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毒計

秋長風聽姚廣孝說出金龍訣啓動之法,並沒有半分激動,只是點頭道:“不錯,朱允炆就是這麼做的。上師……難道你說得就是金龍訣啓動之法?”

姚廣孝聽聞朱允炆竟然來了,已難保持平靜,催問道:“這當然就是啓動之法,朱允炆呢,他也知道這些?”

如瑤明月聽了,心中暗想,秋長風果然有點本事,用的是拋磚引玉的計策。姚廣孝聽朱允炆一來,知道金龍訣開啓之秘已不是秘密,竟然輕易地說了出來。可這法子也只有秋長風使用才靈,若是三戒和尚來,只怕還是擀麪杖吹火——一竅不通。

秋長風立即道:“不錯,他……好像就是這麼對脫歡說的,不過昨天恰逢陰天,而今天也不見太陽,金龍訣無法啓動。可朱允炆既然知道開啓金龍訣之法,自然用不到上師,所以卑職覺得他們很快就會對上師下手,是以冒險來救上師。”他似乎並沒有留意到謊言有些難圓,他又是如何得知朱允炆和脫歡說什麼的?

姚廣孝心情激盪下,卻根本沒有留意這些細枝末節,緩緩鬆開了秋長風的手,恢復了平靜,喃喃道:“他果然回來了,他果然回來了……就在這六十年輪迴的時候回來了。太祖當然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他回來索命了,報應,嘿嘿,報應!”

如瑤明月聽到姚廣孝的乾笑聲中帶着說不出的驚恐,背脊不由得衝起一股寒意。

世事神奇,輪迴不休,原來真的有宿命,而且命中註定——註定朱棣從朱允炆手中取得了帝位,也註定朱允炆迴轉啓動金龍訣,報朱棣當年的奪位之仇。

秋長風留意着姚廣孝的臉色,試探道:“上師,眼下我們極爲危險,還是想辦法逃離這裡再說。卑職會想辦法破壞他們金龍訣的啓動……卑職已經看出,脫歡狼子野心,只怕脫歡改命後,第一個願望就是做個一統天下的皇帝,而隨即就要入侵中原,顛覆大明江山。”

姚廣孝微震,轉瞬便變得異常冷靜,喃喃道:“他們不會得逞的,他們不會得逞的。”

如瑤明月似不知道秋長風這麼說還有更深的用意,見他輕易套出金龍訣啓動之秘,使個眼色,只想讓他儘快脫離這尷尬之境。

秋長風卻不急於離去,仍然焦急道:“上師,如今他們已聚齊了金龍訣啓動的全部物件,雖這幾日未有陽光出現,但太陽遲早會出現的,到時候只怕天下大亂。卑職眼下第一要務就是護送上師離開,然後拼盡全力,堅決不讓他們啓動金龍訣。”

他言語焦灼,神色誠懇,又是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如瑤明月聽了,一時間又是恍惚,感覺秋長風這人實在是做戲的高手,讓人根本無法分辨他的真心假意。

姚廣孝反倒恢復了往日的冷漠,靜立許久,嘿然又道:“他不會得逞的,因爲……”他欲言又止,凝視着秋長風,似乎考慮着什麼。

秋長風微舒一口氣,揣摩道:“情況危急,上師竟還這般冷靜,莫非上師還有應對之策嗎?”

姚廣孝凝望秋長風良久,這才道:“鞦韆戶,你一直未讓我失望。”

秋長風澀然道:“卑職這次也不會讓上師失望,一定會竭盡全力,帶上師脫離險境。”

如瑤明月雖知秋長風的高明之處就在於從來不顯目的,可見他這時候還一口一個要救上師,心中也忍不住茫然。

姚廣孝嘴角微翹,似笑非笑道:“我早該死了,在金山時就該死了,在慶壽寺時亦以爲要死了,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秋長風神色茫然,顯然不解姚廣孝的言下之意。

雖已白日,但洞內幽暗,如瑤明月借昏黃的油燈望過去,只見姚廣孝神色枯槁,更像個死人,聞他語帶詭異,不由得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我以爲自己功成名就可流芳千古,可是……我錯了。”姚廣孝像在望着秋長風,又像是望着虛無,“我什麼都沒有得到,就算家人也一個個離我而去。”

秋長風倒知道此事,當年姚廣孝靖難之役後本功業蓋天下,但回鄉省親時非但好友不見,而且還罵他“和尚誤矣”,就算他姐姐亦是同樣的說辭,對他避而不見。他雖榮光無限,但最後除了朱棣外,再無親人朋友。

姚廣孝自此後又到慶壽寺爲僧,少理政事,沉默寡言。

少有人理解姚廣孝沉默後的心思,秋長風亦是很難揣摩,見姚廣孝如斯,秋長風忍不住想,朱棣呢?朱棣會不會了解姚廣孝?可誰瞭解朱棣?

“王圖霸業,不過都歸塵土……”姚廣孝淡漠自語,“我自以爲成王霸業可流芳千古,可終究不過是一場罵名罷了。當初你看‘功名竟誰成?殺人遍乾坤!’兩句,推斷我極具大氣魄、偉抱負,同時做事又不惜一切……”

秋長風回首慶壽寺之時,恍如昨日,低聲道:“卑職信口胡言,上師莫要放在心上。”

姚廣孝不帶感情道:“你說得很對。我爲了一己之氣顛倒蒼生,誤人誤己,現在想悔,卻已遲了……”

秋長風身在險境,看起來終於有些焦灼,並不解姚廣孝之意,只是道:“還不遲……”

姚廣孝自說自話道:“我該死了,你卻不必。你帶着我很難逃出他們的追捕,可我還餘願未了,希望你幫我去做。”

秋長風遲疑道:“上師請講。”

姚廣孝喃喃道:“他們不會得逞的,因爲……夕照在我這裡。”

秋長風早從朱高煦口中得知此事,還是忍不住露出吃驚之色,“夕照竟……在上師手上?”

如瑤明月也是訝然,想說這根本不可能的。因爲當初他們抓了姚廣孝,詳細搜了姚廣孝的身上,根本沒什麼夕照。

姚廣孝表情中帶了幾分嘲諷。“是的,在我這兒。當初我就和陳自狂說了,一有危機的話,立即把夕照送來給我,我和他還是有幾分交情的。陳自狂雖死了,但他兒子陳格物還是守信將夕照送到了我的手上。我將它……藏在了身上。”

如瑤明月神色錯愕,想破頭也想不出姚廣孝把夕照藏在了哪裡纔不會讓他們發覺?

頓了很久,姚廣孝這才面無表情道:“你把它帶給聖上,告訴聖上……這是……我能爲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如瑤明月臉色微變,只感覺這老僧詭異中又帶着幾分森然,聽姚廣孝又道:“只要夕照在我們手上,朱允炆就無法啓動金龍訣。”終於有些恍然,明白姚廣孝爲何一直說脫歡不會得逞。

“刀來……”姚廣孝伸出了乾枯的手。

秋長風遲疑地遞過刀去,姚廣孝接過單刀,一刀插在大腿上,只是一劃,有血淋淋又泛着晶瑩之光的一物出現在姚廣孝的手上。

如瑤明月心中駭然,終於明白姚廣孝如何藏得住夕照。

姚廣孝竟然將大腿剖開個口子,把夕照藏進去又縫合了起來,怪不得忍者搜了姚廣孝的周身也仍然搜不出夕照來。

這人恁地瘋狂?對自己怎會如斯的殘忍無情?

如瑤明月震驚之時,秋長風卻已伸出顫抖的手來……他當然也沒想到這種情況,但他當然也沒有忘記他的最終目的——來取真正的夕照!

姚廣孝要遞夕照時,突然望向秋長風道:“你如何知道脫歡和朱允炆的陰謀?”

秋長風陡然色變,手一翻,向夕照抓去。

若是他還能有以往的身手,這一把抓去,只怕天王老子手上的東西都會被他取到,但他早無以往的能力,心中兼之震駭,這一抓,已慢了許多。

姚廣孝退後一步,避開了秋長風的一抓,突然道:“你是來騙夕照的?”

秋長風臉色瞬間變得極爲難看,低呼道:“上師,你聽我解釋……”

姚廣孝卻根本不聽,手一用力,就將那血淋淋的夕照向地上摔去!

如瑤明月從未想到會有這種突變,一時間根本沒有任何反應。

秋長風話未落地,身形一滾,一個掃堂腿踢了過去,夕照堪堪落地時,秋長風一腿及時掃到,竟將那夕照掃起,向如瑤明月飛了過去。

如瑤明月頓時醒悟,伸手一把抓住夕照,微舒了一口氣。

秋長風一腿挽救了危機,疲憊欲死。只見頭上刀光起,再次滾去,刀光擦身而過。秋長風一直滾到石洞盡頭,這才勉強站起,貼石壁而立。

鋼刀還帶着血水,這刻一滴滴地落在了地上,發出輕微的滴答聲,聽起來卻是極爲的驚心動魄。

刀是秋長風用過的刀,血還是姚廣孝的血。

姚廣孝出刀斬向了秋長風,卻斬在空處。

秋長風那一刻看起來臉上青意籠罩,已無一分血色。

噹啷聲響,單刀落在了地上,姚廣孝緩緩坐下來,目光漠然地望着秋長風。秋長風臉上有了愧疚之意,啞聲道:“上師,我……”

姚廣孝嘆了口氣,沒有半分震怒,有的只是無邊的死寂。“事已至此,夫復何言?”

秋長風聞言臉色又變,甚至變得有了幾分驚恐畏懼,突然身形一展,向姚廣孝撲了過去。

當的聲響,有鐵欄落下,隔在了秋長風和姚廣孝之間。

只是這一次結果卻是截然相反,姚廣孝人在欄外,而秋長風卻被關在了欄中。

秋長風撲到鐵欄前,手摸冰冷的鐵欄,臉色青中亦帶着幾分冷意,緩緩向遠方望去,一字一個驚心道:“如瑤明月,你、做、什、麼?”

放下鐵欄,將秋長風關起來的人,竟是如瑤明月。

如瑤明月放下鐵欄,手持帶血的夕照,輕咬紅脣,一撩秀髮,嘆息道:“秋長風,很抱歉,我也是逼不得已。”

秋長風握着鐵欄的手青筋暴起,冷冷道:“逼不得已?我幫你救你父親,你不報答我也就算了,還把我關起來,只因爲逼不得已?”

如瑤明月立在那裡,略顯尷尬,未待多說什麼,一個聲音傳來:“因爲她知道,你並非是那麼可靠的。”

聲音響起時,踢沓的腳步聲跟隨響起,竟有幾人從暗影處走了出來,爲首那人,赫然就是也先。

也先身側卻立着三戒大師,躊躇滿志、洋洋自得的樣子。而三戒之旁,朱高煦站在那裡默然地望着秋長風,彷彿一切事情和他無關。

秋長風見這三人同時出現,青冷的臉龐陡然變得蒼白憔悴。許久,這才點頭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緩緩鬆開了手,倒退了兩步,虛弱的身子似再也無法經受這般打擊,坐在了地上。

姚廣孝坐在欄外並不轉身,亦不再看秋長風,任由鮮血從腿上滲出,神色木然,看起來和死沒什麼兩樣。

三戒大師望着姚廣孝的背影哈哈笑道:“師兄,現在可真如你一直說的那樣了,事已至此,夫復何言?”

姚廣孝不語,或許到現在,他也根本沒什麼可說的。

那一刻,三戒和尚猙獰醜惡的臉上有着說不出的得意。他並非無話可說,而是有一肚子的話要說。

錦衣夜行有何意義,一個人若做了得意的事情,如果根本無人知道的話,有何得意?

“秋長風,王子早看出你小子詭計多端,知道你絕不甘心任人擺佈的。”三戒大師洋洋自得道,“王子算定你小子若是得到金龍訣啓動的法子,得到夕照,反倒會藉此要挾我們,這是你最後的底牌。”

秋長風臉色蒼白,目光從衆人臉上掠過,最終落在了朱高煦的臉上,澀然道:“漢王,他們早知道夕照是假的,你之前是在做戲,不過是給我看的?”

朱高煦沉默許久才道:“他們並沒有知道太久,我是在你答應太師來騙姚廣孝後纔對他們提及此事。”

秋長風輕嘆一聲道:“好,很好。”他這時候除了這句話外,實在已無話可說。

也先微笑道:“我的確剛剛知道,漢王對我說及夕照是假的時候,我倒真的很吃驚。漢王,你的騙術也很高明啊!”

朱高煦冷冷道:“但夕照還是我幫你得到的。”

也先立即點頭,笑道:“不錯,你終究兌現了承諾,我當然也要信守對你的承諾。秋長風,你的算計我一直都很佩服的,但你顯然也算錯了一件事情。”

秋長風蕭然道:“我算錯了很多事情。我應該早想到,你一直都想對付我。給我希望,不過是要我絕望的。”

也先上前一步,目光中帶了幾分貓戲老鼠的意味道:“你這句話並未說錯。我一直希望在你最有希望的時候再讓你絕望,那樣豈不更是有趣?秋長風,你已黔驢技窮了,要不要我把你想的都說出來?”

不用等秋長風回答也先就道:“你當然知道我不會讓你活下去,你只有自己爭取機會。你看似爲漢王來騙姚廣孝,但終究只是想自己取得夕照和金龍訣改命之法,用做籌碼,參與其中,讓我對你無可奈何,這是你最後的底牌!但你實在無人可用,只有借爲如瑤明月救父的引子請她幫忙,你早連做戲救姚廣孝的氣力都沒有了。”

秋長風似乎不想再看如瑤明月,接道:“太師把我和如瑤明月分開後,王子就去找如瑤明月?太師當然也想到這點了?”

這時候看起來,脫歡的任何一個命令都有着深意。

也先笑道:“你現在終於想到了,可惜有點太遲了。太師早知道你的打算,因此讓我去和如瑤明月談判,就算漢王都知道你已用處不大而捨棄了你,如瑤明月當然知道怎麼做。”

如瑤明月一旁忍不住道:“秋長風,你莫要怪我,我也不過是想救家父。”

若是旁人,這刻只怕都要破口大罵,聲嘶力竭,然而秋長風只是淡淡道:“我爲何要怪你?路是我自己走的,我棋差一招罷了。”

也先搖頭道:“你錯就錯在,算錯了自己的能力。你這種情況,又如何妄想有人會跟你一起……當然,葉雨荷是例外。”

秋長風垂下頭來喃喃道:“也先,我輸了,我無話可說。”突然竟笑了起來,“可你還沒贏。”

也先臉色微變,凝聲道:“我還沒有贏?”

秋長風眼中有光芒閃現,緩緩道:“你們雖可從如瑤明月口中得知金龍訣啓動之法,但並不知道怎麼去做。”他的口氣中多少又恢復了些往日的自信。

也先看看如瑤明月,又看看姚廣孝,突然仰天大笑起來。他笑得前仰後合,肆無忌憚,秋長風望見,臉色白得和雪一樣。

不待也先回答,三戒大師已笑道:“秋長風,你只怕到現在還沒有想明白,我們本來不需要知道金龍訣啓動之法的。”

秋長風微震,困惑道:“不需要?”

三戒大師臉上盡掃懦弱卑劣,昂然道:“如瑤明月……你當然知道金龍訣啓動之法,說與我聽。”

如瑤明月猶豫片刻,說道:“我方纔聽姚廣孝說乾轉大有,趨同人……”

三戒大師截斷道:“是不是乾轉大有,趨同人,變無妄,走離位後啓動離火?”

如瑤明月略有驚奇,她知道姚廣孝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三戒等人還未入山洞,既然如此,三戒大師從何而知這個秘密?

三戒大師很快道:“其實我這些年來一直在研究金龍訣啓動之法,知道奧秘無非是五行相生。金龍訣啓動不過是以六十四卦爲基,運轉五行,火生土,土生金,金克木,但改命。不過我雖推出這步驟,卻一直不能確定,故意示弱哀求姚廣孝,不過是想證實自己的推論。早在朱允炆拿出羅盤時我就知他要測量方位,朱允炆雖故作神秘,好像信步而走,但我早看到他走的方位和我猜的並無兩樣,那羅盤本沒有什麼玄奧,只是朱允炆不精五行,因此要借用,真正的高手何須用那羅盤?”

轉望秋長風,三戒大師哈哈笑道:“你當初故意混淆視線,把那羅盤看得很是重要,讓我等去搶,我就將計就計,故意演戲,讓你認爲我真的什麼都不懂。”

秋長風神色異樣,似乎也沒想到過這個卑鄙的小人竟然是個扮豬吃虎的角色。

三戒大師又道:“我早從朱允炆走的方位瞭然了金龍訣啓動之法,再聽今日姚廣孝說的已可確定,我的推測,絕對不會有什麼問題了。”

也先微微一笑道:“大師既然知道秘密,當然不會對我隱瞞了。”

三戒大師立即收斂了狂態,恭敬道:“王子,小人知道王子若成行,定當少不了我的好處,怎會對王子隱瞞?有了真的夕照,不用朱允炆和姚廣孝,我也能啓動金龍訣助王子、太師一統天下。”轉望姚廣孝哈哈笑道:“姚廣孝,那時候我的成就不會差過你。別古崖那老鬼若還活着,只怕會後悔爲何對我沒有另眼相看。”

姚廣孝背對衆人,沉默無語。

三戒大師斜睨着秋長風道:“秋長風,你真以爲自己很是聰明?你真以爲我身爲別古崖的弟子什麼都不會嗎?”他和秋長風本沒什麼恩怨,但被秋長風說成是毒害朱允炆的兇手,顯然一直耿耿於懷,伺機報復。此人心胸狹窄,睚眥必報,可見一斑。

秋長風默然半晌才道:“我只知道你會屈膝卑顏,丟盡了別古崖的臉。”

三戒大師低吼一聲,看起來就要衝過去殺了秋長風,可終究不敢太過上前,他爲人卑鄙又謹慎,對於落水狗是想要痛打的,但又怕被咬上兩口。現在的秋長風,沉靜中帶有瘋狂,若真的近了他的身,被他臨死抓住,那可得不償失。

也先在一旁道:“秋長風,你可是想死得快些?”

秋長風微吸一口氣,又恢復到平日的漠然道:“你當然不會讓我這麼早死,你還沒有玩夠呢?更何況,你對迭噶發誓,金龍訣改命之前絕不會對我有半分傷害,不然你和你父親將永世不得超生的。”

也先臉色微變,三戒大師已冷笑道:“王子的確發誓不會在金龍訣改命前殺你,但我沒有發誓。王子……”他看向也先,言下之意當然就是:只要也先喜歡,他就可致秋長風於死地,他武功雖是不高,但秋長風眼下如籠中困獸,他有幾百個方法可殺了秋長風,更何況,只要不送食水,秋長風絕挨不過三天的。

不待也先回答,朱高煦已道:“也先,你的屬下這麼回答,倒讓本王有些擔心起自己的安危來了。無論如何,秋長風總是幫本王取了夕照,本王對他的承諾並不會改變。你當初對本王許諾,金龍訣改命之前絕不對他加於一指,囚禁他不過是爲了防他再耍花樣而已。”

秋長風臉有異樣,似乎沒有料到朱高煦這時候居然還爲他說話。

也先眼珠轉了轉,哈哈笑道:“漢王說笑了,我既然立下承諾,當一諾千金,怎麼會在金龍訣改命前殺秋長風呢?我的手下更不會如此!更何況,囚禁秋長風的是如瑤明月,和我何關?若有誰敢對秋長風下手,我就對他絕不客氣。”

三戒大師一呆,喏喏不敢再說什麼。

衆人見也先這般表態,心中卻不約而同在想,也先現在若殺了秋長風,對秋長風而言反倒是好事,不然也先說不定會有什麼惡毒的手段用在秋長風的身上。

也先不管衆人所想,望向如瑤明月道:“如瑤小姐,你現在是否可把夕照給我呢?”

如瑤明月手握夕照輕露貝齒笑道:“我幫你算計了秋長風,答應的事情已經做到,可你答應讓我見到家父的,你還未履行承諾呢。”

也先毫不猶豫道:“只要你給我夕照,我立即讓你見到如瑤藏主,若有食言,天誅地滅,在場的諸人都可將我斬在刀劍之下。”

如瑤明月臉現猶豫,突然望向秋長風道:“秋大人,你說我該不該信他呢?”

她這刻突然詢問秋長風,衆人都想,她這是自討沒趣,秋長風不殺你罵你已算大度,又如何會爲你出主意?

秋長風冷哼一聲,緩緩道:“你沒有見到我信他的下場嗎?”

也先雙眉一挑已現殺意,但竟還能忍住衝動,微微一笑道:“秋長風,我發現你的每句話都是很有深意的。先前故作驚人之語,污衊三戒大師是毒害朱允炆的兇手,現在又在挑撥我和如瑤明月小姐的關係……”

秋長風冷漠道:“如果不是三戒,是誰對朱允炆下的毒呢?你難道不信是朱允炆殺了鬼力失?”

也先微微一笑,避而不答,轉望如瑤明月道:“如瑤小姐,你當然和秋長風不同的,我不會那麼對你,是不是?”

如瑤明月嫣然一笑。“也先王子這麼說真把我當三歲孩子哄了。我和秋長風對也先王子而言眼下好像沒有什麼不同,都已失去了利用的價值。我實在害怕也變成秋長風一樣的下場。”

也先怫然不悅道:“那你讓我怎麼做才能相信我?”他謀劃甚精,極爲謹慎,知道如瑤明月並非表面上那麼柔弱,雖迫切想得到真正的夕照,但並不急於求成。

如瑤明月沉思片刻,嬌聲道:“除非你發誓,我見到家父後你們絕不攔阻我們離去,不然不得好死!”

也先嘿然一笑,道:“如瑤小姐謹慎得讓人歎服,好,我也先當衆立誓,如瑤明月見到如瑤藏主後,我也先絕不會讓人攔阻如瑤明月父女離去,若違此諾,不得好死!”帶分嘲弄道:“如瑤小姐還不放心嗎?抑或是,根本不想把夕照給我?”

如瑤明月的貝齒輕咬紅脣,考慮良久,似乎再找不到不相信也先的理由,終於道:“好吧,夕照給你。”纖手遞過了血染的夕照,美豔中帶了幾分觸目驚心。

也先上前一步,伸手接過夕照,輕輕舒了一口氣。

三戒大師和朱高煦也舒了口氣,他們這般波折,終究得到了夕照,其中艱辛曲折、勾心鬥角,只有他們自己最是清楚。

如瑤明月見也先只是看着夕照,蹙眉道:“家父呢?你答應讓我立即見到他的。”

也先微微一笑,揣好夕照道:“你放心,我絕不會食言。”伸手一指鐵欄之側的石壁,“那上面有個機關,只要一按,你很快就會見到令尊了。”

如瑤明月美目流轉,將信將疑。但她這般辛苦,無非是要見到父親,見到希望就在眼前,終於還是挪步到了那鐵欄之側,伸手去摸石壁,只摸了兩下,感覺那石壁極爲粗糙,不像有機關的樣子,輕蹙娥眉道:“怎麼開啓?”

她話未落地,陡然色變,長身而起,就要反撲出去。

“哐”的一聲巨響,有鐵欄從空而降,竟將她又關在裡面。

不但如瑤明月被關,就算姚廣孝也被關在了鐵欄之中,可姚廣孝由始至終竟一言不發,無論如何的驚天鉅變,似乎都不能引起他的半分注意。

他雖活着,但看起來已經死了。

石室內果然還有機關,但這機關竟是陷阱!

如瑤明月身在鐵欄內,竟如秋長風般逃脫不得。她立在那裡一動不動,可憤怒得幾乎連指尖都顫抖了起來。

石室內死一般的沉寂,油燈也在沉寂地燃着——燃到如瑤明月眼中,熊熊如烈火。

那烈火陡然熄了,變作了一汪春水,如瑤明月以手撩發,風姿不減,微笑道:“也先王子,你這是什麼意思呢?”

也先微微一笑,居然面不改色道:“當初困姚廣孝的時候,用的是子母機關。子機關是爲了不讓姚廣孝逃走,而母機關卻是困來救姚廣孝的人。”

如瑤明月笑意更濃。“可是……我沒有想救秋長風或姚廣孝呀,甚至是我親手將秋長風關了起來,也先王子的用意實在讓我想不明白。”

“你應該明白的。”也先淡漠道,“秋長風剛纔問了我兩個問題,但我沒有答。”

如瑤明月上前一步,微笑道:“什麼問題?”

也先倒退三步,冷冷道:“如瑤明月,我知道你有幾分本事,可你若出手一擊不中,我就下令將你射殺當場。”

如瑤明月僵立那裡,嬌媚的面容帶了幾分僵硬。她知道也先說得不錯,就算她本事極佳,但身在牢籠,活動空間極小,也先根本不用費力,只要命十數人放箭,她和秋長風均沒有活路。

冷望如瑤明月,也先又道:“你這樣最好。秋兄,你剛纔的問題我現在可以回答你了。”他現在居然還和秋長風客氣,別人聽了,都感覺骨子裡面泛着寒意。

秋長風對如瑤明月作繭自縛既不同情,也不憤恨,只是平靜道:“我問的問題自己都忘了。”

也先嘿然一笑道:“但我不會忘,你問我誰殺了鬼力失,誰對朱允炆下了毒,我現在告訴你。”頓了下,“你對第一個問題推斷得沒有錯誤,殺鬼力失的只可能是朱允炆。至於他爲何否定,的確有個不得已的理由。”

秋長風問道:“什麼理由?”

“我現在還不能說出來,但我保證,到時候一定會告訴秋兄的。”

秋長風反問道:“我死的時候?”他到生死關頭居然還能等閒視之,旁人見到不能不有些佩服。

也先撫掌而笑。“秋兄真的善解人意,此生只能和秋兄爲敵,卻不能和秋兄聯手,實在是遺憾的事情。”

秋長風斜睨了一眼一直沉默的朱高煦道:“和也先王子聯手的如果都如我和如瑤明月一樣的下場,不聯手也罷。”

也先又笑,瞥了朱高煦一眼,“漢王當然和你不一樣的。”

如瑤明月突然道:“方纔你好像和我也是這麼說的。”

朱高煦的臉色瞬間數變,終於只是淡漠道:“本王的確和你們不一樣,本王和也先王子並無仇恨,只憑夕照換取個改命的願望,也先王子不至於連這點度量都沒有。”

也先道:“漢王此言甚得我心。”話題一轉,“可漢王知道究竟是誰毒害了朱允炆嗎?”

朱高煦神色不變,簡潔道:“本王不知。”

也先嘆口氣道:“其實要毒朱允炆的人並非如當初秋長風所言的只有個三戒。秋長風、甚至漢王殿下你都可能下手的。至少你們那時候不想讓朱允炆說出夕照是假的秘密。可是我知道,漢王和秋長風根本沒有下手的機會。”

朱高煦回道:“你知道就好。”

也先又道:“可我知道三戒雖恨朱允炆,但一直亦沒有機會。”

三戒大師賠笑道:“王子明鑑,不是王子,我當初只怕真的要被秋長風冤枉死了。”

也先輕吐一口氣,望向如瑤明月道:“我從朱允炆的飲食、飲水方面調查,發現如瑤小姐當初曾接近過給朱允炆送食物的丫鬟。”

如瑤明月驀地變色,退後了一步。

也先冷冷地望着如瑤明月道:“於是這事情就變得很明顯了,如瑤小姐爲救令尊,毒倒朱允炆,只是想引出如瑤藏主,那時候,你以爲我們別無選擇的,從未想到過我們就算不用朱允炆也能啓動金龍訣。而如瑤小姐身爲如瑤藏主之女,故作不識朱允炆中了天人水,更是顯得有些欲蓋彌彰。因此我肯定,毒倒朱允炆的,就是如瑤小姐你!”

如瑤明月孤零零立在那裡,也不承認,亦不否認,許久才澀然道:“可無論如何,你總是對我有了承諾,說我只要交出夕照,就讓我見到家父,你不怕違諾嗎?”

也先突然仰天狂笑了起來。“我當然怕,我也先只要許諾就肯定會遵守,這點你大可放心。你很快就能見到如瑤藏主,只要你肯見。”

如瑤明月的臉色瞬間蒼白如紙,眼中露出了極爲驚恐之意,道:“你說什麼?”

也先長笑轉身,向洞外走去道:“秋大人這般聰明當然已明白我的心意,麻煩你向如瑤小姐解釋一下好了。哈……哈……”

如瑤明月不怕秋長風出手,霍然撲過去,一把抓住鐵欄,嘶聲道:“也先是什麼意思?也先究竟是什麼意思?秋長風,你告訴我!”

秋長風冷漠道:“你不知道?”

如瑤明月搖頭道:“我……我……不知道,你……你告訴我。”

她聲音不但惶惑,還帶了幾分驚恐,可她驚恐的顯然不是自身的安危。

那她驚恐的是什麼?

秋長風哂然笑笑,笑容中帶了幾分殘忍和冷酷,到如今他實在沒有必要對出賣自己的人有所同情。“你早該知道的,自從你說朱允炆中了天人水,只有如瑤藏主能救的時候就應該知道。”

見如瑤明月握着鐵欄的手咯咯響動,秋長風漠然道:“他們若真能帶來如瑤藏主,那時候就應該讓如瑤藏主前來,暫解燃眉之急。可是他們沒有……只能說明他們已不能帶來如瑤藏主了。”

如瑤明月如受重創般倒退了兩步,渾身顫抖道:“你是說……”她的眼中突現絕望之意。

“不錯,我是說如瑤藏主已經死了,不然他們沒有理由這會兒還不讓如瑤藏主出面。”秋長風移開目光,望向了石壁上的燈火,“也先立誓,說你給他夕照他立即可以讓你見到如瑤藏主,就是說你如果死了,當然可以見到令尊了。”

如瑤明月一震,臉上血色全無,聽秋長風又道:“至於他說你見到令尊後不會讓人阻擋你們父女離去更是個笑話,你們死都死了,他還阻擋你們做什麼?”

如瑤明月的嬌軀搖搖欲墜,突然衝到鐵欄前,嘶聲道:“你既然早知道,爲何不早告訴我?”

秋長風頭也不轉,冷漠道:“你若是我,你會說嗎?”

如瑤明月怔住,淚水流過雪白的面頰,感覺也先瘋狂的笑聲還遠遠傳來,突然反身撲到鐵欄前,大喊道:“也先,你這個瘋子,你不是人,我遲早……遲早會殺了你!”

她說到這裡的時候,一股恐懼涌上心頭,只是在想,我能殺了他嗎,我甚至連這石室都無法出去,如今我和秋長風都沒有了被利用的價值,唯一的結局就是等死。一念及此,周身戰慄,又想到一直下落不明的父親還是死了,一時間悽婉欲絕,痛哭起來。

那哭聲激盪泣血,幽幽傳出石洞,只怕鐵石心腸的人都要動容。

也先聽到那哭聲,竟是很享受的樣子。如瑤明月看錯了他,但如瑤明月有一點沒有說錯,也先是個瘋子——很冷靜的一個瘋子。

就算三戒大師聞到哭聲都有些惴惴不安,低聲道:“王子,遲則生變,這兩人,不如早殺了的好。”

也先斜睨着一旁冷酷如昔的漢王,微笑道:“你想讓我做個無信之人嗎?”

三戒大師退後一步忙道:“不敢。可是……”

也先截斷道:“不用什麼可是。你以爲我會這麼就殺了秋長風嗎?”突然縱聲笑了起來,笑聲帶着難言的得意。

他的確有理由得意的,他和秋長風之戰,終於以他的勝利而告終。他不信秋長風還有翻身的機會!

三戒大師望着也先難以描繪的表情,有些惶惑不安。只有朱高煦還是立在那裡,擡頭望天,天有烏雲,無日,雪未落。

笑聲止歇,也先又是一陣劇烈地咳,咳了許久還未停止。

“人生多是如此,得到了笑聲,總要付出些什麼。漢王,你說是不是?”也先終於道。

朱高煦回道:“本王已失去了很多,但至今還未得到什麼。”

“你不用急,很快我們就都會如願以償了。”也先喘息片刻,突然又詭異地笑了,“今天不會有陽光,可明天會有,明天不會,後天也會有的。”他喃喃自語的表情,又顯出了瘋狂之意。

朱高煦望着天空亦喃喃道:“若再沒有陽光,過了金龍訣改命的時日,只怕你我此生都不會有陽光了。”

也先又笑,望着蒼茫的天空,恨聲道:“不會的,老天也不敢玩我的……”突然恢復了冷靜,條理清晰道:“明天日出之前我們要去見一個人。”

朱高煦不爲所動,只是皺了下眉頭問:“誰?”

“我現在不能說,反正你見了自然會知道,那人十分有趣。”也先又笑了起來,笑得詭秘非常,“秋長風見了那人肯定也會覺得有趣極了。”說罷又大笑起來。

朱高煦望見,眼中閃過幾分警惕,但仍不動聲色。

天邊的雲聞到也先瘋狂的笑聲,也終於忍不住掩住了耳朵,落荒而逃。

陽光未有,但云已稀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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