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嬤嬤將綠檀木案端過去一些,道:“五小姐,請。”
月輕衣伸出兩隻手去接茶盞,指頭碰觸到茶盞的那一刻,果不其然,溫度高得嚇人,燙死了。
這拙劣的伎倆,沈氏就是要她在老夫人面前因爲茶水過燙而摔碎茶盞。在北影國,小輩給長輩敬茶,最忌諱的便是摔碎茶盞,摔碎茶盞是對長輩不敬,更是暗示長輩陽壽將盡。
倘若月輕衣摔碎茶盞,月老夫人勢必更討厭、嫌棄她,她的形象將會跌入谷底。
沈氏不經意地看一眼陳嬤嬤,陳嬤嬤長眉一動,表示此事辦妥了。
這對主僕眉來眼去的小動作,沒能逃過月老夫人銳利的雙眼,不過,她安之若素,沒說什麼 。
月輕衣若無其事地端起茶盞,指腹的高溫直接傳入臟腑,不過很快就被她運起的內力化解了。她再也不覺得燙,卻在端起來的片刻,雙手一頓,茶杯傾倒,滾燙的茶水悉數潑向陳嬤嬤的身上。
“啊……”
“啊……”
陳嬤嬤和月輕衣的驚呼聲同時響起,陳嬤嬤扔了綠檀木案,一邊嗷嗷怪叫,一邊弄掉衣衫上的熱水。可是,夏日的衣衫比較薄,茶水浸透衣衫,燙到身子,火辣辣的痛令她手舞足蹈,像一隻跳樑小醜。
而沈氏,雖然已經有所準備,卻沒想到傷到的人是自己的侍婢與心腹陳嬤嬤。
所幸趙嬤嬤在事發的那瞬間,迅速攔在月老夫人身前,月老夫人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自然的,月輕衣故意“不着痕跡”地把茶水潑向陳嬤嬤,肯定不會讓月老夫人被殃及。
而按照沈氏的計劃,是要讓月輕衣禁受不住高溫,摔了茶盞,茶水四濺,濺到月老夫人身上,那就多了一條傷害長輩的罪名。屆時,月老夫人動怒,遭殃的是月輕衣。
這小小伎倆,結果卻頗爲嚴重。
“祖母,您沒事吧。”月冰染的小臉佈滿了關懷,上下察看月老夫人有沒受傷。
“沒事。”月老夫人的臉龐更不慈祥了,黑了幾分。
“五妹,你怎麼這麼不當心?敬個茶也會灑了茶水,萬一茶水倒在祖母身上,你擔待得起碼?”月冰歌心直口快,語聲滿是嘲諷、責備。
“二妹,五妹怎麼會是故意的呢?想必是五妹沒去迎接祖母,惹祖母不快,五妹心裡又愧疚又害怕,這一分神,沒端穩茶盞。”月冰染這番維護的解釋合情合理,對庶妹可謂極爲愛護。她擔憂地對月輕衣道,“五妹,雖然祖母沒事,但也受了驚嚇,你快向祖母賠個不是。”
月輕衣低着頭,乖順道:“祖母,孫女讓您受驚了,是孫女粗手笨腳,是孫女的錯。”
月冰染這番話委實高明,明着是維護她,卻是揭露她言行舉止不夠端莊大氣,連敬茶都做不好,能上得了檯面嗎?庶出就是庶出,永遠比不上嫡出。月冰染就是要讓月老夫人看清楚,月老夫人疼愛了十幾年的月輕衣,就是這麼個上不了檯面的貨色。
大廳出現短暫的驚亂,很快就平息下來。
沈氏滿面自責,“母親,是媳婦沒教好衣兒。往後媳婦會嚴加教導衣兒,讓她成爲一個儀態端方的大家閨秀。”
月老夫人神色淡漠,只是“嗯”了一聲。
月輕衣委屈道:“祖母,孫女會好好學禮儀。不過那茶水是剛出鍋的滾燙沸水,是不能入口的。陳嬤嬤,你是伺候母親的老人了,怎麼這次不分輕重就把滾燙的沸水端過來?傷了你、傷了我,都無關緊要,但傷了祖母,那如何是好?”
後面幾句,畫風一轉,語氣變成責問。
明眼人都看見了,那茶水還冒着熱氣呢,月老夫人豈會看不出來?
“是奴婢疏忽了,五小姐責罵的是。老夫人,這次奴婢失察,還請老夫人責罰。”陳嬤嬤慌張地跪下,偷偷地覷一眼沈氏,心裡恨死了月輕衣。她斷定,是月輕衣故意把滾燙的茶水潑到自己身上的。
“你越來越糊塗了,這麼燙的茶水也端過來?若非衣兒弄灑了茶水,那不就傷了母親?”沈氏不客氣地怒斥。
“母親息怒,責罰一下便是了,方纔我不小心把茶水潑在她身上,也算是責罰了。”月輕衣寬容道,“祖母,陳嬤嬤自小伺候母親,無論是內寢的小事,還是府裡的庶務,都打點得井井有條。這次她一定是因爲祖母回來了過於開心,這才失察犯錯。還請祖母饒她這一回。”
誰都聽得出來這番話裡的深意:陳嬤嬤伺候沈氏這麼多年、這麼好,怎麼會出現紕漏?若有紕漏,那也是故意的。月老夫人又豈會聽不出來?
沈氏氣得牙癢癢,這小賤人不僅用熱水燙傷陳嬤嬤,還別有用心地指出陳嬤嬤是故意的,很有可能受人指使。這倒打一耙的本事,還真厲害。
月老夫人不耐煩道:“罷了罷了,敬個茶生出這麼多是非。你們都回去吧,我先歇會兒。”
月冰染笑道:“祖母一路勞頓,又陪咱們說了這麼久,想必累極了。祖母,你先歇會兒,晚些時候染兒來接您到前院用晚膳。”
月老夫人頷首一笑,“都去吧。”
沈氏率着所有人退出去,月老夫人的臉龐慢慢冷下來。
月輕衣向沈氏等人福身一禮,迴流光別苑。
佳期見她們回來,連忙問道:“五小姐,如何?老夫人沒說什麼吧。”
良辰的眉頭蹙得緊緊的,滿面疑惑,“五小姐,老夫人這次回府,怎麼變了個人似的?”
接着,她把月老夫人的一言一行說給佳期聽。佳期也很不解,“老夫人不是最疼愛、寵溺五小姐的嗎?爲何變成這樣?奴婢二人還是老夫人指派到別苑伺候五小姐的。太奇怪了。”
月輕衣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這次見面,月老夫人沒給過一個好臉色。
莫非月老夫人在寶山避暑靜養這段日子,被什麼人洗腦了?
無論如何,沒有月老夫人這座高大上的靠山,她月輕衣也能化解所有霜風雨雪。
沈氏母女三人回到聽雪苑,讓陳嬤嬤先去府醫那裡拿點藥膏。她們聚在大廳,把丫鬟婆子都遣出去,密商要事。
“那小賤人竟然傷了陳嬤嬤,太氣人了!”沈氏氣憤道。
“娘,這回祖母回來,爲何不再疼愛那小賤人?”月冰染滿心疑惑,“從祖母回府沒看見小賤人出來迎接開始就不對勁,雖然這事可大可小,但祖母生這麼大的氣,不應該呀。”
“那還不簡單?就是祖母生氣了,決定不再對那小賤人好,從此不再喜歡她,疼愛她。”月冰歌激昂地笑。
“哪裡這麼簡單?”月冰染蹙眉尋思。
“方纔被那小賤人倒打一耙,也不知你祖母有沒有瞧出是我授意陳嬤嬤做的。”沈氏擔心道。
“祖母有一顆七巧玲瓏心,人老心不老,眼盲心不盲,這小小伎倆,祖母怎麼會瞧不出?娘,今日你太急了。”月冰染的蕙質蘭心,看透了月老夫人,“不過祖母並沒有責罰陳嬤嬤,可見祖母並不想維護那小賤人。”
“倘若你祖母當真不再喜歡、維護那小賤人,那麼,那小賤人必死無疑。”沈氏想象着大仇得報的那一刻,小賤人下場慘烈的那一幕,暢快淋漓。
“娘,稍安勿躁。祖母對那小賤人究竟是什麼態度,還要觀察兩三日。”
“染兒,還是你做事穩妥。”
“娘,姐姐,我好睏,我去睡會兒。”月冰歌打着哈欠回房了。
月冰染道:“娘,我想了想,晚膳時候試探一下祖母對那小賤人的態度也好。”
沈氏雙目一亮,“如何試探?”
母女倆湊在一起嘀咕了半晌,這才分開。
……
酉時,月冰染和月冰歌去靜心苑接月老夫人到前院用晚膳。
月家有規定,每月的初一、十五,一大家子要齊聚在大膳廳一起用膳,聯絡感情。不過,今日月老夫人剛回來,是有必要一起聚聚。
月老夫人換了一身棗紅色金絲漩渦紋長衫綢裙,更添雍容貴氣。她的左右兩邊是兩個嫡出的孫女,像兩個護法似的護着她。而往常,都是月輕衣陪着她前往前院用膳。
“祖母,您在寶山靜養這段日子,氣色比以往更紅潤了,年輕了十歲呢。”月冰歌嬌媚的小臉甜甜地笑着,“倘若咱們祖孫三人走在街上,旁人必定以爲祖母是我們的母親呢。姐,你說是不是?”
“可不是?祖母越活越年輕了。”月冰染笑道。
“歌兒這張小嘴兒越發甜了,就跟抹了蜜似的。”月老夫人和藹地笑,細紋皺得更深了。
“歌兒哪敢胡謅?歌兒說的都是實話。”月冰歌一本正經地說道。
祖孫三人笑呵呵的,一路歡聲笑語不斷。
夕陽西下,血紅的餘暉將她們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晚風吹拂,把她們的笑聲傳盪開去。
月冰染道:“祖母放心,晚點五妹去靜心苑接你,小丫頭會跟她說的,她自會前往膳廳。”
提前去接人,只爲不讓那小賤人佔得先機。
月冰歌笑道:“最近五妹可忙了,想必忙着弄那些藥膏啊、玉露啊什麼的。畢竟她那‘美容聖手’的美譽已經傳遍整個京城,不時有人找上門來求五妹醫治,她總不能將人拒之門外,因此,她必須做那些東西,賣給那些求醫之人。”
這話說得好聽,卻別有深意。
爲女皇陛下美容倒也罷了,爲了醫治那些求醫之人,爲了掙錢,而將一向疼愛自己的祖母擱在一邊,不盡心侍奉,實在太不應該了。
把這頂罪名的帽子扣在月輕衣頭上,看她如何脫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