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對錯

十年生死兩茫茫,細思量,自斷腸。

葉雨荷想到答案的時候,周身發冷。

鄭和靜靜地站在那裡,雖沉凝如山,卻又飄渺如霧。很明顯,鄭和是最瞭解事情最終真相的人,但瞭解的人,並不見得會說。

葉雨荷這才發現,秋長風實在和他很像,或許因爲他們是師徒,或許也因爲他們都知道,很多事情不用說的。

說有何用?不過是明月夜、短松岡。

可葉雨荷還是要說,她用盡全身的氣力說道:“你派出的第四個人……就是那個朱允炆!”

一言出,金帳冷。

鄭和沉默不語,他那一刻的表情如同藏到了霧中,再也讓人看不清心中到底想什麼。他沒有承認,可也沒有否認。他也不再去看葉雨荷,只是轉身去看金帳內的那個高位……

位置還在,但人卻無影。

葉雨荷亦難以揣摩鄭和的心思。朱允炆怎麼會聽你的吩咐?很明顯,那個朱允炆是假的!這就可以解釋所發生的一切。你顯然認爲只憑三戒一個人冒充姚廣孝的師弟,並不穩妥,因爲脫歡、也先、鬼力失均是狡猾之輩,豈會輕信旁人?因此你早早地設計了一個連環局,讓假朱允炆適時出現,和三戒和尚演了一出對手戲。那個假朱允炆說什麼逃到南洋,然後迴轉玉門關遇到三戒和尚,被三戒和尚毒害未死等等統統都是謊言。事實是,假朱允炆和三戒和尚早就奉之你命做前去戲,分別獲得了鬼力失和脫歡的信任,而經過鬼力失的證實,脫歡和也先更加相信金龍訣一說,也從未懷疑過三戒和朱允炆都是假的!

想想這個連環局,葉雨荷只能嘆息,她當初見到朱允炆和三戒和尚的表現時,曾經恨之入骨,可哪裡想到,這二人也不過是演戲。

這兩人若真的去演戲,只怕梨園都要餓死一大批人。

“假朱允炆和三戒和尚騙過了所有的人,然後在秋長風來到草原後,開始實施拖住脫歡大軍的計劃。”葉雨荷恍然道,“我到現在才明白,秋長風來這裡最大的目的,是迷惑也先和脫歡,吸引他們的全部注意,然後方便三戒和尚和假朱允炆做戲!”

此刻葉雨荷回憶往昔,一切歷歷在目。所有的詭異迷離終於煙消雲散,現出了本來的面目。

“鬼力失不見得是假朱允炆殺的,下手的很可能是三戒和尚。當初案發時,三戒和尚曾和假朱允炆先見過一面、和鬼力失有過爭吵,那一刻,應該是三戒動手殺死鬼力失的最好時機。假朱允炆很可能那時就已將鬼力失迷倒,鬼力失當然想不到一向柔順的假朱允炆會對他下手,被迷昏後,三戒和尚就用利刃——錦瑟刀殺了鬼力失!鬼力失的傷口本是被極鋒利的利刃所傷。之後和之前,鬼力失雖有聲響發出,但那隻怕是假朱允炆模仿鬼力失的腔調所言,我知道有些人擅長口技,可將別人的話語模仿得惟妙惟肖。”

鄭和背對着葉雨荷,聞言點點頭道:“你猜的一點不錯,那個……他並不會武功,不然鬼力失焉能對他沒有半分防備,但他會易容和模仿別人的聲音。”他這麼一說,無疑是證實了葉雨荷對案子的分析無誤,可他始終未提朱允炆之名。

葉雨荷立即道:“三戒大師殺了鬼力失後,從容地割破帳篷,然後假裝被鬼力失拋了出去,被孔承仁看到。那時候誰都想不到鬼力失已死了,孔承仁更是被騙,當了個糊塗證人,使所有的人都從未懷疑過三戒大師是兇手,因爲所有的人都想不到,假朱允炆會爲三戒大師說謊,他們本來是對頭!但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這兩個生死對手其實根本是一夥的。而假朱允炆說有人入帳殺了鬼力失顯然是故作謎團,攪亂局面,要弄得脫歡、也先猜疑心亂,失去分寸。”

頓了片刻,見鄭和無言,葉雨荷突然想到一件事情。“秋長風那時候應該早和三戒取得了聯繫,他也知道事情的真相。但他分析案情的時候,故意把矛頭指向假朱允炆,當然也是在混淆視線。”

又是恍然,又是心酸,還帶了幾分莫名的悵然,那一刻的葉雨荷,心中百感交集,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秋長風原來又在騙她。

可她埋怨嗎?她一時間無法分辨自己的情感,又想起了一件事情,說道:“假朱允炆中毒一事又讓衆人猜忌紛紜,現在我也想明白了。”

凝望着鄭和,葉雨荷下了定論道:“下毒的不是三戒,也不是旁人,而是假朱允炆自己!就因爲這樣,才讓人找不到頭緒。假朱允炆對自己下毒,用意也在拖延,爲你們前來爭取時間。我現在敢肯定,他事後一定會醒來,而且能偷偷逃走。沒有人留意看守一箇中毒昏迷的人。”

鄭和輕輕一嘆,似唏噓,又似認同。

此時此刻,他實在沒有必要再隱瞞什麼,但他偏偏什麼都不說。

他到底在忌諱什麼?

葉雨荷並沒有豁然開朗的暢快,不知爲何,心中反倒有種難言的驚恐,她望着鄭和突然叫道:“那真的朱允炆呢?現在何處?假朱允炆爲何對金龍訣一事如此清楚,假朱允炆手上爲何有真的金龍訣和太祖曾傳的紫金藤戒?假朱允炆爲何從未考慮真朱允炆會出現一事?你們本應對朱允炆極爲忌諱,爲何這次彷彿對朱允炆從不關心?”

她一連數問,思緒滾滾,難以自己。

不聞鄭和回答,又像是從鄭和身上已得到了答案,驀地想到不久前曾聽到朱高煦夢中所言“你早該死的……”,又想到朱高煦說及往事,提及受到朱允炆的羞辱後,對秋長風又說過“他早該死的……”,回想起在朱允炆毒發前朱高煦和朱允炆相見,說過一句“你莫要再這麼稱呼,我和你半點關係都沒有!”

這些言語當初聽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觸,只覺得其中有一腔怨毒。可葉雨荷現在回想起來卻是驚心動魄,臉現驚恐,大聲道:“我知道了,朱允炆是不是早死了,早在十多年前就死了?死在金陵城被攻破的時候!”

她說出這句話時,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完後搖搖欲墜……

朱允炆的死活和她有什麼關係?她爲何這般驚恐?她一時間也想不明白。

但她終於明白了另外的一些事情,明白朱高煦爲何不時地會露出那種絕望的情緒。

朱高煦早就知道朱允炆死了,他在假朱允炆出現的那一刻就知道有問題,就明白其中蘊藏着個極大的陰謀。

然而,朱高煦爲何還要等金龍訣啓動?

這或許就像溺水之人握住漂浮的稻草不放一樣,朱高煦不稱帝,毋寧死,金龍訣顯然是他最後的一個希望。

其實朱高煦和葉雨荷極像,二人都知道希望渺茫,卻不肯全然放棄那個希望。

希望——有時偏偏是絕望。

朱高煦望着空曠的帳篷頂處,甚至連絕望都沒有,他沒有去看近在咫尺卻像遠在天涯的父親,也沒有去看曾經風光如今落魄的太師脫歡,他像在看,他又像什麼都沒有看。

沒有了傷痛,只感覺輕飄飄地就要飛到天上,遠離人間。

朱棣眼中的傷痛之意更濃,突然一把握住朱高煦的手,啞聲道:“煦兒,你挺下去。”他知道眼下救活朱高煦的關鍵,不在大夫醫術的高明,而在他是否希望活下去。

脫歡在不遠處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多少帶了幾分瘋狂。“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好像驀地也明白了很多,才待開口,朱棣霍然轉身,喝道:“住口!”

脫歡冷笑道:“朱棣,你可以殺了我,但如何能制止住我說什麼?”

“你錯了。”朱棣凝望着脫歡,一字字道,“朕能制止住你說什麼,朕不會殺了你!”

脫歡一怔,細長的眼睛眨了眨,像是一時間不明白朱棣的意思。

朱棣冷冷地望着他道:“朕知道你以爲必死,這才如此放肆。可你錯了,你不用死,你的兒子也先甚至也沒有死。你們父子可以活下去,再好好地活個幾十年也說不定。”

脫歡本是全然不顧的心境,驀地聽到朱棣這麼說,一顆心瞬間提了起來。

他當然不想死,他還是瓦剌的太師,就算不一統中原,就算不成爲成吉思汗,也還有無邊的榮華富貴去享受。他見朱高煦奄奄一息,想着自己的兒子也死了,臨死前不免產生了幾分快意,但聞自己的兒子竟還沒死,自己好像也不用死,一時間倒有些喜出望外,顫聲道:“大明天子,你說的是真嗎?”

他本來一直對朱棣直呼其名,不肯弱了瓦剌第一人的威風,但這刻發現有了活命的希望,頓時放下了一切的尊嚴。

朱棣淡漠道:“朕要殺你,早就殺了,何必等到今日?”

脫歡本是不信,可望見一旁的三戒,心中凜然,暗想自己這幾年來有眼無珠,漸漸把三戒當作心腹來看,若三戒真的不動聲色下手,只怕害死他的機會也是有的,由此可見朱棣不想幹脆殺他倒是事實。見朱棣冷冷望過來,脫歡心念飛轉,立即明白過來。“大明天子……你當然有條件?”

朱棣冷哼一聲。“你們瓦剌各族的二十萬盟軍很快就要到了。”

脫歡一陣茫然之際,聽朱棣一字字道:“朕要你當着瓦剌軍衆之面立誓,終此一生,和你兒子也先臣服大明,再不生叛逆之心。”

脫歡一震,終於明白了朱棣用心之深遠,朱棣若是殺了他,瓦剌另有新主,說不定大明、瓦剌徵亂轉瞬就起,可朱棣這般逼他立誓,雖不殺他和也先,但卻最少能保大明、瓦剌數十年的安寧。

朱棣老了,但想的還是大明的江山。

一念及此,脫歡心中震顫,忍不住狂笑道:“朱棣,本太師真不如你。至少在你心中,江山遠比兒子的生死還要重要!”

朱棣回望朱高煦,目光中又露出深切的哀痛。

脫歡望着那孤單的背影,不知爲何,心中亦有了幾分淒涼,終究收了笑聲,緩緩道:“大明天子,你用一計,甚至不惜犧牲骨肉來換取大明、瓦剌的和平,真的是用心良苦。你想必已算定,本太師一定會答應了?”他明白朱棣的用意,知道朱棣終不會殺他,又多少恢復了以往的狂傲之意,開始盤算怎麼討價還價。

朱棣也不轉身,冷漠道:“朕什麼都算不定,也算不定你的打算,你可以選擇不答應的。”

脫歡本待開口,可望見那孤寂的背影中又帶着無邊的肅殺,忍不住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

葉雨荷卻連寒顫都打不出來。

她本來每次都覺得自己明白一些,但直到如今,纔算是真正的明白。可明白後,只有更加的心冷。

幸福的糊塗,殘酷的清醒,她甚至覺得,或許一直糊塗下去反倒更讓她好受一些。

“朱允炆早死了,朱允炆早死了。”葉雨荷喃喃道,臉上帶着幾分自嘲,“也先敗得不冤,他敗得一點都不冤,因爲他不但敗在朱元璋、朱棣的兩代策劃之下,而且一直不明白個關鍵的事實,他不知道朱允炆早就死了。”

鄭和不語,或許他也沒什麼可說的。

有時候,有些話,有些人始終都不會說的,因爲這些人總是清醒地知道,說出來不見得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

“也先自以爲很聰明,製造個朱允炆捲土重來的假象,他到現在可能還不明白到底哪裡出了問題。”葉雨荷回想也先的儒雅和瘋狂,心中反倒有些可憐,可憐也先,也可憐自己,“他最大的錯誤就在於,他製造朱允炆重來的假象,就是在告訴你們,有人故作文章,有人終於上鉤了,因爲你們清醒地知道,朱允炆絕不可能回來了,因此你們在普陀血案的那一刻,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鄭和抿着嘴脣,還是看着那高臺,輕嘆一口氣。

葉雨荷不知道鄭和嘆息什麼,繼續道:“甚至不用三戒大師那裡傳訊,你和姚廣孝就知道有人上鉤了,而且是你們想要的魚,可你們不滿足只上鉤一條魚,你們一直都希望這個計劃應該將所有的叛逆一網打盡。那時候,如瑤明月等人並不見得要對姚廣孝下手,因爲姚廣孝還有作用,但是悟心之死就很奇怪,想必是姚廣孝殺了悟心後故作迷蹤,挑中秋長風做誘餌,撒了彌天謊言,也撒下彌天大網。”

鄭和沉默片刻,搖頭道:“悟心不是上師殺的,他中的是一種蠱毒……但和此事無關。”他說到這裡,臉上帶了記分悵然,似在追思什麼。

葉雨荷再次出乎意料,但知道鄭和沒有必要在這件事上撒謊,不由得又是困惑。聽鄭和又道:“不過悟心胸口那一刀倒的確是上師刺的。他死後,上師才刺的那一刀,因此傷口無血。”

“爲什麼?”葉雨荷忍不住詫異地問。

“上師那一刀本也是個考驗——考驗被選中的人是否懂得用腦。”鄭和道,“上師之前從未見過秋長風,我雖舉薦了秋長風,但上師自有他的判斷。他知道執行這個計劃的人極爲重要,不但要有高絕的武功、書畫的造詣、機關的神通,還要有極爲清晰睿智的頭腦,這人一定要身在局中,而且最終能夠破解迷局,因此才能知道怎麼去做!”

葉雨荷表情苦澀。“姚廣孝最後考驗出來,我、衛鐵衣加上習蘭亭三人加在一起也不如一個秋長風,因此姚廣孝最終選秋長風做爲執行任務的人選,但那時候秋長風顯然也有很多事情不明白?”

鄭和緩緩點頭道:“不錯,他那時候也不明白,但他顯然比很多人要聰明,最早破解了迷局,也最早知道應該怎麼做。”

葉雨荷凝望鄭和的背影道:“我明白你們這麼做的意義,因爲你們必須讓所有在局中的人都相信金龍訣和《日月歌》的靈異之處,這才能騙更多的人入局。我和漢王也都被騙了進來。”

鄭和也不回身,只是道:“這個佈局中,你們兩個是最讓我們沒有想到的人物。可既然走進來,就得一直走下去。”

他說到這裡,本是波瀾不驚的聲調中帶了感傷之意。

葉雨荷回憶往昔,也帶了幾分傷感。“我終於明白,爲何秋長風一開始對我故作冷漠,爲何一直要讓我離開,原來他是爲我好,他知道我若陷入進來,結果只有悲劇,可我總不聽他的話。一開始是抗拒地加入,後來想要走卻已晚了。”她心中卻想,我若知道最終的一切,會不會離開秋長風,避免參與這個局呢?不會的,不會的,這本是我的命,今生若沒有長風,我活着還有什麼意義?一念及此,心酸中反倒帶了幾分甜蜜,可那幾分淡淡的甜蜜卻是浸泡在無邊的絕望中。

鄭和自語道:“世事本來就是如此,或許這纔是命,一個人自以爲掙脫卻終究深陷的命。”

“不是命!”葉雨荷積鬱許久的情緒霍然爆發,上前一步,望着鄭和的身影道,“鄭和,你到現在還騙我?這不是命,所有的一切本來就是你們的安排!你說過,沒什麼天意,所有看似天意的巧合不過是刻意的安排,看似蒼天的旨意,其實不過是人的心思所在,是你們安排了我們的命!在你們的安排下,排教、捧火會、東瀛、也先甚至我、秋長風和朱高煦都掉入了你們的陷阱。你們早知道紀綱有問題,卻爲了欺騙脫歡,故意對紀綱放縱,不惜讓紀綱作惡,置解縉的家人於不顧,這難道就是解縉家人的命運?你們早知道金龍訣有問題,卻故意讓朱高煦上當受騙,這難道就是朱高煦的命運?你們早知道秋長風爲這個佈局很快就會死,可還是旁若無事地在清談命運,難道你不覺得很是可笑?每個人的命只有一條,應由自己掌握,並非由你們控制,你們安排了我們的命運,那你們的命運呢?難道你們從來不考慮我們的感覺?”

她許久心思,一朝噴薄,心中忿忿難平,可最悲傷的是,命運早定,如今的秋長風,無論是誰,都挽不回他的性命。

鄭和緩緩轉身,平靜若水,用那深邃的眼眸望着葉雨荷。“這是我們的安排,但終究還是你們自己做出了決定。我們佈下了局,只有命中註定的人才會進來!”

葉雨荷望着鄭和,一時啞然。鄭和的話,本有着極深的道理,讓人明白過來後只有惘然。

鄭和又感慨道:“上師也有命,他爲了這個計劃本準備死的,我並非未考慮你們的感受,但我就算考慮千萬,再重來一次的話,這件事我還必須去做,這也是我的命!”

葉雨荷淚盈眼眶,啞聲道:“爲什麼,究竟爲什麼?難道爲了所謂的千秋江山,萬歲基業,就一定要有這些無辜的人犧牲?”

鄭和沉默許久,這才答了幾個字:“是!這也是命!”

千秋萬歲,終究抵不過一個“命”字。

朱棣立在那裡,鬢角斑白如雪,眼中的孤寂傷感如同千峰那亙古的蒼冷無情。脫歡已被帶走,去考慮如何決定自己的命運。朱棣終於蹲了下來,不用再在旁人面前維繫自己的威嚴。

他那一刻不再是天子,不再是九五之尊,看起來只是被命運流轉的一個普通人。他輕輕握住了朱高煦的手,感受着自己生命的流逝。

眼中有淚,卻終究未讓淚水流淌,朱棣哽咽道:“煦兒,你要堅持下去。”

這句話,他多年前就曾說過,可他從未想到過會再次提及。

朱高煦只是望着帳頂,喃喃道:“他死了,是不是?父皇,你曾告訴過我,天作孽,尤可爲,自作孽,不可活的。你說過,一定要給我們兄弟報仇的。”

朱棣望着那蒼白無血、空空寂寂的一張臉,身軀顫動,艱難地開口道:“父皇從未騙過你。”

朱高煦笑了,笑容中帶着幾分滄海桑田的寂寞。“是的,父皇從未騙過我,一切都是我自以爲是……”

“不是的。”朱棣雙手緊握——握緊了朱高煦僅剩的一隻手,哽咽着,“煦兒,是父皇不對。”這個滿是蒼老,一輩子倔強不屈的人,就算在朱元璋面前都不認錯的王者,聲帶無盡的悔意,“煦兒,父皇本來準備……準備讓你當太子……”

腦海中閃過朱高熾肥胖的身軀、屈辱的表情,朱棣心中一陣茫然。

他真的這麼想?他過不了自己這一關。他是天下無雙的君王,可他卻和尋常的父親沒什麼兩樣,甚至,他不是個合格的父親。他欠兩個兒子太多太多,朱高熾不說,但他怎麼能裝作不知道?他到這刻彷彿才明白太祖當年無可奈何的抉擇。

可是不是已經晚了?就算知道又能如何?

“你沒錯的,父皇沒錯的。”朱高煦眼中閃過幾分光亮,那許久未曾有的光亮,透過那光亮,他似乎看到了天光,“父皇說過,就算作爲一個君王,有時候,也是無可奈何的。你爲了千秋大業,做的這些事情,我理解……”

朱棣嘴角顫動,一張臉上滿是悲傷。

“可我也沒錯……是不是?”朱高煦空洞的眼中,帶了幾分困惑。

朱棣立即道:“是的,你沒錯!”

朱高煦笑了,笑容中帶着無盡的寂寞。“我是沒錯的,我一直按照父皇的要求來做,別人的東西我不想要。我自己的東西別人也不要想拿走。還記得父皇當年有個玉佩,我想要,但終究被大哥得了去,大哥又給了我……”

他的眼神益發渙散,嘴脣蠕動,聲音越來越低。

朱棣心中的驚懼之意更加強烈,只是緊緊地握着兒子的手,嘶聲道:“煦兒,你……”

“可我沒有要,我摔了那玉佩,那畢竟不是我的東西。”朱高煦的嘴角帶着幾分若有若無的笑,“那時候孃親爲了安慰我,特意給我塗了指甲,血紫的顏色。孃親說,這個我有,大哥沒有的。”

朱棣心酸莫名,仍是嘶聲道:“是,你娘說得沒錯。”

朱高煦輕輕吁了口氣。“我一直染着那指甲的顏色,很喜歡。只可惜,手斷了,指甲也沒了,世上,本來就沒有永遠留着的東西……”

終於艱難地望向了朱棣,朱高煦臉上帶着幾分潮紅,眼中帶着幾分解脫。“父皇,我想通了,我累了,我就算當了皇帝,又能如何?你說是不是?我不會再讓你爲難了……”

朱棣無法點頭,亦無法搖頭,見到朱高煦眼中的神色,心頭狂震,嘶聲道:“煦兒,你不要放棄……”

“可我想不通的是……你我都沒錯,那究竟……是誰的……錯……”朱高煦話音未落,眼中最後的光亮散去,頭一垂,再無了聲息。

朱棣一震,緊緊握着那垂落放棄的手,臉上悲痛欲絕。

眼未眨,但淚落。

淚水終究滴在了那蒼白孤傲如雪的臉上,劃了道弧線,流過那似笑似嘆的嘴角,讓他的心品嚐到了無盡的苦澀。

暮雪千峰,江山萬里,冷冷地看着那帳中,紅塵輪轉、彈指凋謝的景色。

鄭和說“是”的時候,臉上帶了幾分蕭然和堅決。

葉雨荷一見鄭和的表情,不由得退後一步,她明白鄭和所言的意思,爲了千秋基業,爲了萬歲永存,爲了救千萬百姓於水火,有些事情,一定要去做,有些人,也註定要擔當這些角色。

可她不能接受。

明白的人,本來就不見得能接受,因此纔有那些說到做不到的事情發生。

淚水輕落,不同的情感,一樣的無色。

“是了,這是命,這是秋長風的命。他早知道自己的命,可他還必須要去做。”葉雨荷喃喃自語,嘴角帶了幾分哂笑。“這也是朱允炆的命,因此他雖死了,但還得活着,只是爲了掩蓋朱棣篡位的真相。所有人都受命運的擺佈,只有朱棣不用,他可掌控一切,包括天意。”

鄭和眼中少見地閃過絲痛楚。“你錯了,天子也有命……”輕嘆一口氣,“你和漢王都還不知道一件事,當初朱允炆爲了逼天子造反,可說是不擇手段。”

葉雨荷搖頭道:“我知道的。漢王告訴過我。”回想起朱高煦和朱允炆的恩怨,她也分辨不出誰對誰錯。

鄭和輕聲嘆息道:“你們不知道的,漢王只知道他爲了大哥承受了難以忍受的屈辱,卻不知道太子爲了他付出的更多。聖上就因爲這點,一直難以抉擇。”

葉雨荷心悸不已,實在想不到還有這段內情,亦想不出太子究竟被朱允炆如何折磨,但見鄭和說話間對那個肥頭大耳的太子滿是同情之意,卻是一陣心悸,她心悸的是朱高煦都這般被辱,那朱高熾呢,到底受了朱允炆什麼非人的折磨?她本對朱允炆被奪帝位還有些同情,但這刻想想,卻感覺朱允炆行事有些咎由自取。

良久,鄭和才道:“聖上行事的確也有過錯。但斧鉞加身,又有幾人能淡定?”

他畢竟和朱棣的其餘臣子有些不同,這般話,楊士奇等人死也不會說的。

葉雨荷冷冷道:“因此他不但早殺了朱允炆,又殺了齊泰、黃子澄,又滅了方孝孺十族?”見鄭和沉吟不語,葉雨荷冷笑,“當然了,你可推說這一切也是爲了大明江山。因爲這點一切便都有了十足的理由。”

鄭和神色悵然,半晌才道:“不錯,爲了江山,一切便均有了藉口。但你難道不知道這等腐生更是誤國,當年若非這三人百般虐待太子和漢王,逼反天子,何至於天下生靈塗炭?你若是天子,他們要將你滿門抄斬,你又該如何?”

以血還血、以牙還牙,這或者本是一些人註定的選擇!

葉雨荷一怔,心中茫然,一時間已不知道究竟誰對誰錯。

或許很多事情,根本沒有對錯可言。

“可天子畢竟有感殺戮過重,已在慢慢改正,只是他素來就算後悔也絕不會認錯,上師亦是如此。”鄭和悠悠輕嘆,“過而能改,總是我們應該支持的事情,難道不是嗎?”

葉雨荷悽然地望着鄭和,喃喃道:“是的,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但是最好不要有過。可他們終究有個改過的機會……有些人,連這個機會都沒有。”

鄭和神色微變,似乎想到了什麼,有些傷感。

葉雨荷上前一步,緩緩地伸出雙手來,望向鄭和。

鄭和微怔,皺眉道:“你要幹什麼?”

葉雨荷秋波凝霧,如煙縷深愁,“我知道秋長風去做什麼了。”

鄭和目光微閃,略帶詫異道:“你知道了?”

葉雨荷的嘴角帶着幾分澀然花落的笑。“我一直不解他這個人,直到今日和你說了這些話,纔算真正地瞭解他的爲人。他騙了我,但是……他並未做錯,對他來說……或者對你們這些人來說,有些事情,遠比情感要重要得多。”

“但在他的心中,你卻和他的任務同等重要。”鄭和的嘴角微翹,似笑似嘆,“他對我說過,他可以爲了任務去死,但卻能爲了你,一直努力去活!”

淚水瞬間迸出,晶瑩無瑕。

葉雨荷再次哽咽,啞聲道:“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也知道,他眼下肯定是爲了我,去向天子求情,他並無罪,但我畢竟行刺了天子,罪不可赦!他和我在一起,總是沒有結果,我不求鄭大人放過我,也不想再求改過,只求若是有錯,千錯萬錯,都算我的錯!”

淚水點滴化紅顏,湮沒了繁華無常。

她就那麼看着鄭和,哽咽難言,但知道鄭和肯定會理解。

鄭和望着那淚中妝顏,輕嘆道:“因此你爲了他,想要擔下一切的錯?你難道不知道,你就算如此,他也不過只有幾日好活?你如果這麼做,那他付出的努力不是全沒了意義?”

他這麼一說,無疑證實了葉雨荷的說法,秋長風做的最後一件事,當然就是用自己的一切功勞,試圖洗掉葉雨荷的過錯。

他去死,爲了葉雨荷好好地活。原來直到最後一刻,秋長風做的每件事,還是爲了她葉雨荷。葉雨荷想到這點,哀傷欲絕。“可我真的不想他用一世的流離,換我今生的難忘。我只想陪着他,共死共活!”

十年茫茫,悲傷的是相識未見得再相逢,悲哀的是相逢卻不見得能相識……但若能相識相逢、相逢相識,那無論幾日,雖不夠,但足夠!

她就那麼地伸出了雙手,等待命運的束縛,只爲換取和秋長風最後的一面。

鄭和靜靜地望着葉雨荷,良久,突然開口道:“你真以爲明白了我說的意思?你認爲我們會爲了朱允炆這個秘密殺了你。而秋長風爲了你,因此纔去向天子求情?”

葉雨荷並不點頭,但神色已說明了一切。她想通了朱允炆的事情,一直驚恐,就是因爲想到了這一點。

鄭和輕嘆了口氣,嘆息中帶了幾分風輕雲淡的無奈。“原來你還是不懂的。”再次轉過身去,不望葉雨荷,緩緩道,“聖上早厭倦了殺戮,但不得不繼續北伐,因爲這是他的命。上師亦厭倦了殺戮,因此定下最後的計策,不是殺人,而是捨身。我亦是一樣,從始至終,我並不想參與,但我不能不參與,這也是我的命。只有秋長風一直是在主宰着自己的命運,你應該信他……”

“我應該信他?”葉雨荷喃喃自語,不解其意。

“他這樣的人,當然不會死,說不定,他還會比我活的要長久很多。”鄭和的嘴角帶了幾分若有似無的笑容,如春暖花開。

葉雨荷怔住,滿是不信,卻又期待着什麼。“你說,他會活下去?這怎麼可能?你不是說,他中了青夜心,沒有離火和金龍訣的救治便只有一死?如今金龍訣不能啓動,他怎麼還能活下去?”

鄭和淡淡道:“但我有離火。”目光透過帳篷,望向了遙遠的西方,“聽說金龍訣本是金龍的一角,來自遙遠的西洋彼岸,離火等物亦是如此,我下西洋的時候,已在一個遙遠國度的神廟中找到了離火。”帶着幾分嚮往,鄭和又喃喃道:“天地間的玄奧實在很多,探尋這些玄奧也很快樂。”

葉雨荷雙拳緊握,激動得渾身發抖。“可是,現在就算有離火,也無法救長風的命了!”

鄭和微微一笑,笑容中帶着幾分難以捉摸的味道。“現在是不行,可你莫要忘記了,當初在觀海時,我就見過秋長風。”

葉雨荷一股狂喜涌上心頭,激動地道:“難道說,在那個時候,你就爲他解了青夜心的毒?可他爲何還是中毒的模樣?”立即醒悟過來,“是了,他又在騙我們,他用的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計策。”

只有如此,秋長風才能騙過也先。只有這般,秋長風才能讓脫歡放棄警惕。

因爲有三戒和尚的配合,脫歡和也先才認爲秋長風必死無疑,但三戒和尚顯然撒了謊,三戒和尚對脫歡說秋長風必死無疑,無非是麻痹敵手的計策。

這一切,不過是秋長風的終極策略。

葉雨荷想到這些,卻沒有再說什麼,她唯一想說的就是:“秋長風現在何處?”她那一刻,大悲大喜,歡喜得幾乎要炸了開來。

有馬蹄聲起,如江南雨落,鄭和聽到馬蹄聲的時候,喃喃道:“說不定他這刻已見過天子,回到了這裡。”話未落,葉雨荷已閃身出了金帳。

帳外有花開,有日落。夕陽晚照,帶着幾分黃澄澄的顏色,那日落的盡頭,如飛地奔來一匹駿馬,駿馬之上的人兒,帶着天地間的亮色。

他的臉色蒼白依舊,他的眼眸深邃多情,原來十年蒼茫,改得了江山風月,卻改不了他一生的執著。他輕輕地跳下了馬來,望着早就不能稍動的葉雨荷,大踏步地走過來,如同當年的柳橋春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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