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縣,狼牙州高樂郡的一個普通縣城。
雖然就在跟雨燕州接壤的邊境上,因爲距離狼牙州州城的距離較遠,地方也比較貧瘠,當初雨燕州大軍入寇,就沒選擇從這邊走。
先前,夏雲飛大勝一場,打退了雨燕叛軍聲勢浩大震動京師的進攻,便順理成章地接過了雨燕州防務,奉命都督狼牙州諸軍事,立刻便大力整肅起了跟雨燕州接壤沿線所有城池的防務。
新城縣自然也在其中,他們按照夏雲飛發下來的公文,以及派遣下來的底層軍官的指點,先將那簡陋的黃土圍牆加高夯實,然後澆上水,就先造了一堵冰牆,能至少能先擋住萬一來襲的亂軍。
接着便開始整理軍械,訓練士卒,風風火火,如火如荼。
也就是朝廷如今確實抽調不出太多人手和物資財力,否則大興城牆的計劃都會提上日程。
新城縣的縣令樑秉陽乃是今科的一名進士,歡天喜地地到任不久,就聽見了朝中的變故,還沒等他慌亂着急,帝位又換人了。
因爲建寧侯的關係,他對如今的朝廷多了幾分好感,同時也因爲建寧侯的刺激,讓他建功立業的心更強了些。
所以,這些日子,他所領導的新城縣幾乎是不折不扣地完成了興安侯夏雲飛所交待的所有防禦指令,讓前來督促防務的那名曾經的無當軍老卒,如今的朝中軍官很是欣慰,也很是輕鬆。
今天一早,樑秉陽依舊起了個大早,正打算按照舊例出城巡視一番,剛帶隊走出仍未化冰的土牆,就瞧見一大團黑影從遠方之奔騰而來!
身爲文官的樑秉陽何曾見過這等陣勢,登時魂飛魄散,還是一旁被派來此間督促防務的無當軍老卒立即反應過來大喊道:“敵襲!回城!”
興許是多日的整軍演練發揮了效果,又或許是那還算堅實的夯土牆給了他們一絲安定,當跑回牆內,樑秉陽便立刻冷靜下來了不少,按照這些日子所演練的那些辦法組織起了城中人手,在夯土牆唯一的那道口子上,擺上了拒馬和張弓搭箭,嚴陣以待的士卒。
敵軍如夏日暴雨前的烏雲,轉瞬即至,地上的泥沙石子都在不安地跳動着,就如同此刻城中衆人那不安的心。
對方的身影逐漸在眼中清晰,樑秉陽這個文官只看得出來這些人穿的不是大夏軍服,但一旁的無當軍軍官卻一眼便看出了這夥人的來路。
北樑,鷂鷹騎!
他看着對方的距離,當即面色一變,怒吼道:“舉盾!”
但終究不是所有人都是百戰老卒,不少人的反應都慢了些,更有些人自恃對軍藝熟悉,以己度人覺得這夥賊人距離尚遠,又未減速,弓箭也還射不過來,射過來了準頭也好不到哪兒去。
只可惜,現實總會教他們做人。
當一蓬箭雨帶着凌厲的風聲落下,精準地落在衆人頭頂,接連響起的哀嚎便是那慘痛的教訓。
“莫慌!清掉傷兵,弓兵聽我號令,搭!引!瞄!”
那軍官算着距離,猛地大吼一聲,“射!”
守軍的弓箭也從那不大的口子中激射而出,雖然對方早有準備,但奔馬拉近了距離,守軍又是站定在地上,經過長期訓練的準星有了保證,還是有幾人中箭落馬。
“槍兵,拿槍!舉!瞄!扔!”
在對方還擊的箭雨中,軍官瞅準距離,又是一聲暴喝,數十杆長槍彷彿帶着風雷之勢,在空中劃出一道曲線落入了對方的陣勢中,再度扎翻數人。
軍官當先拔刀,神色嚴峻,怒吼道:“守住陣地,就這一個口子,他們的馬衝不過來!身後就是家園,就是父母妻兒,誰也不許逃!”
樑秉陽也一下子拔出腰間的劍,跟着大吼道:“誓死守城!本官與你們同在!”
一聲怒吼喊得氣勢雄渾,但他整個人都在哆嗦着,握劍的手直抖,小腿肚子都快抽抽了。
在這短短的幾個呼吸間,他的腦海中掠過了自己短暫的人生。
將來的新城縣誌上,應該會留下自己的一個名字吧?
但誰也沒想到,看似如猛虎出籠的北樑鷂鷹騎,在發現他們居然沒有潰逃,相反陣型還很嚴整之後,竟然一轉馬頭,順着土牆的方向,朝着城外的曠野衝去。
所有人都長出了一口氣,樑秉陽甚至雙腿一軟,跌坐在了地上。
“都給我站好了!敵人還沒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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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官一聲怒吼,嚇得樑秉陽一骨碌爬了起來,小心翼翼地看了對方一眼,暗道一聲應該不是在吼本官吧。
不過吼了也就吼了吧,今日這一戰,還得多虧了人家。
過了一陣,督防的軍官看了一眼周遭,便派了幾個人搭着梯子,爬上土牆看了一眼,確定對方已經走遠,並且沒有殺個回馬槍的念頭,才下令讓他們放鬆了下來。
但同時,也讓樑秉陽安排斥候和值守的人員,要時刻警惕着這大股敵軍。
樑秉陽默默聽完,有些遲疑道:“這夥敵軍如此肆虐,我們不需要出兵去”
對方直接打斷了樑秉陽的話,“大人,咱們只有這點人,只要出城,不夠對方一個衝殺的。”
他的神色中,是平靜的無奈,也是通透的殘忍,更是濃濃的哀傷,“事有大小,大人,當有取捨。”
樑秉陽沒有說話,轉身爬上了土牆的梯子,定定地看着四周的曠野,沉默了許久之後,慢慢下來,“就依你的,此事是我的決定,與你無關。”
這位出自無當軍的軍官面色微變,樑秉陽就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城防佈設就辛苦你了,我去城內安撫一番。”
到了傍晚,幾隊斥候迴轉,將縣域之內的情況彙總報給了樑秉陽。
“大人,城外莊子悉數被屠,劫掠一空,諸多小村落也都未能倖免,屠戮一空。如今賊軍已直撲鄰縣而去。”
樑秉陽心頭一痛,連忙問道:“農田呢?田中春苗呢?”
斥候也是一愣,沒想到縣令大人會問這樣的問題,回憶了一下道:“我們也沒細看,但來回都是騎兵踩踏的痕跡,農田都被破壞得挺慘的。”
樑秉陽頹然靠在椅背上,還算有些見識的他知道,這纔是接下來一年新城縣的大麻煩。
但他不知道的是,對比起狼牙州前線的其餘地方,他的新城縣已經算是十足幸運的了。一日之後的州牧府中,狼牙州新州牧秦定邦站在州牧府中,看着手上的戰報,氣得鬍鬚都在發抖。
“三縣被劫掠,兩縣被屠,一共死了四個縣令,讓本官如何向朝廷交代!”
“大人息怒,此番東方平五路大軍齊出,着實令各城難以防範,雖然有了些損失,但終究這些賊兵不敢堂而皇之地佔據城郭,不算失土之罪啊。”
“不錯,雖然此番有些損失,但是不也有新城縣保全一縣,令賊軍無功而返之事,此乃大人訓誡之功啊!”
“放你孃的狗屁!”
秦定邦平日裡聽着這些幕僚手下們的吹捧還挺得勁,今日只覺得無恥又愚蠢,終於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你當陛下和太后娘娘傻還是中樞諸公傻啊!還有功!
要敢這麼報上去,指不定自己被貶到什麼地方去呢!
州牧這麼一罵,那幫溜鬚拍馬之人登時不敢作聲了,剛剛上任不久的狼牙軍副統領張虎頭開口道:“大人,先前東方平興兵進犯,是意圖蠶食吞併我狼牙州之地的,但很明顯他們此番再來,是改變了戰法,不再追求一城一地之得失,而是效仿起了北樑人的路數,以劫掠和殺傷爲主,末將以爲,真正的問題在春耕上,如果不能解決此患,狼牙州春耕必將嚴重受阻,剛剛歸鄉和安置的流民,又將流離失所。”
秦定邦看着張虎頭,心頭感慨,這纔是關鍵時刻能靠得住的人啊,於是連忙道:“張統領,那依你之見,此事當如何應對啊?”
張虎頭到底是從底層爬起來的,心機可半點不少,聞言連忙道:“此事自有秦大人與我們將軍一同定奪,末將不過是因爲當初恰逢其會,知曉了先前東方平之戰法,稟報幾點經驗之談,對於真正的軍機要務,豈敢妄言。”
秦定邦看了一眼狼牙軍統領,這位統領也深知張虎頭那是跟興安侯並肩作戰,經歷過生死的人,不能等閒視之。
一個興安侯他雖然不至於懼怕,但興安侯背後是誰?
是建寧侯啊!二十歲入中樞,註定權傾一朝的不世奇才!弄死了太子和前任英國公的絕對狠人!
而建寧侯背後,那更是太后娘娘!
於是,他當即親切和藹地開口道:“張副統領無需客氣,此間議事,要的就是暢所欲言,如今情況緊急,你對東方平所部戰法頗爲熟悉,但說無妨,我們都洗耳恭聽。”
張虎頭猶豫一下,雖然知道如此出風頭或許可能出問題,但是大事在即,也顧不得許多,當即開口道:“眼下東方平敢於出擊,首先仰仗的就是大河與葡萄河還未解凍,讓他的騎兵能夠快速通過,繼而在我狼牙州馳騁。在河水解凍之前,東方平的賊軍必然退走。”
“其次,因爲他已經絕了北樑人的支持,害怕朝廷整頓好了兵馬圍剿他,所以要主動出擊,打亂我們的準備。末將以爲,眼下我們首先要做的就是堅壁清野,儘可能地用城池護佑百姓,然後與坐鎮常山郡的興安侯取得聯繫,定好方略,再上報朝廷,等待中樞決斷。”
秦定邦聽完,連連點頭,“此言有理,興安侯都督狼牙州軍事,又曾正面擊退過東方平,此事當問問他的意見纔是。來人啊!”
“速遣信使,前往常山郡,詢問興安侯之建議!”
常山郡,興安侯夏雲飛坐在一處宅院中,看着桌上的地圖。
一旁站着前來稟報軍情的副將。
“五路入侵,卻不佔城池,一擊即走,只圖劫掠,東方平這是長腦子了啊!”
他緩緩感慨着,一旁的副將有些鬱悶地憤憤道:“東方平這狗賊,以前這些不都是他的子民嗎?如今居然夥同異族,如此殘害平民,真是千刀萬剮不足以贖其罪孽!有本事,他衝我們常山郡來啊!”
夏雲飛平靜地扭頭,淡淡道:“我二弟有一句話說得好,憤怒是最無用的情緒,因爲那彰顯了你的無能。”
你二弟天下無敵,這怎麼能比得過副將心底嘀咕一句,連忙道:“將軍教訓得是。”
“你以爲東方平不來打我們,我們就可以高枕無憂嗎?我如今奉命都督狼牙州諸軍事,他們入寇狼牙州能跟我沒關係嗎?”
夏雲飛平靜的一句話瞬間讓副將心頭一動,出身無當軍的他對人情世故和官場門道或許不懂,但對軍事上的事情絕對精通,當即驚訝道:“將軍的意思是,他們也是想借機逼我們主力出城,與他們野戰?”
夏雲飛沒有直接作答,“東方平執掌東路邊軍這麼多年,手底下果然還是有真功夫的。失去了城池的憑藉,我們打不過收編了鷂鷹騎之後的他。”
“但是,如果不出城,州牧府、中樞、甚至於陛下和太后,都會”副將的臉色登時難看了起來,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麼,“將軍,建寧侯不也在中樞嘛,他能不能”
夏雲飛搖了搖頭。
他不想給二郎添麻煩,更何況就算二郎能幫他擋住來自朝廷和州牧府的壓力,能堵得住百姓的嘴嗎?
這麼多無辜百姓在敵人的刀槍下死亡和哭嚎,自己就真的能坐得住?
夏雲飛的眉頭深深皺起,這位平日裡寡言少語的將軍望着眼前的地圖,左右爲難,陷入了深深的憂慮。
篤篤篤。
一個親衛來到門口,開口道:“將軍,有信使到。”
夏雲飛擡頭,瞧見來人的面孔,登時面色一變,立刻激動起身迎了出去,“你怎麼來了?!”
這位一向都待在姜玉虎身邊的親衛笑着道:“我不來,怕你不信。”
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然後看着一旁的副將,“公子密信,軍中規矩,沒忘吧?”
副將連忙抱拳,退了出去,並且帶上了房門。
夏雲飛接過信打開,姜玉虎狗爬般(劃掉)奔放豪邁的字跡映入眼簾。
【定遠,如吾所料不差,東方平不會再強攻狼牙州,但亦不敢坐視朝廷恢復元氣,極可能採取北樑人的侵擾劫掠之策,來去如風,劫物資、屠百姓、毀春耕,逼汝出城尋其主力決戰。】
【汝若四處奔走,便中了對方之陷阱。若真有此情境,勿憂,率主力直接渡河,進攻常山郡對面之城,朝雨燕州城進發,迫其回援即可。】
看到這兒,夏雲飛心頭方纔那點懵懂的念頭登時變得清晰起來,忍不住面露激動。
【若東方平現身,汝只需結陣而守,牽制其主力。】
【餘事,有吾。】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結尾,那強烈的自信和霸氣卻幾乎透紙而出。
夏雲飛沉默片刻,忽然震驚地扭頭看着一旁的信使,對方微笑着附在他耳畔小聲道:“公子已率三千人,悄然陳兵雨燕州邊境。”
夏雲飛的臉色從震驚轉爲驚喜,最後定格在感慨,緩緩道:“公子真乃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