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微濃不通政事,也曉得那幾位顧命大臣是太子黨,而那些被打壓的武將,必定是向着聶星痕的。這旨意看似沒什麼,不過是燕王的一道遺旨,可微濃覺得赫連王后太傻了,一旦這旨意公諸於世,天下人盡皆會知曉它是僞造的。
其中利益的偏向實在太過明顯,即便要急着登位,也不是這麼個急法,反而還會讓人質疑這旨意的真僞。微濃覺得,赫連璧月畢竟是個女人,還沒能跳脫出狹隘的政局觀。
這個想法突然冒出來,連微濃自己都被嚇了一跳。她自問向來不是有野心的人,更無心於朝政,難道是一頂“皇后命格”的帽子扣下來,潛移默化地改變了她?還是在宮廷里耳濡目染得多了,無意識地學會了?
在楚王宮三年,她天真得像一張白紙;而返回燕王宮不過一年,白紙已被墨汁濺滿。可想而知,當初楚璃將她保護得有多好。
“臣妾恭送王上。”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令微濃乍然驚醒。是赫連王后要動手了!
微濃下意識地捂住口鼻,淚水已在眼眶裡打轉。可她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爲燕王而哭,還是在爲這宮廷的險惡而流淚。
“母后!”聶星逸的聲音又猛然響起,腳步聲匆匆而來,像是急於阻止赫連王后動手。緊接着,他驚訝地反問:“您捂死了父王?”
“是啊,我親自動的手。”赫連王后語氣不變,言罷將旨意甩給他:“你瞧瞧這遺旨有何不妥之處。”
聶星逸沒讓微濃等多久,已提出了異議:“這遺旨不行,外人一看便是僞造。”
“怎麼?”
“這傾向太明顯了!聶星痕被剝了兵權,敬侯黨全軍覆沒……”
赫連王后沒等他說完,便已打斷:“既然你父王屬意你,自然要替你剷平內患。我並不覺得有任何不妥。”
“可他畢竟是父王的兒子,虎毒不食子!”聶星逸沉吟片刻,又道:“您就聽我一次,聶星痕的兵權不能剝。兒臣新君即位,他是唯一的王弟,按常理應該重用纔對。兒臣這就再去擬一道旨意。”
“你瘋了嗎?你要‘重用’他?”赫連王后重重反問。
“母后彆着急,他不是舊疾復發臥牀不起嗎?暫時也摸不着實權。而且,兒臣加封他一官半職,他就得留在京州任職,不能再回封邑了。”聶星逸幽幽說道:“如此一來,咱們就不擔心放虎歸山了,他一旦有外逃之心,兒臣也能名正言順拿下他。”
聶星逸說出的這番話,讓微濃由衷地認爲他進步神速。也許這就是他監國期間的成長,真正掌握了一國朝政之後,他更懂得分析利弊,鋪陳佈局了。
顯然,赫連王后也被他這番話說動了,輕聲笑言:“你若早些長進,咱們也能少走許多彎路。”
聶星逸沒接話,遲疑着道:“兒臣這就去重新擬旨……父王這裡……還有青城……”
“不打緊,咱們造了這麼久的勢,宮裡宮外都心知肚明。當務之急是要找到太子妃,還要派人看好聶星痕。”赫連王后說道。
“敬侯府都是兒臣的眼線,無妨。可青城……”聶星逸停頓片刻,才道:“不如,不找了吧!”
聽他此言,微濃忍不住在心底冷笑。她早就知道,自從她設計了丁久徹父子過後,聶星逸已對她起了戒心。若非登基在即,他恐怕早就動手了。
赫連王后聞言顯得很詫異:“怎麼?當初你如此迴護她,母后還以爲你喜歡她呢!”
聶星逸嗤笑一聲,沒有接話。
“是因爲丁家父子那件事?”赫連王后安慰道:“那件事在朝內的確影響不好,她想替楚王室出頭,你早早成全她不就行了。一個丁久徹,咱們也不是非要不可。”
“您不明白。”聶星逸顯得有些疲倦:“這件事就看得出來,她跟兒臣不一心……兒臣也把控不了她。”
“說白了,還是你夫綱不振。”赫連王后一語中的:“她是‘皇后命格’,暫時動不得。而且你登基在即,若是突然沒了王后,豈不是惹人非議?”
“也不是要殺她……”聶星逸沒將話說完,又隱晦地反問:“您不讓兒臣動她,真是因爲她有‘皇后命格’嗎?”
“你別拐彎抹角說話。我難道不是爲了你好?”赫連王后答得更隱晦。
聶星逸重重跺了跺腳,頗有咬牙切齒的意味:“我真佩服父王,能在不知情的時候佈下這局棋!如今想動她也動不了了!”
“只要她是王后,你想納誰做妃子,母后都不管你。”赫連王后突然軟下了聲音,近乎慈藹地說道:“別再耽擱了,這火燒眉毛的兩件事,你趕緊去辦妥了。一,重擬聖旨;二,找到太子妃。”
“好。”聶星逸立即應下:“兒臣這就去辦……您讓兒臣再看父王一眼。”
“看什麼看?他連王位都不給你,你還顧念他?”赫連王后再次沉聲。
“養恩大於天,您不能……”
“留着眼淚,等國喪之時再去哭靈吧。”赫連王后又開始斥責:“輕重緩急你分不清嗎?今夜最是關鍵,快去!”
“萬一今夜找不到青城呢?”聶星逸話中滿是擔憂。
“金天寶來不及將她送出宮,我就不信找不到!”赫連王后想了想,囑咐:“若是今夜找不到,就宣稱她禁足期間患了風疹,聽聞王上駕崩悲痛病倒……什麼理由都能對付幾天。”
“……好。”聶星逸情知時間緊迫,也沒再多說,匆匆離開。
寢殿裡又安靜了下來,半晌,纔再次聽到赫連王后說道:“王上,你打壓我的家族,害死我的父親,耽誤我一生,從此咱們兩清了。”
至此,赫連王后終於流露出了哽咽,低聲呢喃了幾句話。像是幽咽的簫管嗚嗚低吟,即便微濃聽不清她說了什麼,也能體會到箇中哀怨與悲慼。此時此刻,已沒有恨意摻雜其中了。
畢竟是數十年的夫妻,也曾恩愛有加,也曾舉案齊眉,最終卻鬧到如此地步,想必赫連王后也很難受。但微濃此刻沒有興致去感同身受,她更在意的是燕王死後怎麼辦?自己能否從密道里出去?出去之後要如何面對這紛繁複雜的局勢?
若有一絲一毫的可能,她都希望能逃離燕王宮,躲開這些醜惡的人心。但她知道,有“皇后命格”四個字壓着,聶星逸與聶星痕都不會放她離開的。
既然如此,她到底應該幫誰?或者是袖手旁觀?還有關於那隻鐲子、那支鸞釵的疑團,她究竟猜得對不對?能不能說出來?
二十一年以來,這是她最最迷茫的時刻,比當初得知身世時更加茫然無措。因爲,她揹負了一個巨大的擔子在身上,不是皇后命格,而是“良心”。
微濃正兀自煎熬不定之時,頭頂上又再度傳來赫連王后的聲音,想必她是已經緩和了心情:“素娥,替王上整理衣裝。”
“是。”微濃隱約聽見素娥姑姑領了命。
再後來,赫連王后應該是離開了,燕王寢殿裡只餘下細碎的腳步聲,再無一人說話。於是微濃也定下神來,開始在地上胡亂摸索着,試圖找出密道的出入口。
過了這麼久,她早已適應了黑暗的環境,雙目也勉強可以視物了。腹中適時傳來飢餓之感,她想起那提食盒與清水,猜想應是無毒,便打算用以果腹。
可還沒走幾步,她隱約看到食盒旁邊多了一片暗沉的影子。又或許那影子原本就存在,只是她方纔沒有看到罷了。
“娘娘終於發現奴婢了。”那影子幽幽低嘆。
是曉馨的聲音!微濃大吃一驚,連忙彎腰走近,拽住她的衣袖,低問:“你爲何不早出聲?”
“我若早出聲,難保不會弄出動靜,被王后與太子發現。”曉馨悄聲附在她耳畔,說道:“您別急,再有半個時辰,等上頭風聲鬆了,奴婢便會放您出去。”
“放我出去,那你呢?”微濃很是詫異。
“奴婢要留在此處。”曉馨則是冷靜。
“你是王上的人?”微濃追問。
曉馨遲疑一瞬:“也算是吧!總之您放心,奴婢是奉命保護您的,從沒對您起過加害之心。”
此刻微濃正是思緒如麻,有太多的問題想要詢問曉馨,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一時竟然語塞。
“奴婢求您什麼都別問,待奴婢重見天日之時,您自然一切都明白了。”曉馨先發制人,動之以情:“外頭已經安排好了一具投井的女屍,等您出去之後,指認是奴婢便成了。”
微濃縷清這話中意思了。這是要讓赫連王后以爲,自己的失蹤是寶公公與曉馨裡應外合造成的。寶公公已死,只要曉馨也“死”了,此事便會斷了線索,全推在寶公公頭上。而赫連王后與聶星逸忙於登基之事,必定無暇追查。
燕王與寶公公都已死去,既然外頭有人替曉馨安排一切,那便足以證明,這個局,還有外人幫忙。魏良媛一個女流之輩,絕不可能有這麼大的能耐,作爲太子良媛,她也不該有這份異心。
因此,這個隱藏在幕後的“外人”是誰,微濃以爲並不難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