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辰蹙眉看向微濃:“難道你不怕死?”
“我不想欠你,”微濃直白言明,“等到了黎都,我會想法子自救,你不需再插手。”
她想激怒他,可惜沒能成功,他依舊冷靜自若:“你見寧王,無非是想說動他找到連庸,甚至逼我交出月落花……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
心思被識破,微濃垂下眸子,只笑:“你放心好了,我不會求你的,你不救他是人之常情,但我會努力到最後一刻。”
雲辰聽聞此言,心中酸澀難忍:“你以前如此恨他,終究還是原諒了。”
微濃沉默片刻,反問:“這不是如你所願嗎?我還是回了燕國。”
雲辰似乎是在強忍着情緒,額上青筋逐漸顯露,怒意難掩:“我讓你回燕國,是希望你平穩度日,不要插手四國紛爭!”
“你該瞭解我纔對,你覺得我能做到嗎?”微濃直視窗外,有晶瑩的淚意一閃而過:“既然你將我逼回燕國,就該想到會有這一天。”
微濃言罷,徑直躺下翻了個身子,背對雲辰:“身爲囚犯,就該有囚犯的自覺,從明日起,你不要再來看我了。至於你救我的恩情……那一箱國策和王拓的性命,我想應該夠還了。”
“你在怪我。”雲辰站在她牀頭,語氣沉黯。
“我誰都不怪。”淚水從眼角流淌下來,落在枕上,微濃默默吸着鼻子,不想被他看扁。
“微濃……”他不禁喚了她一聲,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多年隱忍已無處可說。
“你說的對,我是執着於楚璃,現在,夢該醒了。”微濃緩緩閉上雙眸:“你走吧,我要睡了。”
從那天起,雲辰真得不再來了,連個人影都不見,微濃的飲食起居、煎藥用藥,全由鄭大夫的孫女小貓兒照料。微濃清醒過來的第三天,執意要沐浴滌發,鄭大夫拗不過她,只得讓小貓兒進去服侍。
小貓兒是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其父繼承祖父的衣鉢,在胭城開醫館,娶妻納妾生下她和兩個兒子。胭城生活不易,父親嫌她是個女孩,便將她扔回家鄉交給祖父照料。她每年只在過年時才能見上父母一面,但她從不抱怨,乖巧地幫祖父經營醫館打下手,這幾年間或也學會了些醫術皮毛。
微濃肩上有傷,一不能沾水,二無法擡手,故由小貓兒爲她滌發。微濃坐在浴桶之中,將脖子後仰,小貓兒便開始爲她清洗。
“您的頭髮真好,又黑又密。”小貓兒發出羨慕的讚歎聲,耐心爲微濃梳理斷髮。
微濃對小貓兒印象不錯,便笑回:“你年紀還小,等過幾年,頭髮也會這樣子。”
小貓兒“嗯”了一聲:“我爺爺說了,我小時候常掉頭髮,稀稀拉拉可難看了,後來是堅持用生薑滌發纔好轉一些。”
微濃也笑,小貓兒這個年紀實在沒有憂愁,真教人羨慕。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很快微濃便結束了沐浴。她穿好衣裳,坐在簡陋的妝臺前,小貓兒替她擦着頭髮,隨口又問:“您和那位大人,是黎都來的嗎?”
“算是吧。”微濃不想說太多。
“真好,一看就是貴氣逼人。”小貓兒壓低聲音,轉而悄悄地道:“其實……其實大人他很關心您的,我每天早上煎藥的時候,他都在旁看着;您一日三餐吃了什麼,他也是要過問的。”
微濃望着銅鏡之中那張天真的、稚嫩的臉龐,笑問:“小貓兒想說什麼?”
小貓兒扁了扁嘴,有些踟躕:“我是想說,您別再和大人鬧彆扭了,他……他待您很好的。”
微濃望向窗外,指着門口隱隱約約的幾個人影,問:“你知道他們是在做什麼嗎?”
小貓兒也望着窗外:“他們是侍衛,在保護您。”
“不,是監視。”微濃從妝臺前站起身,笑嘆一聲:“有些事你不瞭解,別多問,好嗎?”
小貓兒似懂非懂,但還是點了點頭。
“今天什麼日子了?”微濃又問。
“正好七月十五呢!今晚有圓月亮!”小貓兒又高興起來。
七月十五?聶星痕只有三個月壽命了!微濃推窗望向天際高懸的烈日,良久無語。
用過午飯,微濃到庭中散步,饒是有數名侍衛監視着,她也能做到旁若無人。小貓兒見她穿得少,忙將一件披風送出來,笑道:“您怎麼出來了啊!”
“臥牀數日,出來活動活動筋骨。”微濃環顧庭院一週,自然而然地問:“小貓兒這會兒有空嗎?帶我四處轉轉行嗎?”
“當然好啊!”小貓兒痛快應下,帶着微濃把這醫館裡裡外外逛了一遍,每到一處便介紹道:“這是前堂,這是藥房,這是廚房,這是專門熬藥的地方……”
微濃饒有興致地看,絲毫不在意身後跟着侍衛,看過之後仍不肯回房,又在庭中走了好久,直至身上出了汗纔回去休息。雲辰白日不在醫館,幾個侍衛自然不會顧及微濃的身體,也不管她能否吹風,是否勞累,只是目不轉睛地監視着她。
是夜傍晚,秋風清涼,圓月高懸,果然不負這七月十五的好時節。小貓兒下廚做了幾個小菜,和祖父在庭中設下小宴,還特意邀請她和雲辰一同小酌。微濃不忍掃了祖孫二人的興致,只得勉強自己出席。
席間,她與雲辰各自都不開口,縱有小貓兒說說笑笑極力活絡氣氛,也難以抵擋這尷尬之景。從始至終,雲辰只對她說過一句話,就是在她想要小酌兩杯之時開口勸阻。
但微濃並沒聽他的話,執意喝了兩杯小酒,更像是刻意挑釁。鄭大夫忙在一旁打圓場,道是“小酌怡情,於傷勢無礙”,雲辰纔沒再說什麼。
說來也怪,本是好端端的晴夜,不知何時忽然變了天,烏雲漸漸濃密,時而遮住月色,時而風吹雲散,像是人心一般難以捉摸。
鄭大夫見此情形,終於找到理由結束這場尷尬的小宴,忙道:“哎,要變天了,姑娘傷勢未愈不宜吹風,要不……要不就散了吧?”
微濃求之不得,立即笑道:“也好,今晚多謝您了。”言罷起身朝鄭大夫祖孫行禮道謝。
祖孫二人皆起身相送,唯獨雲辰坐在原地不動,擡目看着微濃,面無表情。
微濃根本沒看他,徑直拾階而上返回自己屋內,待推開屋門時,才突然頓住腳步,轉身對小貓兒道:“小貓兒,勞煩你打盆熱水進來,可以嗎?”
小貓兒點頭應允。
微濃便輕輕關上房門。
雲辰又在庭中坐了片刻,纔對鄭大夫祖孫道:“今日有勞您了,這種事情,以後不必再做。”
小貓兒聞言哭喪着臉:“大人,我是不是幫了倒忙。”
雲辰只笑:“沒有,與你無關。快去燒水吧。”
小貓兒點了點頭,什麼都沒再說,情緒低落地去了廚房燒水。鄭大夫也草草將碗筷收拾完畢,進屋歇下了。
小貓兒在廚房忙活一番,提着一壺滾燙的開水出來,路過庭中時,發現雲辰仍舊坐在原處吹冷風,她不禁停下腳步關切道:“大人,天色已晚,您怎麼還不去歇息啊?”
雲辰仍舊清淡一笑:“睡不着,坐在這裡想些事情。”他看向她手中的水壺,叮囑道:“你去吧,不必管我。”
小貓兒是有些怕雲辰的,也不敢多問,忙提着水壺進了微濃屋子,不多時又打了小半桶涼水進去。兩個女子在屋內說說笑笑,剪影透過窗戶映射出來,就像天真無邪的兩姐妹,親密無間。
不知怎地,雲辰想起了他的兩個妹妹,楚琳和楚環。曾幾何時,她們兩人也都是這般歡聲笑語無憂無慮,直至燕國的鐵蹄衝殺進來,毀了楚王宮的一切。
想到此處,雲辰的右手緊握成拳,煞氣頓時從心頭衝殺出來。正當他即將剋制不住時,“吱呀”一聲響起,是小貓兒從微濃房裡走了出來。
這開門聲驚醒了雲辰,瞬間使他冷靜下來,朝小貓兒一笑,沒說一個字。小貓兒本想關切幾句,終究也沒敢出口,只朝他行了個禮便回房睡下了。
幾個守在房門前的侍衛見狀,也都紛紛勸他:“主子,您去睡吧,時辰不早了。”
“好。”雲辰口中雖如此答應,但依舊沒起身,也不知是在等什麼。
“咣噹”一聲乍然響起,屋內隨即傳出微濃一聲呻吟,雲辰這才倏爾起身,想也不想便衝進屋內。一隻腳纔剛邁進去,便聽到微濃的警告聲亟亟響起:“別進來!”
然而爲時已晚,雲辰已瞧見了屋內景象——微濃只着中衣,左肩雪膚外露,傷口正在汨汨流血。而她腳邊,面盆打翻,水灑了一地。
“主子?”侍衛們在外問道:“可需屬下進去?”
“不必。”雲辰徑直跨進屋內,反手將門關上,開口問道:“傷口裂開了?”
微濃“嗯”了一聲,赧然轉過身子,背對於他。
“我去叫小貓兒。”雲辰拾起地上的面盆,作勢欲走。
“不必打擾她,我這兒有藥。”微濃疾步走到桌前,伸手一指桌上幾個藥瓶:“你也回去休息吧,我沒事。”
雲辰站着沒動,不說走,也不說不走。?? 帝業繚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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