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可能井然有序,一下子這麼多人,他憑什麼做到井然有序!”
“這些人難道是簡單地關起來就能安撫住的嗎?住處呢?飲食呢?活計呢?”
三個老頭聞言都懵了,大半生的經驗在心裡就化作一個念頭:他夏景昀憑什麼做得到啊!
洪家管事自然也知道老爺們的希望,但是他也不敢謊報“軍情”,只好小心翼翼地道出實情,“無當軍讓出了他們在城外的軍營,讓這些平民住了進去,然後城中官員直接開了官倉,施粥放糧,暫時安定住了衆人。”
聽到這個,衆人倒覺得不那麼匪夷所思了。
但是新的問題又來了,“不對啊,無當軍的軍營給讓出來了,無當軍又去哪兒住啊?”
“據說是留了三百人維持秩序,剩下人,進城擠進了郭家和孫家的宅子。”
郭家和孫家都是在東方平叛亂之中響應最積極也是爲禍最多的,如今也都在建寧侯的“建議”下,全家人整整齊齊地跟隨東方平而去,在九泉之下再圖大計去了。
兩處大宅現在也的確空着的,要說住人,勉勉強強倒也是遮風擋雨的地方。
“無當軍也願意?這麼多人,上哪兒找那麼多牀啊!”
洪老面沉如水,嘆了口氣,“聽說無當軍行軍所過,從不講究排場,有個地方遮風擋雨就行。這一點,難不倒他們。”
他看着其餘兩人,“這位建寧侯的確不簡單,他或許是看清楚了我們的想法,又或許是單純知道眼下不論如何必須要先穩住局面,但是這樣的事情是不可能長久的,這麼多人他不可能一直就這麼養着,無當軍也不可能一直擠在城中的空宅中。”
他面露狠色,“這才只是第一批,後面還會有源源不斷的人,他怎麼收?州城他能收了,其餘各郡縣又如何辦?別慌,這局勢最終還是會回到我們希望的軌道上來的。”
剩下兩人思索片刻,也覺得有理,點了點頭,“洪兄分析得極是,把人安頓下來,給吃給住,對建寧侯這等人物來說並不是問題,但這不是長久之計。更何況,後面還有源源不斷的佃戶和奴僕,他有多大胃口消化得了這些人。”
另一人也附和道:“是極,若是就這麼一直關在軍營裡,不能給他們找到營生,或許不用我們再出手,這些賤民自己都要出亂子。”
洪老滿意地頷首微笑,扭頭看着管事,“還不快去給老夫取一身乾淨袍子來?”
管事連忙領命而去,快馬回府取了一套嶄新的袍子送來,伺候着洪老在一旁的房間換好。
洪老坐回桌旁,耳畔便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他笑着道:“如今人越來越多,想必情況就已經有變化了。”
同桌兩人也頷首微笑,目光看向門口。
“父親,洪世叔、張世叔!”
這一次來回稟的是蔣家老爺的親兒子,進屋之後,同樣很老實地朝着三人一一行禮。
蔣老爺同樣端起茶盞,一邊輕輕颳着浮沫,一邊悠然道:“可是衙門那邊亂象漸起,要維繫不住了?”
蔣家大少爺神色略有幾分尷尬,“不是,建寧侯命州城守軍在城外緊急建了幾個棚子,安置了軍營裝不下的那些賤民,同時派人傳告,後日將組織所有登記造冊之人,進行居住點建設、河道疏浚等事宜,所有願意做工之人,將會發放工錢,並且都可以提前預支一個月安家之費。同時待田畝清丈完畢之後,將會根據戶口分配相應田畝,還可以用極低的價格購買建好的屋舍安家。”
蔣老爺手一抖,茶湯不出預料地灑到了身上,那久違的溫熱觸感,讓他陷入了沉默。
蔣家大少爺看着眼前的三人,說出了最後扎心的言語,“眼下這些奴僕和佃戶都興高采烈,老老實實地等待着安排。”
三位老人對視一眼,這時候,眼中再也沒了一開始雲淡風輕。
但這還沒完,正當他們心裡開始覺得自己這是不是幹了個昏招的時候,又一陣腳步聲從樓梯上騰騰而來。
可這一回,他們對來人的消息已經沒有了期盼,那一下下的靴子落地,都像是踩在他們的心上。
這次來的,是張家的心腹管家。
“老爺!洪老爺,蔣老爺,蔣大少。”
張老爺帶着幾分緊張地看着對方,有了兩人的前車之鑑,他都不敢裝嗶地端起茶盞起範兒了,只是眼巴巴地看着。
“各位老爺,不好了,建寧侯的車馬,朝着祝家去了!”
“什麼?”
坐在張老爺對面的洪老爺騰地起身,一不留神頂得桌子一動,放在桌邊的茶盞一下子落了下來,掉進了張老爺的褲襠裡。
熟悉的溫熱在兩腿間蔓延,但心底卻是徹骨的冰涼。
——
“公子這一手的確是厲害啊!”
前往祝家的馬車上,陳富貴笑着道:“知道他們暗中勾結,卻不提前行動,而是引蛇出洞,剛好切中我們的需要,讓他們自投羅網。”
夏景昀輕輕擺了擺手,並沒有自豪。
陳富貴繼續問道:“可我有一事不明,公子怎麼就知道他們會這麼做,而不是採用別的辦法呢?”
夏景昀笑了笑,“正面抗衡,他們沒有絲毫的勝算,如今雨燕初定,便是殺了個血流成河,一個從賊的名聲就可以讓他們死得沒有任何人敢爲他們喊冤。我無非是擔心讓其餘各州兔死狐悲,狗急跳牆,不願意那麼辦罷了。至於朝堂,若是沒有先前那些挑事之人在中京鬧事,此番或許還能有點陣仗,但是自從那幫人被拾掇了之後,朝堂上一時也不會有人敢爲他們發聲。所以,他們要麼順從,要麼就只能使些陰招。”
夏景昀輕輕敲着車子,“身負罪惡,不能留的,我們已經收拾了。願意順從的,我們也已經招降了。冥頑不靈的,也就這幾家了。所謂的家大業大,被新政損害最深,看起來彷彿是要剜了他們的肉,所以堅決不願意配合。這樣的人,必然也只能使用陰招來對付我們。”
他看着陳富貴,“若是你今後也有機會主政一方,或者說牽頭做什麼事情,一定要知道,縱然你威權十足,無人敢反對,但手底下人若想把一件事情搞壞,有一個很好用也很無解的手段,叫做”
他頓了頓,最終還是用了記憶中的叫法,“叫做擴大化。”
“就是曲解你的用意,伱要一他們給十,你說掘地三尺,他們挖坑十丈,你說天冷大家出門別凍着,他們直接禁止所有人冬天出門,你說這路上雞鳴犬吠惹人厭,他們就把這一路上的人和牲畜全部趕走。你知道他們在使壞,但你無能爲力。”
陳富貴聽得神色凝重,連忙問道:“這個法子如何應對呢?”
夏景昀沉默片刻,輕輕嘆了口氣,“沒有法子應對。”
“啊?”
“你只能儘量將命令做得更細,將那些模棱兩可的命令儘量明確,將他們可能做手腳的地方儘可能減少,並且寄希望於你手底下的人,都忠誠地執行你的命令,然後用監督隨時糾偏。”
夏景昀的神色中閃過一絲沉重,輕輕一嘆,“不過那都是未來很遠的事情了,說回眼下吧,這一次我們是料定了他們的反應,這纔有了這麼順利的結果,否則也必然要遭到沉重一擊,惹出一身臊來。”
看着夏景昀的面色,陳富貴以爲他是爲對手的難纏而憂慮,笑着安慰道:“不過此番公子這些後手一亮出來,想必這些人也能反應過來他們中計了,再看到公子能夠知道去祝家,怎麼也會知難而退,偃旗息鼓了吧。”
夏景昀嗯了一聲,“希望吧,否則我不介意狠一點。”
陳富貴聞言眼中也閃過一絲殺氣,經過了朝堂政爭,沙場血火,他也不再是當初那個單純的莊稼漢子了。
“公子,你覺得祝家會配合咱們嗎?”
夏景昀很有自信地點了點頭,“必然的。”
說話間,馬車悠悠來到了祝家。
身爲雨燕州有點名氣但又不大,有點實力但又不多的大族,祝家因爲自身實力原因僥倖躲過了上一次東方平帶來的浩劫,但也因爲自身實力,成爲了剩下這些家族裡面排得上號的。
昨夜的一場聚會,眼看着家主走着出去躺着回來,他們悲痛萬分。
但面對着如今那些大族們共同的表態,祝家人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強行認下了這封遺書,悲憤地給故家主擺起了靈堂。
族中之人雖然不知道家主昨夜幹什麼去了,但是結合家主最近的動向,大致能猜到些情況,有人便在悲憤之下,提出轉頭投了建寧侯,支持新政。
這樣的想法倒也是在洪家等大族的意料之中,不過他們也不在乎,多祝家一個不多,少祝家一個不少,只要知情的祝家家主死了,他們的計劃不會有泄密的風險就行了。
不過想歸想,涉及家族的生死存亡,他們還是沒有意氣用事。
真投了建寧侯,就像他們所知道的那些家族一般,差不多把大半家底都交出去了。
祖祖輩輩攢下這些土地,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此刻要他們這麼交出去,更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
但他們沒想到的是,他們還在猶豫,建寧侯就主動登門了!
看着披麻戴孝而出的祝家人,夏景昀一臉親切地將領頭出迎的前任祝家家主之子,如今的新家主扶起,走入了祝家之中。
看着建寧侯這等通了天的大人物,卻能對他們這般親切,衆人要不是還顧念着祖宗基業,都恨不得納頭就拜了。
夏景昀跟衆人客套了幾句,順道也給祝家家主上了一炷香,忙完了這些,便一起到了會客廳中。
在主位上坐定,他直接開門見山,“不管昨夜發生了什麼,他們在籌謀什麼,但眼下,他們的計劃都失敗了。諸位,我的誠意足夠了,表個態吧。”
祝家幾個族老長輩都對視一眼,都默不作聲。
“建寧侯,我願意代表祝家全力支持朝廷新政!”
就在這時,那位如今年紀也才二十餘歲的祝家新家主站起身來,朗聲開口,旗幟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大郎!你豈能如此魯莽!”一個族老當即開口呵斥。
“嗯?”夏景昀眉頭一挑,輕輕一哼,“閣下這意思是,支持朝廷新政是魯莽?”
那老者瞬間面色一變,連忙躬身,“建寧侯,老朽並無此意!”
“並無此意?那我怎麼親耳聽見就是這個意思呢?那你就是說本侯腦子不清楚,聽不懂人話?”
老者嚇得直接跪下,“建寧侯,老朽失言,還望建寧侯恕罪!”
其餘幾個族老也立刻起身,紛紛爲老者求情,說着什麼只是眼下家主還在停靈,祝家無暇他顧之類的話。
看着這一幕,陳富貴恍然明白過來,爲何先前公子會那麼有信心。
因爲眼下祝家的情況,就是“主弱臣強”,按照大義名分和前任家主遺書繼承家主之位的祝家少爺,威望不足,大權被族老們把控,要想抓權的話,沒有任何理由不抱住公子主動伸出來的大腿。
對這位新家主而言,先穩固自己的地位纔是最重要的。
而有了家主的表態,剩下的事情,還叫事嗎?
夏景昀聞言嘆了口氣,一臉失望地看着這些老者,“我都不知道該說你們什麼好,活了大半輩子,沒有遠見也就罷了,還沒點頭腦,本侯爺都親自來了,你們以爲你們還有選擇的餘地嗎?你們不會是今早上吃錯了藥,真覺得本侯是來求你們的吧?”
一聲淡淡的疑問,帶着官威,帶着長久以來積攢的滔天名聲,讓這小小祝家的幾個族老壓根承受不住,當場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不敢吭聲。
夏景昀伸手將同樣打算跪下求情的祝家新家主扶起,“你是家主,就安心地當,誰要給你使絆子,就來找本侯。至於朝廷的新政,無需額外做什麼,認真配合就好。本侯可以向你保證,你會獲得遠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的好處。”
年輕的家主連忙道:“不敢奢望太多,祝家身爲大夏子民,響應朝廷之政,本就是分內之事!”
“你有這樣的覺悟,很好。好好做,你的未來必不會辜負你今日的忠誠。”
目送着這個同齡人兼人生偶像離開,祝家新家主眼中閃過一絲激動,轉過身,將族老們扶起,柔聲道:“諸位叔伯,事情已定,咱們也別左右搖擺了吧。”
衆人看着他,也不知道他說的是哪一回事。
可不管是哪一回事,他們幾個都已經是失敗的出局者了。
從祝家出來,坐在馬車裡,夏景昀就對陳富貴輕聲吩咐道:“你先派幾個人,去今日釋放了奴僕和佃戶的那些大族家中傳個信,說本侯感謝他們對朝廷新政的支持,會向朝廷替他們請賞。”
陳富貴笑着點頭,“公子這是把臺階給足了,他們若是還不走,那就是真的活膩歪了。局勢應該就能就此平定下來了。”
夏景昀嗯了一聲,“希望吧,這樣我們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做好以工代賑的事情,就能一邊推進新政,一邊安定雨燕州大局了。到時候,總結出一套經驗,也就能功成身退,趁着春暖花開,返回中京了。”
陳富貴也笑着道:“那時候,我的妻兒也該到了,公子你可是答應了我要親自教他學問的啊!”
夏景昀笑了笑,調侃道:“你都是侯爺了,孩子有沒有學問有那麼重要嗎?”
“重要,重要,特別重要!”
看着陳富貴一臉認真的樣子,夏景昀哈哈一笑,“放心吧。怎麼都給你教一個進士出來!”
陳富貴憨憨一笑,馬車歡快地輕跑着,帶着夏景昀回了州牧府。 щшш⊕tt kan⊕c○
——
這頭在笑着,但另一邊,酒樓之上,氣氛凝重到了極點。
當建寧侯前往祝家的消息傳來,原本聚在一起等着看笑話的三位家主都難以自持地生出慌亂。
問題不在於建寧侯能讓祝家做什麼,而是他能夠精準地找到祝家,就讓他們很是心驚肉跳。
但當時間漸漸過去,他們漸漸冷靜下來,慌亂也隨着漸漸平息。
“他應該不是知道了昨晚的事情,只是昨夜咱們的聚會十分隱秘,族中鮮有人知,建寧侯從何得知。”
“而且,就算他知道我們聚了會,祝家家主已死,我們的秘密也不可能泄露。”
稍做分析之後,他們便一致覺得建寧侯應該並不是知道了什麼,而是因爲祝家家主的身亡,被他找到了拉攏的機會,前去勸降了。
而很快,從祝家傳來的消息也印證了他們的想法。
現在,輪到他們做選擇了。
是就此投子認負,還是困獸猶鬥。
蔣老爺和張老爺覺得有些頹喪了,這每一步都被別人算得死死的,還鬥個什麼勁兒啊!
自己以爲會造成大亂子的這些佃戶奴僕,反手被人家全部消化了,同時還用以工代賑的方式,安撫住了這些人,事後看來,反倒真的像是幫着朝廷行事來着。
如果是這樣的話,自己能不能順坡下驢,順勢扮演一手功臣呢?
猶豫不決之際,又一陣腳步聲響起,方纔還在此間的三位心腹竟然齊齊回來。
各自問候之後,便開口說了建寧侯派人傳信的事情。蔣老爺和張老爺沉默片刻,揮了揮手先是讓旁人退下,然後看着洪老爺,“洪兄,你怎麼看?”
一聽這話,洪老爺就知道出事兒了。
你們這是打算要投誠啊!
洪老爺其實心裡也是想着,恐怕這一次難了。
但是轉念想着,就此投子認負,恐怕失去的那些東西就都拿不回來了,而且接下來還會失去得更多。
更關鍵的是,自己那位老同窗,還指着自己爲他使力,自己未來的子侄輩,也還要靠着對方照拂提拔呢!
如果搞出點動靜來,朝堂上順水推舟,說不定還能有一搏吧?
想到這兒,他看着兩個同伴,“你們覺得,我們若是真的就這麼投了,今後建寧侯知曉了內情,會不會秋後算賬?”
他看着兩人繼續勸道:“咱們可是當堂逼死了祝家的,這事兒抖落出來,這祝家眼下可比咱們跟建寧侯的關係瓷實,今後要是有了變故,人家來報仇了,咱們又如何說?”
原本有些不想繼續的兩人面色微微一變。
洪老爺趁熱打鐵道:“咱們走了這條道,就得齊心一起走下去,哪一個人崩了,所有人都得出事兒!但是,我們現在可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朝堂之中,還有萬相和嚴相支持我們。我們若是按照原定的計劃,再搞出些動靜,這局面或許還能扳回來。”
蔣、張二人面露遲疑,“會不會太狠了些?”
洪老爺面色一厲,“這就算是爲了祖宗基業的最後一搏,如果不成,我就帶着大家一起投了他,未來在列祖列宗面前也交待得過去。”
他看着兩位老友,“只要我們做得隱秘些,以我們的能量,保管他查不到我們頭上來!更何況,就算退一萬步說,事情敗露,到時候,他總不能爲了些賤民跟我們幾大家置氣吧?”
聽他這麼說,其餘兩人也一咬牙,“行!那就這麼辦!最後再搏一把!”
洪老爺點了點頭,“咱們三人分頭行動,先去其餘幾家府上,安撫住人心,然後再按照計劃行事!”
“好!”
三人說完便起身離開了酒樓,各自前往幾家府上,關起門,密議了幾句。
而後,一些安排便悄然做了出來。
——
州牧府中,雖然信任雨燕州州牧還未就位,但是在夏景昀去信太后,陳說了蕭鳳山的事情和在雨燕州推行新政的情況之後。
太后還是立刻推動中樞做出決議,給他就近從龍首、白壤、九河等州調了些能臣幹吏去往雨燕州,填補了雨燕州各郡的郡守之位,也給夏景昀增添了些人手。
分配到州牧府中的,也有兩個人,幫忙承擔起了日常的瑣事。
也正是這兩個人,在這兩日的時間內,將建寧侯的構想悄然化作了可以執行的準備。
他們夜以繼日,他們幾乎都沒怎麼閤眼,他們很累,但是他們心頭沒有任何怨言,支撐着疲憊身軀的,是法子心底的興奮。
這天底下,有才有能之人何其多,但能夠得到施展機會的人有幾個?
建寧侯崛起於微末,是朝野公認的,少有的,既能重視世家子,同時也願意提拔苦寒人的頂級權貴。
如今他們能夠在建寧侯的直接指揮下,幫着做一件建寧侯自己都很重視的事情,對他們這些辛苦打熬的中下層官員而言,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機會嗎?
人這一輩子就那麼兩三次改命之機,若是都不能捨棄一切去抓住,還談什麼理想,那不過是虛妄之人的美夢罷了!
所以,兩人專注得就連夏景昀走入了他們的工房都沒發現,直到夏景昀笑着打了個招呼,才忙不迭地起身,又被夏景昀虛按了兩下,按在了座位上。
“怎麼樣?方案都做好了嗎?”
“嗯,已經做好了,就等侯爺回來,就呈上請您過目!”
說着,其中一人就拿出一疊紙,恭敬地遞給了夏景昀。
夏景昀笑着道:“無需這般拘謹,你們這般辛苦,該鄭重的是我。”
他隨意拖了把椅子,就這麼看了起來。
他現在所看的,就是計劃在整個雨燕州進行的以工代賑,吸納流民,安置就業的事項計劃。
曾經項目經理的出身,讓他對這些東西怎麼展開實施,有一套熟練的方案,但具體要做哪些事情,還是要結合雨燕州當地情況來定。
不過不管怎麼說,水利、城防、開荒之類的事情,在這個年代怎麼都不會錯。
而這兩個人也的確有些本事,帶着一些刀筆吏,弄的方向也大差不差,看得夏景昀微微點頭。
“不錯,大體上沒什麼問題,你們準備一下,稍後和戶部的人一道商量一下花銷,咱們再定下最終的方案。”
兩人心頭大喜,恭敬應下。
出了房間,夏景昀對陳富貴吩咐道:“陳大哥,你讓人去把戶部的人叫來,然後把秦家族老也請過來。”
這個秦家,不是雨燕州的什麼秦家,正是秦璃的孃家,也就是夏景昀的岳家。
此番夏景昀在雨燕州主持新政,在某種程度上也近似於他個人第一次主政一方,何況又是這等大事,在太后和蘇老相公、趙老莊主的支持下,頂着萬文弼和嚴頌文的暗戳戳反對,給他把支援拉滿。
而身爲岳丈的秦家,自然也不可能落後,知道眼下缺的就是物資銀錢等,當即命了一個族老和頭號管家,火速感往雨燕州,同時協調剛剛重建起來的各地商路,將物資運往雨燕州。
不多時,秦家族老便匆匆而來,畢恭畢敬地對夏景昀行禮問好。
眼前之人不論從權勢還是身份,都值得他這個秦家人好生討好。
夏景昀笑着道:“方纔衙門裡擬了一個大致的計劃,稍後戶部的主事也來,咱們一起商量一下,看看花銷多少,需要秦家幫忙補多少,秦家又有多少。”
說完他又補了一句,“但是你放心,所有的花銷,我都會折算成銀錢,後面慢慢補償,必不讓秦家白幫這個忙。”
“姑爺客氣了!”不愧是族老,這一句話就把距離拉近了,“來之前,老家主和家主都吩咐過,不惜一切代價,不求任何回報。再說了老朽也算是看着阿璃長大的,您的事,就是她的事,她的事就是我秦家的大事。”
夏景昀笑了笑,也沒多說,“歸根到底,這是朝廷的事,豈有讓你私人出錢的道理。先不說這些了,我們看看情況再說。”
“好,聽姑爺安排。”
——
州城,西門外,有一片連綿的軍帳。
曾經,這兒威嚴而肅穆,令所有遠遠路過的人都不敢直視。
因爲這是無當軍的軍營。
這裡面的三千人,是建寧侯筆下那【滿堂花醉三千客】;
也是千里奔襲一戰打破叛軍主力騎兵的無當精銳;
更是橫掃雨燕全境,摧枯拉朽,無人能當的冰冷殺神。
但如今,這個營盤之中,卻是喧鬧不已。
眼下已有的足足四千餘被倉促趕出主家的佃戶、僕役等,悉數擠進了此間,以及圍繞着營盤搭建起了的簡易茅草棚。
奸猾的、老實的、拖家帶口的、老弱病殘的.
好在夏景昀提前有所準備,派了熟悉情況,常與人這些人打交道的胥吏,在無當軍軍士的保護與威懾下,將這些人分門別類,按照不同的區域安置妥當了。
董大寶也帶着妻女,因爲腿腳不便,去得晚了,沒有住進營盤,只有營盤邊上的棚子可以住。
但這已經讓他們十分開心了,原本還覺得天大地大無處爲家的他們,先是因爲一家三口,被額外照顧分到了一張木板牀,接着又得知了未來朝廷會主持做工的安排。
修建定居點,那是爲自己的家蓋房子,居然朝廷還是出錢,而且還給他們這些蓋房的人發工錢,修好了之後,還會把房子以極低的價格賣給他們,還免費分配田地,這是何等的仁政啊!
這多少錢都另說,關鍵是給他們這些被趕出高門大戶前路茫茫的人,指明瞭一條清晰可見的生路。
這就給了他們無窮無盡的信心。
這片土地上,像他們這樣的人,從來不怕吃苦,只要有希望,再苦都能熬!
“建寧侯真的是好人呢!”
董大寶將手裡的窩窩頭掰下一塊,遞給了妻子,言語間充滿了感慨。
本來以他的腿腳,在今日傍晚去領晚飯的時候就沒抱太大的希望,但沒想到了地方,依然有足夠的東西,而且一旁還有無當軍主持秩序,沒有任何人敢鬨鬧爭搶,他們也成功領到了三個窩頭,兩碗稀粥。
正一手抱着女兒,一手拿着木勺子喂女兒稀粥的妻子張了張嘴,董大寶登時有些扭捏,但猶豫了一下還是將窩頭塞了過去。
廚娘妻子白了他一眼,彷彿在說塞這個的時候知道害羞了?
“人家是侯爺,聽說還是太后娘娘的義弟,能夠被太后娘娘看上,那能是一般人嘛!”
“咱們運氣真好,能夠遇見這樣的官。”
“是啊,咱們要好好聽他的話,爭取也能安個家,給囡囡一個清白家世。”
“嗯!”董大寶重重點了點頭,看着女兒,滿眼都是溫柔和寵溺,伸手捏了捏她粉嘟嘟的臉龐,“囡囡放心,爹爹一定好好幹,給你們娘倆一個好日子!”
“你能幹出什麼好日子!”婦人啐了一口,但眼神裡全是溫柔的笑意。
就在他們不遠處的棚子裡,又有幾十個人被安排進了棚子,將這幾排棚子基本填了個滿。
晚上的深夜,正當董大寶和妻子一左一右護着小女兒,蓋着朝廷發下來的薄毯睡下的時候,一陣低低的吵鬧聲忽然在他們隔壁的棚子裡響起。
“你他孃的壓着我腿了!”
“壓着就壓着了唄,你不會好好說話啊!”
“是他孃的你壓着我了,我好好說什麼話?你他孃的什麼態度!”
爭吵的聲音越來越高,遠處值守的無當軍士卒立刻跑了過來,厲聲喝止。
董大寶有些膽怯地看了那邊一眼,側着身子,將妻女護在角落。
但就在無當軍軍士離開不久,一聲慘叫就驟然驚醒了夜空。
先前吵架一方的人不知從哪裡摸出了一柄匕首,捅進了睡夢中的另一方胸口。
然後朝着被驚醒的衆人,揮舞了過來。
“他孃的,老子以前要被老爺少爺欺負,現在成了平民了,還要被你們欺負,有沒有天理了!”
“殺一個也是殺,殺一羣也是殺!老子不活了,你們也都別想活!”
匕首飛舞,棚裡的人驚叫着四散奔跑,連帶着四周的人也都驚惶狂奔,奪路而逃。
一場不亞於炸營般的動靜瞬間讓整個營盤和周圍的棚子亂做一團。
董大寶下意識地也想逃,但是剛打算爬起來就想到了自己的腿腳,於是乾脆縮在自己棚子裡角落的陰影中,寄希望這惡徒瞧不見自己。
但是,在四周嘈雜的哭喊跟呵斥聲中,他和他的廚娘妻子聽見了一聲如噩夢般的聲音。
“咦,這兒還有人呢。”
董大寶身子一顫,在黑暗中,望向妻子的臉。
“護好孩子。娘子,對不住了。”
說完這句,這位向來老實懦弱的瘸腿男人,猛地從木板上爬起,衝向了兇徒。
不會任何武藝的他,悍不畏死地一把將對方攔腰抱住。
毫不設防的後背暴露在對方的面前,那漢子獰笑一聲,一匕首插在了董大寶的背上。
一陣劇痛讓董大寶的身子一顫,但他的雙手沒有半分放鬆。
一下,兩下,三下.
董大寶的鮮血染紅了整個脊背,早已沒了生氣,那一雙手卻依舊如鐵鉗一般,牢牢框住了這個行兇的惡徒。
他不是一個厲害的人,但這一刻,他用生命,去保護他的妻子和女兒。
誰敢說這個瘸腿的男人,不是個真正的漢子!
無法掙脫的兇徒就這麼硬拖着董大寶,朝着這對母女緩緩挪了過來。
廚娘看着自己懷裡熟睡着的女兒,低頭在她臉上溫柔地親了一口,將薄薄的毯子裹在了她的身上。
“囡囡,爹孃沒用,這條路今後你就只有自己走了。”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轉過身,衝向了那個緩緩挪過來的兇徒。
當她試圖奪過對方匕首的嘗試被對方輕鬆躲過,而後被一匕首刺進身體之後,這位揮着菜刀幹了半輩子廚娘的婦人,死死握住對方那持刀的手,將匕首留在了自己體內,將對方死死拖住。
她的想法很簡單,只有這樣,他纔沒法去傷害自己那弱小又可愛的女兒。
這是她這個卑微又無能的母親,爲女兒能做的最後一件事。
當看着兇徒停在距離木板幾步開外,無能狂怒,無法掙脫的時候,她滿是眼淚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滿意的微笑。
兇徒卻望向了那終於越過逆向洶涌的人流朝他急速衝來的無當軍,面色猛變,試圖拔出匕首來自盡,但卻依舊是徒勞無功。
“哇!”
木板上,彷彿心靈感應般的一聲響亮啼哭,奏響了這個混亂血腥之夜的真正開端。
超大杯!
or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