此會蒼白無色。但你若沒有了我,我只有替你喜歡。”葉雨荷喃喃着,“從我們入草原的這些日子來我就開始憎恨自己、甚至有些厭惡你……”

如瑤明月雖然也是女人,可一時間顯然也不能夠理解葉雨荷要說什麼。

秋長風卻理解了,徑直道:“雨荷,謝謝你的厭惡。”

衆人有些面面相覷,朱高煦更是詫異,半晌才問道:“葉……捕頭,你厭惡秋長風什麼?”他雖然明白太多事情,但顯然還有更多事情不理解。

葉雨荷笑了,笑中帶淚,如雨後荷花的那份清淺。

“我厭惡我和他做的一切,我厭惡我們開始改變,我厭惡我們在改命前已改變了自己的性格。我們明明知道脫歡的陰謀,卻不想着去揭穿,這本來就讓人生厭。可我是個小女子,爲了心愛的男人,做什麼事情好像都說得過去?如瑤小姐,你當然是這麼認爲的吧?”

如瑤明月坦然承認道:“不錯,這一直是我的看法。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比你做得還要過……”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看的是秋長風,見秋長風並沒有留意,只能暗自嘆口氣。

“可我終究是捕頭,我始終難過自己的心關。我更厭惡秋長風因爲我而發生了很可怕的轉變。他變得不是秋長風,他變得讓我陌生。”

頓了許久,葉雨荷才道:“可我顯然又錯了,秋長風還是秋長風,他沒有讓我失望。他騙了我,我現在知道了,卻只有喜歡。”

“喜歡?”朱高煦喃喃地重複着這句話,只感到陣陣茫然。他懂葉雨荷的意思,也懂得了秋長風爲何要謝,但他做不到。

懂和做,本來就是兩回事。

“我曾奢求蒼天,請它給秋長風一個做回自己的機會,蒼天幫我實現了,我很喜歡。”葉雨荷望着秋長風,淚水朦朧,目光中卻帶着說不出的清醒眷戀,“不管他騙了我什麼,可我終於知道,他爲人始終沒有改變,我只知道他一直做着自己堅持的事情,這就夠了。”

最後,葉雨荷切冰斷雪地道:“因此……我從來……不恨他的欺騙!”

洞中又沉寂下來,沉寂在勝過千言萬語的無言中。

相愛——或許在一些人心中本就是無言的。

如瑤明月明若秋水的眼波從秋長風的身上掠過,盯着葉雨荷臉上的執著,心中微顫,突然想,我當初感覺秋長風在感情上不知親疏,這是他的弱點,但我是否又錯了?

許久,葉雨荷才移開目光,望向木然的朱高煦道:“漢王,我知道你是個好人……”

“我是個好人?”朱高煦喃喃叨唸着,心中還想着葉雨荷說的那句話:“我從來不恨他的欺騙。”

他一直很茫然,甚至到現在還不解——不解葉雨荷爲何會不恨,因爲他的一生中最恨的事情就是別人的欺騙,就算騙他的那人是他的兄弟、他的父親。就聽葉雨荷道:“我知道你恨秋長風騙了你,你說過,背叛你的人,都要死的,你恨他……”

朱高煦凝望着秋長風,眼中閃過厲芒。“我本來已把他當作是兄弟的。”

“但你明白一切後卻想要報復,也想讓我刺痛他、恨他。”葉雨荷嘆了口氣,“可我實在看不出,他哪裡背叛了你?”

朱高煦冷笑道:“他沒有背叛我?”

葉雨荷執著道:“沒有!你讓他取夕照,他就幫你取了夕照。你讓他做什麼事情,他都爲你做到了,這也算是欺騙?”

朱高煦滯住。“可他有很多事情未對我說。”

“漢王何嘗不是如此?漢王難道沒有秘密?”葉雨荷立即反問道。

朱高煦沒來由地生出了一陣煩躁,突然放聲狂笑道:“你不知道,原來你根本還是不知道,你若知道一切的話,現在就不會這般和我說話。”

葉雨荷感覺朱高煦的笑聲中帶着幾分瘋狂甚至絕望,忍不住一陣心悸,問道:“我還有什麼不知道的?”

朱高煦不再理會葉雨荷,盯着秋長風道:“你當然知道!”

秋長風搖頭道:“我不知道。”

朱高煦厲喝一聲,看起來就要上前,但轉瞬間後退了兩步,喝問道:“秋長風,我警告你,莫要再對我隱瞞什麼!不然我會讓你後悔一輩子,所有的事情,是不是因爲邱福?”

邱福?

如瑤明月聽到這個名字時大爲茫然。葉雨荷倒知道邱福這個人,邱福本爲朱棣靖難時手下的三猛將之一,不過早死了,朱高煦突然提及這名字做什麼?如瑤明月卻注意到,秋長風和沈密藏的臉色瞬間變得極爲難看。

見朱高煦又退後一步,秋長風立即道:“是。”

朱高煦止住了腳步,冷笑道:“你終於肯對我說出真相了嗎?”

“他不是不肯,而是不能。”一個人開口道。

是沈密藏開口了,聲音嘶啞,衆人望向沈密藏,均是一臉的錯愕,不知這時候沈密藏會說出什麼驚天的答案。

朱高煦冷冷地望着沈密藏道:“爲什麼不能?”

“因爲我們早在行動前就將性命融入到了這個計劃中。我們加入了這個行動就是去死。而我們曾經立誓,就算死也不能說出真相。”沈密藏沒有再用皮笑代言,說出的每個字都低沉有力。

朱高煦微有動容,轉瞬譏誚道:“爲什麼現在又說了?怕我?”

沈密藏和秋長風均是無語。

朱高煦冷冷地笑道:“以也先的聰明,只要知道沈密藏還活着,是沈密藏救的秋長風,很快就能推出所有的前因後果。沈密藏,你很聰明,因此一直不吭聲,反倒讓也先狐疑不定。也先現在還不知道秋長風如何逃脫囚籠,殺了龍騎,也不知道沈密藏和秋長風的關係,因此一直想不到關鍵所在。”

如瑤明月有些恍然,終於明白爲何方纔也先幾次要和沈密藏對話,而沈密藏和皮笑爲何不答,原來這些人的心機深沉如淵,難以猜測。

“但只要我一說出這個關鍵,也先很快就會明白一切,包括邱福的事。他明白這點,你們辛苦多年的計劃將立即前功盡棄。”朱高煦咬牙道,“我現在明白鄭和的意思了,他好絕!”

他說最後幾個字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極爲複雜,有痛恨,也有佩服。

沈密藏嘆了口氣道:“因爲你是漢王,所以你明白。”

秋長風接道:“如果是太子,就不會明白。”

沈密藏皺了下眉,澀然道:“如果是太子,根本不會在這裡。”

他們二人說的話很有些莫名其妙,如瑤明月和葉雨荷聽不懂,朱高煦卻懂了,放聲狂笑道:“不錯,朱高熾不會在這裡。我朱高煦在這裡懂了,但是又有何用?”說到這裡時,狂笑的臉上突然有了兩點水漬,但轉瞬飛散。

朱高煦不會流淚,只會流血。

“這根本就是命,誰都難改的命。”朱高煦咬着牙,望着秋、沈二人,“我不管,也不想去管,更管不了許多。我只問你們最後一個問題,你們莫要騙我……不然你們知道我會怎麼做。”頓了許久,朱高煦雙眸紅赤,用全身的力氣說出要問的話來,“金龍訣是不是根本就是個——騙局?其實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金龍訣!”

這番話剛一說出,洞中人的心跳似乎都停了。

只見油燈寂寞地燃,燃得心驚。

葉雨荷那一刻什麼聲音都沒有聽到,耳邊只回蕩着朱高煦說的那兩句話——金龍訣根本就是騙局,根本沒有金龍訣。

如瑤明月的臉上那一刻也有着說不出的可笑之意,她根本無法理解朱高煦的意思。

金龍訣是騙局?根本沒有金龍訣?他們爲之慘鬥,爭個你死我活的金龍訣,竟然不過是騙局?

騙什麼?

怎麼可能?那些傳說,那些言之鑿鑿的人,那些波詭雲譎的勾心鬥角,都不過是爲了一個騙局?

如瑤明月想笑,卻笑不出來,眼中滿是驚駭欲絕之意。

只有秋長風和沈密藏立在那裡,臉色一個白皙、一個慵懶。秋長風開口道:“這世上有金龍訣,脫歡手上的金龍訣就是太祖當初改命的金龍訣。”

朱高煦嘶聲道:“秋長風,你到現在還要騙我?若金龍訣是真的,爲何我用正確的方法卻無法完全啓動金龍訣?”

秋長風搖頭道:“我不知道。”

朱高煦神色慾狂,笑着點頭道:“好,好,你不知道。”轉頭望向沈密藏,“你和他是一路的,你當然也不知道。”

沈密藏默然地點點頭。

朱高煦轉身要走,喃喃道:“好,那我去找也先問問。”

衆人均變了臉色,知道朱高煦若帶夕照出去,只怕也先轉眼就會把洞中的人斬殺殆盡。沈密藏突然道:“漢王,請等等。”

朱高煦止步,卻不反身,冷冷道:“你還要說什麼?”

沈密藏慵懶的面容中突然帶了幾分肅然。“方纔如瑤明月說的話,無論對對錯錯我本沒有義務糾正什麼。但有一件事她說得大錯特錯,我必須糾正。我來這裡不是救秋長風的。”

如瑤明月露出不信的神色,朱高煦冷漠道:“你以爲我會信你?”

沈密藏嘶啞的聲音中帶了幾分冷峻。“你一定要信,很多事情絕不能想當然爾,也不能聽別人說了就信,一切事情、還要憑自己的判斷。我只想說,如果秋長風要走早就走了,他不用我來救!這點,你可以去問如瑤明月。”

朱高煦霍然轉頭望向如瑤明月,如瑤明月訝然半晌,回頭向鐵欄望望,終於點頭道:“不錯,秋長風要走早就走了。”

這點沈密藏的確沒有說謊。

秋長風錦瑟刀在手,三刀後就崩彎了鐵欄,脫了一層束縛,他連破子母機關絕非難事。

錦瑟刀一直不在秋長風身上,顯然也不是沈密藏交給秋長風的,如瑤明月判斷,錦瑟刀本來就在囚牢中。

可秋長風的錦瑟刀難道真可通神,不然怎麼會出現在姚廣孝的囚牢中?

如瑤明月想不通這個關鍵,但明白一點的是,若昨夜秋長風突圍,他能逃走的機會極大,秋長風的確不用等沈密藏來救就可以走的。

想到這裡,如瑤明月神色恍惚,一時間感覺自己的腦袋實在比西瓜都要大。

她想明白的一切,難道又都錯了?

秋長風和沈密藏的所爲,看起來簡直是非顛倒、漿糊一般。

朱高煦只看瞭如瑤明月一眼,就知道沈密藏所言不假,不禁問:“那你來……”

沈密藏用沉靜的聲音,清楚分明說道:“我來這裡本是來救漢王的——奉聖上的旨意。”

朱高煦怔住,冷酷的臉色在那昏黃的燈火下終於有了改變——改變如滄海有淚、玉暖生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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