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僻隱秘的房間中,只有一盞昏黃的燈,照亮着北樑太子薛銳那張輪廓分明的臉。
他聞言緩緩起身,淡笑着看着眼前的慕容家主,“安東王不也如約而來了嗎?”
大梁四王,鎮南王薛宗翰,定西王耶律石,安東王慕容錘,平北王完顏達,但事實上,僅有薛宗翰一人是真正的實權藩王,其餘三人不過是有名無實的尊榮虛銜。
安東王慕容錘冷哼道:“本王只是想來看看,到底是誰,敢以那等言語引誘!”
薛銳負手而立,“人已經被逼到了牆角,退無可退;刀槍的鋒銳已經臨近肌膚,命喪就在旦夕;困獸尚且猶鬥,豈能不放手一搏。”
他看向慕容錘,目光深邃,“這句話,不只是說給我的,也同樣是說給慕容家主你的!”
慕容錘神色不變,“本王能有什麼問題!”
薛銳輕笑一聲,“都是聰明人,安東王何必如此言語。慕容虎身死,壞了雨燕州謀畫,父皇能忍;慕容豹犯錯,逼得慕容龍只能去逼死宇文雍,以讓慕容家和宇文家結下死仇的方式,才換來父皇的容忍;但如今,慕容龍死在了雨燕州,葬送了父皇最後的翻盤希望,慕容家準備拿出什麼東西,才能平息父皇的怒火?最關鍵的是,你慕容家拿什麼再培養幾位出色的繼承人去跟其餘幾姓去競爭?”
慕容錘依舊神色平靜,“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那是我慕容傢俬事,與殿下無關。”
薛銳輕笑一聲,“安東王,你也是老臣了,我這位父皇什麼品性,你難道真的不知?如今我有救你之法,你還非要帶着整個慕容家爲你陪葬嗎?真就要讓祖宗基業都亡於你手?”
慕容錘冷哼一聲,“殿下,恕我直言,答應你纔是要葬送整個慕容家。”
薛銳猛然間反應過來,這個老狐狸既然願意來,看到了自己又並沒有第一時間走,其實就是在衡量自己的籌碼。
自己還在那兒分析什麼利弊,估計在人家看來跟傻子差不多。
於是,他立刻放棄了兜圈子,開口道:“我這些年,在父皇眼皮子底下,雖然艱難,也暗中蓄養了數百死士,零零散散聚於城郊,傳信即至。城門處,巡防的守軍我已經安排好了,可以趁夜入城。而最關鍵的宮禁之中,亦有我的死士,那是我埋得最深的暗子。安東王如能替我提供一千勇士,我們將近兩千人,便能攻破宮城,上演三十多年前之故事。”
慕容錘聞言嗤笑一聲,“殿下是在鬧着玩嗎?不到兩千人,你就想衝入宮禁造反?你不知道宮禁之中常年亦有一千兵馬值守?你不知道怯薛衛大營就在東城,距離宮城不到三裡,轉瞬即至?”
薛銳不慌不忙,緩緩道:“我若有辦法擋住怯薛衛呢?”
“你憑什麼擋?當初陛下起事,是有耶律石的控鶴軍,你上哪兒找這麼多人?你覺得你是還能爭取到完顏家還是宇文.”
慕容錘帶着幾分嗤笑的聲音一頓,想起了宇文雍暴斃的事情,臉上浮現出認真的神情,思索了片刻,“你真的能拉攏到宇文家?”
薛銳沉聲道:“宇文家新家主宇文雲已經密令宇文傢俬兵五千化整爲零朝着京師進發,今日午後,已在城外二十里處集結!”
“你們瘋了?!”
慕容錘忍不住再度低吼道,在今日消息傳來之前,他們壓根就沒有拉攏自己的可能,但他們卻早就已經將事情付諸了行動!
薛銳的眼中閃過一絲瘋狂,“安東王,就如孤先前所言,刀劍已經加身,不反抗是死,反抗還可能得活,爲何不反抗?如若事成,慕容家和宇文家就是孤的左膀右臂,大梁江山,孤與二位共享!孤會讓你們比三十年榮寵不衰的定西王更加榮耀!”
慕容錘知道,自己聽了這麼多,若是不給出什麼承諾的話,薛銳是絕對不會讓自己活着離開的。
更何況,他既然選擇了前來,心裡其實就已經有了傾向,如今看着薛銳準備充分,再盤算了一下事成的可能,直接單膝下跪,撫胸開口,“慕容氏願聽殿下差遣!”
薛銳大喜,伸手將慕容錘扶起,“有安東王之助力,孤大事必成矣!”
慕容錘起身,“殿下,何時發動?”
薛銳開口道:“我不敢對父皇有半分低估,今日我會進宮纏住父皇,勞煩安東王幫忙纏住令狐衍,斷絕父皇耳目。明日入夜,我們事不宜遲!”
慕容錘讚許點頭,“此爲正理,夜長夢多,的確宜早不宜遲!”
言罷二人又說了幾句細節,便吹滅了昏暗的燈,悄然消失在了夜色中。
冬日的白晝來得極晚,就像一個不願意起牀的懶漢。
天色方明,令狐衍纔剛剛在美妾的服侍下洗漱完畢,就收到了府上管家遞上的拜帖,“老爺,安東王送來拜帖,邀您敘話。”
令狐衍緩緩穿好衣服,心頭對慕容錘請見的緣由心知肚明,定是因爲此番慕容龍的消息而慌亂,想要從自己這頭打探些消息。
不過不管陛下接下來會如何處置,慕容錘現在還是實打實的安東王,他雖爲繡衣令,但也不好真的將姿態拿捏太過,平白結怨。
於是他穿戴一番,連飯都沒吃,便騎馬出了府門,來到了與慕容錘會面之地。
而於此同時,太子薛銳也主動入宮,向樑帝彙報對四捺鉢弊政的整改情況,與後續改良方略。
冬日的白晝很短,位於大夏北境之北的樑都更是,正午轉瞬即至,而後沒過多久,暮色便開始渲染自己的存在,散發着愈發厚重陰沉的威壓。
當天地間的潔白和污濁都被絕對的漆黑遮蓋,樑都又進入了一個看似和往常一樣的冬夜。
人們吹滅了燈,裹着被子,躺在炕上,準備用安睡對抗這難熬的寒夜。
宮城外的殺牛巷,巷中路上有個小小的水窪。
積雪消融,再混雜着人們腳底的泥濘,化作髒污的水,將其蓄滿。
這黝黑的污水就這麼安靜地蓄在水窪裡,如同這樑都城般死水微瀾。
一隻大腳忽然從天而降,踏在其上,將水窪裡的水踩得水花四濺。
死水劇震,還沒來得及平息,又一隻腳踏了上來。
急促的腳步聲接連響起,如風穿過這死寂的小巷,朝着宮門飛去。
與此同時,寒風在城外呼嘯,咆哮聲遮掩了大隊兵馬的行進聲響。
他們奔行泥雪混雜的大道上,也奔行在封妻廕子的征途中。
接近樑都,那高大得不可逾越的城門,在悄然間翕開了一道縫隙。
就仿如巨獸擡起的一絲眼皮,更好似上天給予的一線生機。
隊伍不帶一絲猶豫地衝入城中,不多時,火光、騷亂和喊殺聲,便出現在怯薛衛的大營中。宮城內,那名被薛銳培養多年一直不曾啓用的死士,在冒死帶着心腹打開了宮禁的一處掖門之後,喊殺聲也在這安靜了三十多年的宮禁之內響起。
慕容錘盡起族中如今能戰之人,護衛着薛銳和他的死士,朝着皇宮的正殿發起一往無前的衝鋒;
宇文雲親自帶着宇文家那私自入京的軍隊,衝向怯薛衛的大營,要以羣狼死死拖住怯薛衛這頭猛虎,爲他父親報仇雪恨;
薛銳身披甲冑,在人羣中衝鋒,目光堅毅而決絕。
他本身就是太子,所以並沒有照貓畫虎般去分出人手襲殺穆王,而是聚集了所有能動用的力量,要的就是一戰功成。
一步一步,他漸漸接近了父皇的寢宮。
他看到了正殿的燈火,看到了視死如歸的禁宮侍衛,看到了門口太監們慌亂的臉。
他在刀光劍影之中,在太監們的慘嚎奔逃下,踩着侍衛們一個個倒下的屍體,終於推開了大殿的門。
他的目光,看向大殿中,對上了那個高坐龍椅的身影。
那個曾經高大威猛,如今蒼老虛弱的身影。
樑帝看着一身血污的薛銳,臉上卻沒有半分的驚惶,反而帶着一種欣慰的釋然,“原來是你,還好是你。兒啊,你終於來了。”
薛銳皺起眉頭。
樑帝微微一笑,“如果穆王把你逼到這個份兒上,你依舊不敢動手,不敢豁出性命去搏一把,那你就不是一個合格的繼承人。”
他坐在寬大的桌子旁,看着提劍而來的兒子,臉上沒有半分被逼宮的慌亂,有的只是平和與欣慰。
“大梁和南朝不一樣,南朝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他們身上脫不開的枷鎖,但我大梁豪傑,自幼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只信強者,所以,我大梁需要一個如猛虎一般的君王,才能震懾那些各懷本事與心思的羣狼。”
他再度朝着薛銳點頭,“你終於有勇氣邁出這一步,朕很欣慰。”
他緩緩起身,來到龍椅前的臺階上,絲毫不顧忌帝王形象地坐着,而後更是拍了拍身旁的空地,“過來吧,讓你我父子最後說說話,也讓父皇把該交待的事情交待給你。”
薛銳猶豫了一下,提着劍走了過去,坐在一旁。
樑帝緊了緊身上的狐裘,不像是個睥睨天下的帝王,只像是個街邊巷口隨處可見的熬冬老人。
他縮着身子,眯着眼,彷彿殿外的喧囂廝殺與他無關,輕聲道:“今日之後,剩下的事,朕都跟你安排好了。”
“慕容龍在雨燕州的事情不成,耶律石便拿不回烈陽關和鳳凰城,但會以一個很屈辱的代價,贖回那六萬雪龍騎,到時候,他會帶着那六萬我薛家直系精銳和五萬控鶴軍支持你。”
“你的鎮南王叔,朕刻意將他關在天牢,你可以赦免他,有此大恩和君臣名義,他必會支持你,以他在軍中的威望,那六萬薛家嫡系不會爲耶律石所用,他也可以在今後的朝中和耶律石互相制衡,成爲你的左膀右臂。”
“作爲交換,你需要娶耶律採奇,並且立她爲後,這樣耶律家就會堅定地站在你身後。”
樑帝笑了笑,“耶律採奇身爲草原明珠,你絕對不吃虧。她和文律的婚約朕也已經解除了,只不過你要多爲文律那孩子找兩個絕色,安撫一下他和你鎮南王叔。”
薛銳愣愣地聽着,在這一刻,他終於感覺到自己與父皇之間,格局、手腕、心計上,宛若雲泥的差別。
“令狐衍那邊,朕也打壓許久,你可重新信任。南朝的皇帝信任過了頭,將身家性命都交給這樣一個暗犬,最終死得淒涼,你要引以爲戒。但身爲帝王,枯坐宮中,需要有這麼一對耳目,幫你去佐證朝堂的言論,你要懂得把握其中之度。”
“最後,烈陽關那邊,朕派了幾個死士,看能不能殺了那位夏景昀。”
樑帝緩緩說着,扭頭看着自己的太子,“姜玉虎是萬難行刺成功的,但這位夏景昀可以試一試。若他一死,你未來的局面就更好了。”
薛銳的眼眶忽然有幾分泛紅。
來之前,他想過,父皇可能會憤怒地痛斥,他便可以理直氣壯地反駁;
父皇也可能會慌張地哀求,他便可以一泄過往多年的壓抑和隱忍;
父皇也可能會殊死抵抗,他便可以毫不留情地將他掃滅;
但他萬萬沒想到,他的父皇,這位同樣通過這樣的途徑上位的皇帝,這位至少在目前爲止,南北兩朝幾乎公認的雄才大略的雄主,會以這樣一種態度,來面對提劍而來,殺氣騰騰的他。
那一件件的吩咐和安排,就是一個父親對兒子諄諄教導和殷殷囑託。
樑帝長長一嘆,“朕這一生,二十歲登基,執掌大梁三十二年,開疆拓土,征服大小諸國二十餘;馴服七大姓中其餘六家,穩固薛家皇權;改良大梁官制,集權於君,固我薛家江山;國內咸寧安康,百姓安居樂業,不說一代聖君,至少也是兢兢業業,無愧宗廟。”
“奈何南朝之大,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能人輩出毀我謀劃,足見天命之不在朕。你登基之後,莫要氣盛,要先蟄伏,南朝之人最吃這一套,些許虛名並無大礙,慢慢積蓄力量,終有一日,便有鐵騎南下,刀槍威逼南朝君臣之時。切記切記。”
殿外的喊殺聲似乎變小了,不知道是雙方分出了勝負,還是想要等待殿中這對父子的結果。
樑帝完全沒有在乎,他的目光悠悠,似要穿過殿門望向遙遠的南方。
“朕的一生,有滿足,也有遺憾;有喜悅,也有哀傷;有風光,也有狼狽;但事到如今,朕慶幸的是,朕有一個好的繼承人,他足夠有膽氣,足夠有魄力,足夠有能力.”
他扭過頭,欣慰地看着薛銳。
薛銳再也忍不住,哽咽道:“父皇.”
樑帝微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來吧,孩子,就像父皇當年一樣,將手中象徵着勇氣和志向的劍,刺進父皇的胸口。用父皇的帝王之血,爲你登基,鋪上一條鮮豔的紅毯!”
薛銳低頭哽咽,“父皇.”
苦等的時機終於出現,樑帝的左手悄然摸向靴子,握住了藏在靴中的匕首,正要拔出,胸口猛然一痛。
他看着透體而出的劍,看着胸口驟然蔓延的血跡,看着兒子那張帶着淚痕的臉上瘋狂神情,不甘的面容中忽然露出一陣釋然又欣慰的笑,倒在了臺階上,而後屍體無力地滾落在階前。
慕容錘走入大殿,又踉踉蹌蹌地奔了出來,朝着一片狼藉的殿外高聲哭喊着:“陛下!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