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宮,正殿。
簡單卻致的陳設,低調又不失高貴。
幾根雕刻着合歡花的大柱周圍,一縷淺碧色的帳幔垂落,若有若無的將外頭與裡面的情形隔絕。
此時,殿中一片燈火通明,亮白色的夜明珠散落在各處。
香爐內,正燃着一股極淡卻深沁的香味。
柳嬪一身簡單的碧色羅裙,髮髻半挽,幾根玉鏈子垂落肩頭,清美出塵的面上未施脂粉,她從主位上緩緩起身,羅裙曳地,拖拽出一地的靡麗。
目光所及,大理石鋪就的地面上,端正的跪着一個內侍模樣的人,看那衣料上的圖案,儼然是內務府的副總管,莫阡。
良久,柳嬪緩緩出聲,“你辦的很好。”
莫阡低頭,“都是奴才份內之事。”
“只是,三少真的深藏不露嗎?”
柳嬪俯下身子,脣上溢出一抹極淺的笑。
莫阡聞言擡了擡頭,“回主子,三少確實身……”
後面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來,柳嬪忽然直起了身子,面上的笑意消逝,她淡淡的嗯了一聲。
莫阡的臉色頓變,他連忙低頭觸地,“三少確實不會武。”
雖然不明白自家的主子爲何替三少掩飾,但主子這麼說,便肯定是那位特別的交待了,看來黑衣人那裡,他得令他們三緘其口了。
柳嬪聽後,脣上這才緩緩的流出了些許笑意,“很好,你退下吧。”
只是莫阡還沒來得及跪安,殿內忽然響起了一道清朗的男聲。
“什麼很好啊?也說來給朕聽聽。”
隨後,皇帝俊的身姿緩緩出現在柳嬪的眼前。
跪在地面的莫阡看到皇帝的突然出現,臉色大變,幸好他及時的垂下頭,朝着皇帝行禮問安,這纔沒有露出任何破綻。
看着眼前,彎着一雙鳳眸,俊美的臉上全是溫柔笑意的皇帝,柳嬪垂在腰間交握的雙手微微一緊,面上卻不改顏色,她迎了上去,笑道。
“這麼晚了,皇上怎麼過來了?”
“怎麼,你不歡迎朕?”皇帝挑眉,伸手攬住柳嬪的纖腰。
柳嬪抿脣笑笑,有些嬌嗔的側過了頭,“皇上,臣妾怎麼會不歡迎呢,臣妾只盼您日日來纔好呢。”
皇帝伸手捏了捏柳嬪的臉頰,笑罵,“真是好張巧嘴。”
柳嬪順勢偎進皇帝的懷裡,嗔道,“皇上。”
皇帝笑笑,眼梢一挑,看着地上跪着的莫阡,出聲問,“說說吧,這奴才又辦了什麼讓你開心的好事?”
柳嬪垂下眼睫,面上看不出絲毫異色,她笑,“還不是前日裡江南進貢的柳色天蠶織錦,這奴才知道臣妾喜歡,特地給臣妾送了一匹過來。”
頓了頓,柳嬪見皇帝頗有興致的看着自己,又道,“這東西難得,他怕會引起各宮娘娘誹議,特地選在晚上給臣妾送了過來。”
“是嗎?”皇帝鳳眸微勾,滿意的朝莫阡看了一眼,“你做的不錯,一會兒去高碌那裡領賞吧。”
“謝皇上,奴才告退。”莫阡鬆了口氣,伏着身子緩緩的從殿內退了出去。
“皇上,臣妾爲您更衣吧。”柳嬪溫聲笑語,柔嫩的雙手緩緩的扶上皇帝的肩頭。
皇帝應聲,只是眉宇間忽然染上了一股愁絮,柳嬪見狀,落在皇帝腰帶上的手頓了頓,她睨了眼皇帝的神色,輕聲問,“皇上可是有什麼煩心的事?”
皇帝聞言擡頭看了柳嬪一眼,手指捏了捏眉心,有些無奈的道,“被你看出來了。”
柳嬪微笑。
皇帝負了手朝裡間走去,“今日朕以前的乳孃嬤嬤跪在宮門外數個時辰,她以血書求見於朕。”
皇帝說着,語氣一頓,走到軟榻上緩緩坐下。
柳嬪靜靜的凝望着皇帝,乖巧的伏在了他的膝上。
“可是見了朕,她又不說原由,只要求朕明日將武百官請到街口,當着金陵百姓的面才能將事情的原委說出。”
柳嬪聽着,眉心裡漸漸的拉伸出一絲凝重,腦海裡繁雜的思緒彷彿如雲撥霧,一個念頭緩緩浮起,陡然間,在皇帝看不到的地方,水媚般的眸子快速的掠過一絲沉戾。
“也不知,這般興師動衆到底是所爲何事。”皇帝說着輕輕一嘆。
這時他落到膝上的手忽然被柳嬪握住,皇帝低頭,迎上柳嬪溫婉含笑的眸子,“皇上,臣妾不懂朝政,但是卻知道,今夜已深,您須得休息好,明日方有精神來處理這些瑣事。”
皇帝聽後,眉眼間的愁色頓時消逝,他垂眸緊握住柳嬪的手,“朕還是在你這裡才最舒心啊。”
“皇上說笑了。”柳嬪垂眸。
子時三刻,合歡宮內一片漆黑。
寢殿內,男人均勻的呼吸聲淺淺,似水的月光射進屋內,在地面留下斑駁陸離的影子。
這時原本睡着的柳嬪緩緩的睜開眼睛,那眸裡的清明哪裡有半分的睡意。
她側了頭,輕聲的喚了喚皇帝。
片刻,沒有半點聲息傳來。
柳嬪心下一鬆,小心翼翼的拉開被子,從牀榻上起身。
隨意的披了件外裳,柳嬪又朝牀榻上的皇帝撇過一眼,這才匆匆的出了內殿。
待柳嬪輕手輕腳的掩上房門後,原本沉睡着的皇帝咻的睜開了眼睛,他一把將身上的被子掀開,看着柳嬪離去的方向,緩緩的勾了勾脣。
燭光黯淡,圍欄投射在地面的影子瞬間被拉得修長。
透過狹小的縫隙看去,圍欄裡面,兩道身影正背對背坐在一堆乾枯的稻草上,歪頭私語着。
外頭,看守的人始終提着十二分的警惕。
權若雪眯眼看了眼外頭,月光照得外面明晃晃的,想來今夜的月色必定不錯。
想着,眼皮又開始沉重的耷拉下來,漸漸的,權若雪的頭也開始朝一邊歪去。
眼見着她的身子就要倒地,納蘭瑾軒抿脣笑笑,伸手扶住了她的身子,這一動作,權若雪的嗑睡被驚醒。
“我又睡着了嗎?”她揉揉惺忪的雙眼,困頓的打着呵欠。
納蘭瑾軒看着她的模樣笑,“累了就睡會吧。”
“那怎麼行!我們現在可是身處險境呢,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啊。”權若雪說着,又忍不住打了呵欠。
納蘭瑾軒聽後,將她一把按進懷裡,低聲道,“放心睡吧,有我在。”
權若雪聞言神色怔了一怔,很奇怪的,當她的頭枕上他的膝後,原本睏意重重的嗑睡竟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她笑,“要不我們說會話吧,我現在不困了。”
納蘭瑾軒低下頭,沉幽的眸子靜靜的看着懷中的人,她一雙如明月般的眸子清澈透亮,睫羽長而微翹,輕掃着她的眼瞼。
此時的她,一頭青絲垂落在他的膝上,月眸彎彎,沾染上點點柔媚,便好似一個沉寂千年忽然甦醒的妖精。
見他怔怔的看着自己,權若雪薄有顏色的脣瓣微微上揚,眼珠轉了轉,她有些靦腆的問道,“你覺得……我怎麼樣?”
“怎麼樣?”納蘭瑾軒一怔,“什麼怎麼樣?”
這一問,權若雪羞澀的情緒瞬間消逝,她朝他翻了個白眼,“沒什麼。”
看着她的模樣,納蘭瑾軒忽然俯身下去。
距離拉近,權若雪看着陡然在自己眼前放大的面孔,她甚至能感覺到那人濃長的睫羽輕掃自己臉頰時微微的酥癢。
“你……你做什麼?”
納蘭瑾軒聞言又湊近幾分,頓時兩人的鼻尖捱到一起,淡淡的呼吸聲充斥,灼熱而清新。
權若雪微微瞪大了眼睛。
納蘭瑾軒衝着她眨了下眼睛,直起了身子,一絲戲謔的笑染上脣瓣,“以後別翻白眼了,真醜。”
權若雪聽完後,思緒頓了頓,下一刻,她雙眸大睜,幾乎咬牙切齒的開口道,“你耍我!”
說着,她毫不客氣的伸手就擰上納蘭瑾軒的耳朵,用力揉搓着。
納蘭瑾軒沒想到她會這樣,竟沒來得及反抗,當擰痛從耳朵傳來的時候,他也同樣瞪大了眼睛,“你這是幹嘛,快鬆手。”
權若雪挑了眉梢,擰着他耳朵的手又是一重,納蘭瑾軒頓時沒控制住,唉呀唉呀的叫了出來。
“快鬆手。”
納蘭瑾軒說着,也伸出手去扯權若雪耳朵。
權若雪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動作,身子在他的懷膝裡七扭八扭竟也躲開了他的手。
“看你以後還敢不敢耍我。”
她冷哼。
納蘭瑾軒的脣瓣一揚,他驀地一把抱住權若雪的腰身,竟咯吱咯吱的搔起她的癢來,第一下下去的時候,權若雪擰住他耳朵的手瞬間鬆開,同時忍不住小小的驚叫了聲。
……
“你們倒真是好興。”
充斥着兩人笑鬧聲的室內陡然響起一道暗啞的男聲。
兩人一驚,同時擡頭看去。
只見,暗處一個黑衣面具男子緩緩走出,陰沉的眸內一絲快到令人兩人分辯不清的情緒快速掠過。
“你是誰?”
納蘭瑾軒將權若雪護衛般的擁進懷裡,冷冷的看着那人。
男子面具下的脣角微勾,他同樣冷冷的看了過去,“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那枚扳指在哪裡。”
“你以爲本少傻麼?且不說你們說的扳指是哪一枚,就是那扳指真在本少這裡,交給你之後,我們兩個還能有命嗎?”
納蘭瑾軒冷冷一笑。
“嘖,原來我們的三少這麼聰明呢。”男人暗啞的嗓子裡溢出一絲輕笑,“只是,你認爲你們現在還能有選擇嗎?”
“有沒有選擇我們大可以一試。”納蘭瑾軒挑了挑眉,目光炯瑩。
男人陰灸的目光從他懷裡的權若雪身上掠過,他勾起脣角。
這時,一個黑衣人匆匆的從外面進了來,附耳在男人的耳邊說了句後,男人面具下的臉色一變,他冷冷的看了納蘭瑾軒一眼,拂袖而去。
腳步聲遠去,室內又恢復了一片寂靜。
權若雪從納蘭瑾軒的懷裡擡起頭,“我剛纔忘了問,到底是什麼扳指這麼重要呢?”
話音落後,緊握住她的手微微鬆了鬆。
權若雪似乎意識了什麼,不等納蘭瑾軒開口,她便說道,“還是別告訴我了。”
納蘭瑾軒幽沉下去的目光微微一怔。
權若雪見狀,便笑了笑,“突然間不想知道了,呀,好睏,我先睡會。”
她說着,在他的膝上翻了個身,背對向他。
怎麼告訴你,其實我只是不想逼迫你,你不想說的,我不會問,等有一天你想說了,再告訴我也不遲。
雖然不知道現在我們這樣到底算什麼,可是納蘭瑾軒,不可否認的,你已經在我的心上了,可是你呢,心裡是否也會有我的一襲位置?
權若雪闔眸想着,眼睛竟微微澀疼起來。
腦海裡思絮雜亂,反反覆覆,一時間,權若雪竟消了睡意,只是現在,她卻失了和納蘭瑾軒說話的心境。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她感覺到身子有一絲僵硬,忍不住動了動身子,後背處一隻溫熱的大掌輕輕的撫了上去。
“傷口還疼嗎?”
也許是沒休息好,權若雪聽出納蘭瑾軒的聲音微微沙啞了。
溫熱在她的後背傷口處來來回回,權若雪闔着的眸子微微一顫,卻沒開口回答。
頓了頓,也許是覺察到權若雪身子的緊繃,他輕笑,“我知道你沒睡,別裝了。”
權若雪聽到這話,猛然睜開了眼睛,長長的睫羽輕顫,她快速的直起身子,“誰說我裝睡了,剛纔我是睡着了,只是現在醒了。”
納蘭瑾軒看着她,只抿脣笑。
那彷彿洞悉一切的眼神看得權若雪莫名的一陣心虛,她有些不自然的輕咳一聲,“我睡了。”
說着,朝着旁邊的稻草上就倒了下去。
只是她的身子還沒觸上那稻草就被撈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權若雪一怔,正要掙脫,卻聽納蘭瑾壓低聲音在她耳邊道。
“有人來了。”
權若雪目光一緊,頓時收起了心底的情緒,一臉警惕的注視着門口。
搖曳的燭光中,一道身形修長的暗影緩緩靠近,緊接着,一直在門口守着的黑衣人忽然悄無聲息的倒在地上。
然後,一個同樣打扮的黑衣人緩緩的進入兩人的視野中。
“是誰?”
納蘭瑾軒面色沉着的看着黑衣人漸漸走近,他沉聲問。
來人看了兩人一眼,毫不遲疑的伸手扯下臉上的面巾。
當面巾落下,權若雪頓時微張了脣瓣,失聲道。
“怎麼是你,你不是……”
俊秀清儒的面孔,不同於往日裡的不羈,他深長的眉眼裡似乎漸漸的多了一絲穩重,正是請旨去了邊疆軍營的沐之楓。
見沐之楓沒有回答,權若雪又問了句,“你沒去邊疆嗎?”
沐之楓的目光終於落到權若雪的身上,他抿脣,“剛出金陵就暗中折回了。”
不知道爲什麼,權若雪總感覺眼前的沐之楓有些不同了,或許是他眼瞳的深刻,或許是他目光中若有若無流露出來的凌厲,她說不上來。
看到他,權若雪的腦海裡頓時浮現出烏那陌箏的模樣,曾經那般的嬉笑怒罵,到如今,卻成了這樣各奔天涯的局面。
怎麼不讓人感嘆。
一旁的納蘭瑾軒卻沒留意到權若雪眉間的黯然神傷,他聽了沐之楓的話後,忽然凝重了神色,“出了什麼事?”
沐之楓沉吟一番,似乎在思索什麼,“我剛到木蘭城,便遇上了一樁大事。”
木蘭城是距離邊疆三個城池遠的一座偏僻小城,因爲曾出了一個叫木蘭的女子女扮男裝替父從軍,後在沙場上不幸犧牲,那時的皇帝便命人將木蘭的家鄉改名爲木蘭城,以此祭奠她的英勇。
頓了頓,沐之楓的眼瞳變得幽深,“樓蘭國的太子殿下來訪月落國,他們一路低調,卻在木蘭城裡遇上一夥黑衣刺客,一碰面,不劫財色,揮刀就砍。”
他說着,目光緩緩的朝納蘭瑾軒看去。
納蘭瑾軒桃花眼底冷光微溢,他冷哼,“若是太子殿下在月落國遇襲身亡,只怕兩國多年來的交好,便到此終結了,且不說其他,樓蘭國主豈會甘心,必定會趁機發難。”
“到時候,只怕天下將要大亂了。”沐之楓微嘆,隨後他頓了頓,“幸好,我手下的銀騎衛這次盡數的跟了我出來,救下了太子殿下,但是。”
沐之楓挑眉,輕輕溢出了一口氣,“也許你會怪我自作主張,但是隻怕此刻太子殿下被刺殺身亡的消息已經傳到了樓蘭國內。”
納蘭瑾軒的眼瞳微深,他輕笑,“不,你做的很好。”
“一路急奔回來,本想與你商量一下接下來該怎麼辦,誰知卻在暗中看到那夥黑衣人將你們綁走的一幕,是以,便潛伏至深夜,待他們最鬆懈的一刻,纔將你們救出。”
“也許,背後的那隻狐狸快要露面了。”納蘭瑾軒眯了眸子。
一直以來,暗中一直蟄伏着一股力量,如柳嬪一黨,無論皇帝那邊還是自己始終探不出深藏她背後那人到底是幾位親王之一,還是其他別有用心的人。
但是這次,扳指的事,很明顯是背後那人沉不住氣了,雖然這不太像符合那人一貫的作風。
再說太子殿下來朝,若一路低調前行,根本不可能是金陵裡的人所爲,那麼便只有,從樓蘭國出發到太子殿下入關,或許在這段期間,太子殿下一行人的蹤跡早在他人的掌控之中。
至於是誰,也許很快便會見分曉。
“只是,這樣一來……”沐之楓說着,看了納蘭瑾軒一眼,後面的話並沒有接着說下去。
納蘭瑾軒的瞳孔微縮,這樣一來,爲了揪出背後那人,少不得他要與皇帝有一番接觸,或者說,合作。
也許,從那個嬤嬤出現起,金陵城裡的局勢也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我有分寸。”納蘭瑾軒沉吟片刻,方纔開口。
語畢,他微深的目光緩緩的朝一旁的權若雪看去,卻發現,不知何時起,她眉心微顰,有些失神。
他走近,輕輕的攬上權若雪的腰身,低語道,“這幾天金陵的情況也許會有些變化,我們先不回城了。”
聞言,權若雪微微一怔,她擡眸,正好看到納蘭瑾軒嘴角微括的笑意。
***
落霞山莊。
這是納蘭瑾軒神秘購下的宅院,地處西郊,出了山莊,便是一處村落,尋常時候,納蘭瑾軒也會來這裡散散心,只是除去親近幾人,鮮少有人知道這是他名下的山莊。
村落裡的百姓偶爾會見到莊子裡的人外出採購,但從沒見到過莊子的主人,於是,便只以爲這是城裡哪位富商的山莊。
落霞山莊佔地極大,依山傍水,假山、樓閣、花園、碧波池不在少數。
進來伊始,納蘭瑾軒始終輕攬着她的腰身,一路穿花拂柳,那冗長繁複的走廊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條,最後將她安置到一處靜致的院子,便和沐之楓去了前廳。
天色近黎明,夏日的早晨本就天亮的早,此時已經有些微的亮光灑進屋內,與明亮的安置在各處的夜明珠的光輝斑駁交錯。
明明將近一夜未睡,當洗漱過後的權若雪躺在牀上時,卻無丁點睡意。
她翻來覆去,腦海中紛亂無比,同時心底卻漸漸清明起來。
可是這份清明卻讓她後怕,因爲,她忽然感覺到,也許金陵城裡的每個人都可能遠不像他們表面表現出來的那麼簡單。
就像沐之楓,就像納蘭瑾軒。
再加上局面的詭譎,權若雪承認,她的確是有些害怕了,她不怕死,卻怕到最後才發現,自己纔是這其中輸得最慘的那一個。
真心錯付,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深藏的可怕,她也怕,到最後,自己纔是那個入戲最深的人。
正想着,牀榻忽然輕輕的塌陷下一角。
權若雪回身,一股薄薄的水汽撲面而來,也許是剛剛洗漱過,納蘭瑾軒的頭髮還在往下淌着水。
幾乎是下意識的,權若雪從牀上起身。
只是她的一隻腳剛邁下牀榻,納蘭瑾軒的手就輕輕的握住了她的手腕,“去哪?”
權若雪轉身迎上他的目光,那湛黑的眸裡,似乎有什麼光瑩緩緩流動,那麼的純粹,竟讓她瞬間將心底的雜念摒棄。
她答,“你的頭髮還沒幹,我去拿布巾。”
這句話似乎深深的愉悅到納蘭瑾軒,他揚脣,喉嚨溢出一陣輕快的笑,同時握她的手也緩緩鬆開。
權若雪皺眉看他一眼,始終不懂他的笑容爲何。
從屏風上拿來布巾,權若雪本想遞給他,卻發現牀榻上的納蘭瑾軒倚着枕頭,雙眸闔了起來。
牀沿邊,一連串水漬不停的從他的發上淌下。
她輕嘆,拿起布巾輕輕的替他擦拭起來。
指尖微動,忽然,納蘭瑾軒一個翻身,修長的手臂輕輕的攬住她的腰身,他仍闔着眸,“睡吧。”
手中的布巾無聲曳地。
權若雪微微一怔,耳畔是納蘭瑾軒微熱的呼吸,她抿抿脣瓣,身子有些僵硬,她卻不敢有絲毫動作。
她咬咬牙,那人的手臂如橫亙在她的腰間,如鐵般緊錮着她,權若雪只覺臉上如火燒,連呼吸聲也微微失了措。
“你……還不回你自己的房間。”
在心底醞釀良久,她伸手推了推納蘭瑾軒的胸口,輕聲道。
“別鬧了。”納蘭瑾軒身子動了動,落在她腰間的手越發的緊了幾分,“困着呢。”
他的語聲漸漸低去,似真的抵擋不住睏意沉沉睡去。
權若雪微微一怔,隨後她重重的吸了口氣,彷彿不知疲倦的伸手去推他,“去你的房間睡。”
胸口處推拒的力量雖小卻極堅定。
終於,納蘭瑾軒有些不滿的睜開了眼睛,“這就是我的房間,累不累啊,快睡。”
“那我的房間在哪?”權若雪一愣,見納蘭瑾軒剛睜開的眼睛又要闔上,便伸手在他的腰間輕擰了一把。
其實力道真的很輕。
“嘶,還讓不讓人睡了?”納蘭瑾軒瞪眼看她。
枕蓆間,兩人的呼吸相聞,權若雪看着因爲靠近而被放大的某人的俊臉,桃花眼底有淡淡的不滿情緒,深邃漆黑。
“要麼你出去,要麼我出去。”她開口,一字一頓,不無堅定。
納蘭瑾軒聽後,彆扭而奇怪的看她一眼,鬆開落到權若雪腰間的手,邊翻身邊嘟囔道,“有什麼啊,還怕爺吃了你不成,你放心,你就是脫光了在爺面前,爺不一定還瞧的上呢。”
話音落下片刻,後背沒有半點聲息傳來,納蘭瑾軒正爲自己的這一番言語搞定了權若雪而沾沾自喜時。
忽然,腰間一重,一股外力襲來,於是沒有絲毫防備的納蘭瑾軒就這麼生生的被權若雪一腳給踹下了牀榻,華麗麗的滾了下去。
姿勢,那叫一個漂亮。
在權若雪幾乎一氣呵成的動作中,某人滾到地面,偏偏還始終保持着被踢下去的姿勢,一臉的瞠目結舌。
“你……做什麼?”納蘭瑾軒一手捂上腰間,看着緩緩從牀上起身的權若雪,終於回過神來。
“脫光了在爺面前,也不一定瞧的上?”權若雪挑眉,赤着腳緩緩的朝納蘭瑾軒走去。
納蘭瑾軒從地面起身,有些心虛的側過身子,嘴上道,“剛纔我有這麼說嗎?你聽岔了,你看都快天明瞭,睡覺吧。”
他說着,看也不看權若雪便朝牀榻走了過去。
就在他從權若雪身旁走過時,權若雪忽然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襟。
“又怎麼了?”納蘭瑾軒轉身,皺眉道。
權若雪衝他露出一個‘非常非常’溫柔的笑容,直看着納蘭瑾軒心頭髮怵時,她這才一把扯着他走向門邊,一邊說道,“我管你誰的房間,你現在給老孃哪兒涼快呆哪兒去,我要睡覺了。”
說話間,納蘭瑾軒已被權若雪推搡至門邊,然後,她反手便將納蘭瑾軒推到了門外。
咣的一聲,還不等納蘭瑾軒回過神來,房門已經被權若雪在裡頭鎖上了。
經過這一番折騰,權若雪再回到牀上,居然很快就睡過去了。
房門外,納蘭瑾軒一身中衣,微微的亮光從屋檐落到他的身上,雙手剪起,他目光靜靜的看着緊閉的房門。
那眉眼間的溫柔也許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到。
當均勻的呼吸聲淡淡的傳入納蘭瑾軒的耳邊,一直微抿着的薄脣忽然向上揚了揚。
從進房門起,他就留意到權若雪眼底淡淡的烏青還有她眉眼裡的深重,雖然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但卻也明白,她的心底藏了事。
明明一夜未眠,眼睛酸澀,可就是無法入睡,這樣的感覺,他曾有過太多次。
於是,便索性來了這麼一出,只是不曾想,她竟真的將自己趕了出來。
不過,如果這樣,她能睡着,倒也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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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來不是良善之人,卻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費這許多功夫,只爲了哄一個女人入睡,想想也許會覺得可笑。
可這就是此時此刻的他。
心底莫名的悸動,或許他隱隱明白,只是不願去深究罷了,又也許,他覺得像如今這樣,他願意去遷就,本來成親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她將來會是他的妻子,雖然不能給她什麼承諾,也不是非她不可,但他願意去遷就。
他對她,只是僅此而已罷。
只是,此刻的他尚不會明白,他如今心底的悸動到底是多麼的刻骨銘心,那時的他也許會想,如果能夠早些明白,他們之間是不是會少這許多曲折,只是他又想,若真少了這諸多曲折,還能那麼深刻的認識到在他心底,她所屬的份量嗎?
從來,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本就是一個無解的題。
更何況,這世上,沒有如果。
沐之楓走進院子時,天已大亮,只是他沒想到,一擡眸會看到這樣一副景象。
納蘭瑾軒還是夜間的那身中衣,雙手負後,眉眼素淡,靜靜的看着房門,似乎在等,等房間裡的人醒來。
他在這走廊,站到天明。
一夜未眠的滋味並不好受,可他卻覺得莫名的滿足。
“怎麼,你被四小姐趕出來了?”沐之楓走近,輕輕笑道。
現在的沐之楓即使調笑,眉宇間也依然裹着深重。
目光從房門上緩緩收回,納蘭瑾軒轉身,卻沒回答他的問話,只道,“這麼早,有事?”
沐之楓的眉宇瞬間轉爲凝重,“昨夜,上金陵告狀的皇上的嬤嬤死在了獄中。”
“哦,還有這等事?”納蘭瑾軒眉梢一挑,桃花眼底漸漸的溢出一絲玩味。
沐之楓頜首,這消息是他底下的銀騎衛一早報上來的。
說起銀騎衛,其實還是納蘭瑾軒父王也就是先太子手下的暗衛,當年太祖皇帝在立暮王爺爲太子時,就私下交了一支隊伍給了暮王爺,這隻隊伍隱秘,連先皇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當年,沐老侯爺雖效忠於先皇,但其實世人不知的是,他與暮王爺的私交甚好,不關乎權謀天下,僅是簡單的君子之交。
只是不曾想到,暮王爺遇刺身亡,沒有人知道暮王爺其實在臨死前見過沐老侯爺,他也深知兇手是誰,只是當時的立場導致沐老侯爺並沒有將真相講出來。
也就是那時,暮王爺將銀騎衛交到了沐老侯爺的手上,希望能以暮王爺好友的身份,將來能用這支隊伍保護納蘭瑾軒母子。
否則,若他死去,這支隊伍便會徹底消失,再無用武之地。
當年先帝登基時,政權不穩,沐老侯爺四處奔波,後來政權穩定,他退出朝堂,後帶着夫人四處遊歷,以致於,在那時納蘭瑾軒身處險境時,未曾得到消息,伸出援手。
後來,納蘭瑾軒被納蘭鴻收養,沐老侯爺也漸漸忘了這樁事。
直到,沐之楓與烏那陌箏定親宴時所發生的一切,讓沐老侯爺陡然間想起了這樁往事,於是,在沐之楓出發去邊疆的前一夜,沐老侯爺將一切告訴了沐之楓。
當晚,沐之楓便去了將軍府。
人有千面,面面不同,沐家雖然退出朝政,但在金陵這個政權交替的中心,沒有一些本事,還真難以延續到現在。
沐之楓身懷武藝,他從小便想上戰場殺敵,可是沐侯爺這個身份實在是太遭人忌諱,於是他只好聲色犬馬到如今。
所以,在得知納蘭瑾軒多年的隱忍後,他其實並沒有過多的驚訝,本來兩人便是好友,相互坦誠後,更是惺惺相惜。
也就是這時候,沐之楓明白,暗中力量與皇帝太后忌憚的那枚扳指背後的隊伍其實指的就是銀騎衛,但他們皆只知扳指能號令這支隊伍,便紛紛從納蘭瑾軒的身上尋找這枚扳指的下落。
殊不知,那扳指其實就是死物,根本起不到任何的作用。
如今,銀騎衛歸沐之楓統領,聽命於納蘭瑾軒。
從思緒裡回神,沐之楓正準備向納蘭瑾軒交代樓蘭太子一事,忽然,一個銀騎衛匆匆的跑進了院子。
“何事?”納蘭瑾軒擰眉。
暗衛單膝跪下,恭敬道,“回主上,統領,烏小姐那邊出事了。”
沐之楓一驚,腳步下意識的朝前跨出一步,“你說什麼?”
雖說是與烏那陌箏解了婚約,但公主爲人陰狠,沐之楓怕她會趁烏那陌箏回老家時再度下手,便一直命人暗中護衛在烏那陌箏左右。
心中只道是,不想讓公主將仇恨發泄到他人身上,其實卻不知,這份關心早己過了度。
就如同,那時他死活都不肯退婚一樣,真的只是爲了一口氣嗎?
“今日烏小姐從老家回金陵,走到半路山頭,忽然涌出一夥黑衣人,他們自稱強盜,但個個武藝高強,暗衛們與他們勉強戰成平手,待回過神來,烏小姐已經不見了。”
垂在身側的手指緊握成拳,根根突起的青筋暴露了沐之楓此刻心底暴怒且不安的情緒,聽完後,他甚至都來不及向納蘭瑾軒交待樓蘭太子的事情,便衝了出去。
“統領。”暗衛驚呼一聲。
納蘭瑾軒捏捏手心,“去看看。”
“是。”暗衛起身,迅速的跟了上去。
隨後,納蘭瑾軒喚出護衛在周圍的銀騎衛,交代了幾句樓蘭太子的事宜,便朝廚房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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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瑾軒提着食盒從外頭進屋的時候,權若雪剛好穿戴完畢。
她看着徑自在桌邊坐下的某人,眉心一皺,問,“你進來都不敲門的嗎?”
納蘭瑾軒倒茶的手一頓,挑眉笑,“本少進自己的房間敲什麼門?”
權若雪瞬間無語。
納蘭瑾軒看着她慢騰騰的動作,眉心一皺,手指敲了敲食盒,“磨磨蹭蹭幹嘛呢,還不快來吃早膳,本少餓死了。”
說話間,他已揭了食盒,幾碟小菜伴兩碗紅棗粳米粥。
權若雪走近,納蘭瑾軒便拿起一雙銀箸朝她遞去。
修長如玉的指節分明,瑩白圓潤,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子弟。
當權若雪的目光從底下的小菜漸漸的轉到納蘭瑾軒的指間時,她黑溜溜的眼珠忽然一動,故意伸手將納蘭瑾軒遞銀箸給她的手推了回去。
“我不想吃這個。”
納蘭瑾軒喝了一口小粥,慢條斯理的睇她一眼,道,“你想吃什麼,吩咐下人去做便是。”
權若雪卻嘻嘻一笑,俯下身子,湊近他去。
忽然湊到自己跟前小臉害得納蘭瑾軒喝粥時猛然嗆了一口,他一邊咳嗽一邊道,“別用你那見鬼的目光這樣看我。”
見鬼的目光,權若雪聽得一樂,又朝他湊近了幾分,卻不說話,一雙眸子波光璀璨‘楚楚動人’的盯着他看。
不到一寸的距離,帶着芳香的呼吸聲幾乎近數的噴灑在了納蘭瑾軒的臉上,他頓時有些不自然的輕咳一聲,“說吧,在打什麼鬼主意。”
“嗯,我想吃玫瑰糕,你做。”
“我做?瘋了吧你。”
納蘭瑾軒頓時笑出了聲。
權若雪抿着脣,繼續用那楚楚動人的目光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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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八扇門齊開。
一道高大俊秀的身影站在爐竈前,那一身琉璃白,芝蘭玉樹,袖口微挽,卻明顯與廚房內這一衆鍋碗瓢盆是那麼的格格不入。
而外頭的庭院裡,權若雪坐在老槐樹下納着涼,喝着特意吩咐下人們泡好的花茶,神態悠哉。
時不時的往裡頭忙活着的某人催上一句。
“好了沒啊,我都快餓死了。”
納蘭瑾軒捏着手中的麪糰,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怎麼會答應權若雪這麼荒唐的要求。
想着,手上越發使勁,好像底下被他揉圓搓扁的麪糰正是某人那張笑得明快的臉。
只是,也許他不曾意識到,即使心中被不忿的情緒充斥,但是他的嘴角卻始終揚起極淺的弧度,甚至也用了心在做。
因爲幼年坎坷的經歷,雖然那時在皇宮,在外人眼中他有成千上百的宮人侍候着,但這其中的苦楚卻只有他自己知道。
經常送上來的飯菜不是冷的就是沒熟,他自然知道是上面的人示意的,久而久之,他也就練就了一身好的廚藝。
其實那時的他即使在失去雙親的巨大痛苦後,心裡的想法也極其簡單,那就是吃一頓飽飯,睡一個好覺,好好的生活下去,甚至都不明白仇恨到底爲何物。
只是,後來發生的事太多。
人心,到底是慾壑難填,皇族中人猶甚。
收斂了心思,納蘭瑾軒做起手中的糕點來,也越發的得心應手了,壓好形狀,爐竈的溫度也剛好,可以上鍋蒸了。
當空氣中開始散發着淡淡的玫瑰深鬱的香氣後,糕點也做好了。
將玫瑰糕放到權若雪面前的石桌上,納蘭瑾軒雙手環胸,眉梢微微挑起,“嚐嚐看。”
權若雪的目光從他的身上收回,落到桌上的玫瑰糕上。
那精緻的青花瓷碟中,數個晶瑩剔透的玫瑰糕整齊擺放,細細看去,似乎還能看到裡頭玫瑰花瓣微細的紋絡。
空氣中盈開淡淡的香味。
“這真的是你做的?”權若雪拿起一個玫瑰糕放到嘴裡嚐了嚐。
滑而不膩,入口即化,玫瑰的香氣一路從舌尖滑向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