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京城,皇極殿。
昨夜的歡歌似乎在耳畔響着,舞女曼妙動人的舞姿好似還在眼前,朝臣們的呼吸中猶帶着酒氣,和炭爐中散發的熱氣糾纏交織。
明明是朝會,卻彷彿讓人彷彿又置身在昨夜的宴會之上。
當着北樑使者的面,慶祝大夏對北樑的勝利,關鍵對面還只能啞巴吃黃連,那種暢快,是如今朝堂之上的許多臣子都未曾體會過的快意。
例行的朝會在歡快的氛圍中結束,衆人邁着輕快的步子,走出大殿,去往了各自的工作崗位。
中樞小院之中,重臣也在各忙各的。
上午的議事之後,夏景昀和衛遠志、李天風一起用過了午飯,緩緩散步消食。
衛遠志開口問道:“高陽,看你這兩日眉宇之間多有憂色,可是有什麼心事?”
夏景昀笑了笑,卻沒直接回答,“衛老、雲起兄,若是要派人駐守龍城,你們覺得何人能行,當從何處調兵爲宜?”
李天風想了想,“嶽平武如今正領兵在雁原州剿匪,他應該.”
衛遠志卻忽然壓低了聲音,神色帶着幾分憂慮,“你是擔心北樑還有後手?”
夏景昀輕聲道:“素聞北樑皇帝雄才大略,如今一統草原已有數年,先前我大夏朝局安穩,加之忌憚老軍神的威名,不敢有所動作,如今這等機會,他不做點什麼,似乎配不上他的名聲啊!”
李天風也反應過來,聞言沉默片刻,“但是,有安國郡王在啊!”
衛遠志的臉上也掛起幾分憂色,他早年在兵部當過職,後來又執掌戶部,對軍務並不算是陌生,“安國郡王也不是神仙,無當軍畢竟只有三萬人。加上青川關和雁回關的步兵、民夫等,滿打滿算也就五萬人不到。樑帝若真的有那個魄力,能湊出一二十萬大軍南下,怕是也難。”
李天風抿着嘴,“關鍵還是咱們沒人啊!各州平叛捷報頻傳,如今正是關鍵時刻,這北樑人也真會挑時候。”
“咱們兵員充足的時候,北樑也不敢來啊!”
衛遠志嘆了口氣,擡頭便瞧見一個兵部尚書沈盛文急匆匆地跑過來。
“柳大人,何事慌張啊?”
“三位相公,出大事了!”
片刻之後,中樞小院,中樞大臣們神色凝重地站在桌子旁,聽着兵部尚書的稟報。
“北樑先是由鎮守烈陽關的三萬虎豹騎率先夜襲無當軍軍營,無當軍雖然提前設伏,贏了一陣,但是虎豹騎人數太多,無當軍在小勝一場之後,只好放棄大營,退守兩關。而後北樑鎮南王親自領着五萬多雪龍騎,將雁回關徹底圍困。”
御史大夫嚴頌文焦急道:“安國郡王呢?”
“情報中並沒有提到安國郡王的消息。”
副相楊維光又問道:“還有別的消息嗎?”
“暫時沒了,但想來戰事一起,便會有消息陸續傳來。”
丞相萬文弼緩緩道:“諸位,北樑出動十萬大軍,比起在雨燕州的聲勢更大,一起入宮向太后和陛下彙報吧。”
嚴頌文忽然道:“沈尚書與我們一道吧,戶部.”
他看了一眼夏景昀,戶部尚書就在這兒,也不用另外喊了。
萬文弼點了點頭,率先朝外走去。
衛遠志和李天風都看了一眼夏景昀,夏景昀微微搖頭示意無妨,便也跟着一起出了小院。
乾元殿中,聽了臣僚的稟報,德妃和東方白的面色肉眼可見地變了變。
這在某種程度上,其實也算是臣子和皇權的一點暗自博弈。
他們本可以提前讓人來稟告,然後再慢慢來見到調整好了心態的皇帝,但是他們需要用這樣的手段,需要瞧見陛下有血有肉的情緒,來提醒自己,眼前的人也是一個和自己一樣的鮮活的普通人,從而讓自己心頭的畏懼減輕些。
夏景昀對此也沒什麼辦法,同時他也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
一閃而逝的慌亂過後,德妃迅速調整了心態,開口問道:“北樑大軍壓境,犯我疆土,諸位卿家有何良策?”
都是中樞重臣,自然沒有誰說什麼迂腐的套話,李天風出列道:“爲今之計,是我朝兵員不足,難以派出援兵。需得想方設法湊足援兵,支援兩關。兩關若失,對局勢之影響就太大了。”
楊維光跟着出列,“北樑人狼子野心,趁我朝中大亂之時,先是在雨燕州生事,將朝廷所有剩餘能用之兵牽制,繼而兵出烈陽關,犯我疆域。無當軍雖強,安國郡王雖勇,但若北樑傾國而來,恐亦是有所不敵。樑帝此舉,堪稱打在了我們的七寸之上。若青川、雁回二關有失,則雁原州州城龍城震盪,龍城若失,則中京與關中俱驚,論其後患,猶在雨燕州大變之上!”
嚴頌文板着臉站了出來,“太后,陛下,微臣有罪。”
衆人一愣,嚴頌文開口道:“御史中丞白雲邊,奉命陪同北樑使臣,卻囿於口舌之爭,只徒一時意氣,未能探明北樑之真實目的,以至於事起突然,我等全無防備,臣統領御史臺,亦有責任,請太后及陛下降罪。”
衆人暗自咋舌,嚴大人這是真急了啊,都要這麼公然地打壓白大人了。
衛遠志看了一眼夏景昀,夏景昀低眉順目,仿如沒聽見,他猶豫一下,正要開口,萬文弼卻率先開口道:“嚴大人此言差矣,此事乃是中樞共定之策,豈只一人之責。更何況,依照老夫所見,此等大事,只恐那位北樑世子亦無從知曉其中內情,不過是個牽制我等注意之幌子罷了。”
嚴頌文定定地看着這幾日與他之間已漸成同盟的萬文弼,彷彿在問,你到底哪頭的?
衛遠志這時候纔開口道:“當前燃眉之急,乃是如何防範北樑之攻勢,迅速發兵救援青川、雁回二關,以安大局。”
李天風立刻附和,“不錯,依臣之見,立刻調嶽平武率兵援助,以解青川、雁回二關。”
“不可!”一直沉默的兵部尚書忽然開口,“太后、陛下,依臣之見,當令嶽將軍立刻進駐雁原州城龍城,接管城防,營造防禦工事,以抵擋北樑大軍入侵。至於兩關前線,安國郡王當自有安排,若他勝則自然一切無事,若他敗則固守龍城,亦不讓胡馬南下!”
“荒唐!”嚴頌文厲聲道:“兩關戰事正是吃緊之時,有兵不派,豈不讓前線血戰之將士心寒?明明局勢可以挽回,卻坐視我朝健兒被北樑十萬大軍蠶食屠戮!你就是這樣執掌的兵部嗎!”
面對着上官的指責,兵部尚書沈盛文卻並未退縮,“嶽平武手下所領之平叛兵馬,大多爲步兵,騎兵之戰力亦遠遜北樑,若是被北樑大軍圍點打援又當如何?更何況,前線無當軍既然能設空營埋伏偷襲的虎豹騎,就說明安國郡王已經對此有所防範,局面並未完全脫離其掌控,此刻冒然派兵,既有可能正中北樑圍點打援的下懷,同時還會擾亂安國郡王的佈局,更關鍵的是,我們沒多少兵馬經得起這般揮霍!”
沈盛文說到激動處,看着德妃,“太后明鑑,若要不損害剿匪大局,徹底肅清叛亂,則如今朝中可用之兵,僅有護衛京師的三萬人。嶽平武乃是領兵在雁原州平叛,故而才能臨時徵調,我們必須要慎之又慎啊!”
“你這分明就是怯戰畏戰!太后、陛下,臣請立誅沈盛文,以安前線軍心!而後立刻派出援兵,支援安國郡王!”
聽着兩人的吵鬧,德妃也微微皺眉,軍事上的東西,對她而言,實在是太超綱了,聽起來沈盛文的話很有道理,但是嚴頌文的說辭也不得不考慮,猶豫間,她不着痕跡地瞥向夏景昀。然後,她就發現夏景昀默默地看着沈盛文的背影,心頭有了定計。
“嚴卿此話過了,朝堂論事,豈有因言獲罪的道理。立刻傳令岳平武收攏大軍,向龍城進駐,同時讓其派出哨騎,爭取聯繫無當軍,再伺機北上。兵部立刻去辦,不得有誤!”
德妃的話,爲這場爭論暫時畫下了一個句號,嚴頌文雖然心有不甘,但此刻也不好再說,恨恨地和衆人一起出了大殿。
衛遠志故意拖在了後面,走到夏景昀身旁,低聲道:“高陽,爲何先前不發一言?”
夏景昀卻沒回答他,而是望着匆匆而去的沈盛文,“衛老,咱們這個兵部尚書,還真是個人才啊!”
“你先別管他了!”衛遠志神色之中有着濃濃的憂慮,“此番事情一出,這朝堂之上,怕是又要起一陣妖風了。”
夏景昀此刻卻反倒沒了先前的憂慮,“衛老你想想,在情報中,你可聽見安國郡王的去向?”
衛遠志一愣,“這倒還真不曾知曉。”
“北樑人以爲姜玉虎被我們調去了雨燕州,或者還未抵達,便想趁機發動,但是我們卻知道姜玉虎已經到了前線,他身爲無當軍主帥,怎麼會沒有他的消息。”
他看着衛遠志,低聲道:“事實上,我在當日就曾給他寫過信,讓他注意北樑的後手,想來以他的本事,北樑的動靜並不會完全超出他的預期。”
衛遠志眉頭一挑,“那你方纔爲何不?”
夏景昀嗤笑一聲,“不這樣,朝野之間的牛鬼蛇神怎麼會主動往外蹦呢!”
不過旋即他又收斂神色,微微一嘆,“不過話說回來,戰事無常,姜玉虎有防備歸有防備,北樑傾國而來,鹿死誰手真的不好說。若是贏了,我等正好趁機清理一番,若是輸了,從長計議便是,只需靜待消息,做好最壞的打算,何必多言。”
衛遠志緩緩點頭,“如此甚好。”
——
隨着這些重臣們的離開,朝廷也沒有可以保守秘密,這個消息瞬間變席捲了整個中京。
纔剛剛從勝利的酒後虛浮、腰痠腿軟中醒來的中京百姓,如同遭了當頭一棒,瞬間懵了。
北樑人是打不完嗎?怎麼又來了?
但這次和上次略有不同的是,明明聲勢更甚的北樑大軍,在中京城引起的恐慌卻不如先前雨燕州東方平的叛亂。
這一切,都因爲一個人。
姜玉虎。
“有玉虎公子在,區區北樑不在話下!”
“就是,破梁山那是老軍神的福地,小軍神也在此大破過北樑蠻子,現在來一個殺一個!”
“你們這也太盲目了吧?小軍神雖強,但北樑人可是來了足足十萬大軍啊!小軍神亦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啊!”
“這你就不懂了,爲啥叫軍神,不叫名將?就是因爲神能做到人做不到的事,所以才成了神,不要拿你凡人的眼光去衡量小軍神!”
市井之間的議論大體上還是支持派佔了上風。
而知曉更多內情的高官們,則在回家之後,開始互相串聯,思考起了更多的東西。
萬文弼坐在府上,家中長子匆匆而回,“父親,聽說北邊”
萬文弼淡淡看了他一眼,“每臨大事有靜氣。何必如此慌張。”
長子深吸一口氣,緩緩坐下,吞了吞口水,“父親,戰事到底如何?”
萬文弼呷了一口茶水,神色平靜,“十萬對三萬,你說如何?”
長子一愣,心頭滿是不解,戰事不利,你爲何這般平靜?
萬文弼看了他一眼,“做人做事需看勢,順勢則毫不費力,逆勢則竭力亦難。”
“先前之大勢在陛下,在太后,則建寧侯威風無兩。若是北樑真的破關,那大勢或許就在北樑。”
長子神色猛變,騰地站起,“父親是要叛”
“放你孃的屁!”萬文弼忍不住破口大罵,“爲父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絕不做吃裡扒外的國賊!”
“那您方纔?”
“爲父說了,是勢!北樑若破關,則南北攻守之勢分化,能調和雙方,守衛和平之人,纔是衆望所歸。如建寧侯等堅定的主戰之人,便成了逆勢。但不論順勢與逆勢,都是爲了朝廷好,我等亦是君子之爭,懂麼?”
實則不太懂的丞相長子連連點頭,“懂懂懂。”
“之所以與你說這些,是有件事情想讓你去辦。”
“父親請講。”
“想辦法結交一下那位北樑世子。今後或有大用。”
“啊?他當初來府上拜訪,您都不見他,現在孩兒再去結交,他會不會?”
“此一時彼一時。若是他心懷怨憤,那就說明他不值得爲父的這份善意,你也無需再理會於他。”
“是。”
——
鴻臚寺的驛館之中,薛文律從牀上緩緩起身,時間已近中午,腹中飢腸轆轆,他卻沒有半分食慾,衣衫不整地坐起,靠在牀頭,雙眼發直地看着地面。
昨夜的恥辱還依舊清晰,南朝君臣雖然沒有什麼刻意的針對,但就好比親眼目睹心愛的女人和別的男人調情,自己還要跟着鼓掌,這件事本身就已經足夠屈辱和難堪,言語什麼的,都顯得沒那麼重要了。
親眼目睹着南朝人歡呼着對自己國家的勝利,薛文律來之前的一切豪情壯志都被這一場宴會碾得粉碎。
頹廢、沮喪,似乎是他們幾人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
砰砰砰!
房門忽然被人急促地敲響,薛文律甚至都顧不上生氣,懶懶開口,“誰啊?”
“公子!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房門外,傳來扈從激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