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雲淡,冬日難得的好天氣,李曄帶着衆人北行涼州。
河西之地雖然初定,李曄卻不擔心戰後撫民,和秩序重建的問題。這些事他做的太多了,每打下一塊地盤就會重複一遍,有李振、崔克禮在長安操持政事,該有的文官、駐軍馬上就會到位。
仙域之上,仙帝的大軍,妖族、通天的部曲,已經開始相對佈陣,戰鬥馬上就會打響。
在這個時候,李曄借收復河西十二州引發的萬民齊心之勢,已經順利晉升金仙境,對仙域大戰自然是毫不畏懼。
現在,趁着戰鬥打響的前面一丁點時間,若能收復河西全境,跟歸義軍“會師”,李曄也不會放棄爭取。
岐王沒有回長安,一方面是青衣衙門的探報,表明王建的確沒有東出的實力和跡象——他剛剛在中原損兵數十萬,的確沒有這個力量;另一方面,李曄隨時都得準備,將修爲實力轉移到仙域去,所以岐王在他身邊,他的安全才會有保障。
雖然,要女人保護這種事,說出來有損大丈夫的顏面,但如果這個女人是霸氣的岐王,李曄就不會有心理障礙。都是兄弟啊,說多了太見外。
岐王得知這件事後,非常高興,把胸膛拍得悶聲作響,表示安王只管放心,她絕對不會讓安王有半分閃失。她那副架勢表明,她等這個機會已經等很久了,迫不及待想要在安王面前,證明自己絕對有可以被依靠的實力。
岐王拍胸膛的時候,之所以是悶響,而不是砰砰作響,這是有講究的。
只有沒有胸的女人,才能把胸膛拍得砰響。因爲,她們會拍到胸骨啊。不信,你試試拍氣球,你能把它拍得咚咚亂響嗎?
這趟北行,岐王是最開心,興致最高的那個,不時掃上大少司命兩眼,發出幾聲音調奇怪的哼哼,一副本王受命重於天的榮耀模樣,鼻尖恨不得翹到天上去。
對岐王的囂張,大少司命自然不會表示抗議,對方畢竟是王,實力擺在那裡,耀武揚威也是有的。
只有在岐王不看她們的時候,她倆纔會湊在一起,同仇敵愾的咬牙切齒。沒看大司命連白練都快揉碎了?如果手裡的不是白練,而是岐王,估計模樣應該會更加悽慘。
這幾天,眼看岐王跟安王愈發親近,少司命很有危機感,私下沒人的時候,已經不止一次攛掇大司命,讓她去就糾正安王的取向。
少司命認爲自己陪安王的時間太長,作爲一個正常的男人,安王膩煩了也是有可能的。
大司命則不一樣,還沒自薦過枕蓆,而且兩人氣質不一樣,清淡的青菜吃得多了,換盤滋味十足的肉吃,肯定會有興致,說不定,就能讓安王回到正常的取向上來。
對此,大司命自然只能羞惱,她表現羞惱的方式,就是把少司命的小胳膊,擰得青一塊紫一塊。這讓少司命疼痛並失望,常常抱怨大司命不顧大局,還說安王要是取向徹底變了,那就是國家大事,非常嚴重!
對大少司命和岐王之間的小鬥爭,李曄認爲自己只適合當一個觀衆,看着樂呵一下就不錯。至於自證清白這種事,李曄是不屑於做的,作爲一個大修士,必須心如止水,淡看潮起潮落、雲捲雲舒,並從中發現別人不能發現的樂趣。
無空跟在李曄身旁。見空和見塵兩人,則被他勒令先回涼州,向釋門傳達他和安王的旨意,並整頓門風,力求以全新的面貌出現,迎接安王蒞臨考察。
“前些年,高原釋門和月神教相爭,導致吐蕃內亂,貴族和奴隸大戰,對土地的控制權減弱,造成的後果,不僅是歸義軍興起,還有回鶻侵入西域,奪取原本被吐蕃佔據的地盤。”
無空盡心盡力爲李曄解說河西、西域的局勢,“現如今,歸義軍被回鶻猛攻,已經只能控制沙、瓜二州,處境其實很是危急。不過安王既然來了,他們也就能得到解脫。”
對無空有的放矢的解說,李曄嗤之以鼻,淡淡的糾正道:“西域之地,吐蕃跟回鶻爭奪多年,你們釋門,其實也就是自己不爭氣,要不是忙着跟月神教大戰,那些地方會讓回鶻佔領?
“說到底,安西四鎮的故地,都是我大唐的領土,你們哪怕暫時佔領,也只是過客。別的不說,于闐國在你們雙方鬥爭的時候,趁機獨立,現在不就是唐風盛行?大有恢復安西都護府的趨勢。他們的國主,可是自稱姓李。”
無空愕然,他沒想到,李曄遠在中原,這些年忙着掃平諸侯,對西域局勢竟然也如此瞭解。
心中震驚之下,想起河西大戰時,那些潛伏的青衣衙門刀客,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給予月神教重大打擊,滿心敬畏,就再也不敢亂說什麼。
李曄當然不會告訴無空,依照原本的歷史,一二十年後,中原朱溫篡唐成功,唐朝滅亡,後梁建立,而西域的于闐國,卻出了一個有名的國主,自稱是李唐後人,還給自己取了個李姓名字。
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李聖天。
伊斯蘭東傳的時候,李聖天率領于闐國軍民,與之血戰經年。因爲于闐信奉釋門,那也是釋門在西域最後的輓歌。戰後,于闐人雖然敗北東遷,但那也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歷史。
說起來,那是釋門跟李唐真正合而爲一,唯一對抗異族大軍的一場戰鬥。
現在嘛,于闐國主,應該正該積極與歸義軍聯繫,共同抗擊回鶻和回鶻信奉的明教,也就是摩尼教。
明教,起源於波斯,也就是現在信奉伊斯蘭的那批人。
傳入東土後,明教比較喜歡造反,反朝廷是他們的家常便飯。李曄穿越之前,在地球上看過的武俠小說裡,就有明教幫助朱元璋建立明朝的故事,還說明朝的“明”,就有紀念明教的意思。
這當然是戲說。
但明教的確就是這個明教。明清之時聲名赫赫的白蓮教,就是他們跟彌勒教、白蓮社融合的產物。
如今,大唐境內也有明教勢力,只不過都是螢火之光罷了,跟儒釋道不能相比,之前羣雄爭霸就沒他們什麼事。就算有哪個藩鎮,是他們的勢力範疇,現在也沒什麼力量。
大唐是李曄的大唐,這種小魚小蝦,李曄都懶得拿正眼瞧他們,不是李曄粗心自大,委實是不值得。
明教現在的信衆,主要還是回鶻人。教派鬥爭失敗,波斯早就沒他們的生存土壤了,就跟釋門要被趕出天竺一樣。
文明最突出的代表,無疑就是宗教。
宗教所到之地,民衆最終會變成宗教的民衆,在這個文明下活成這個文明的樣子。
西邊的這些教派,一直在東傳,並且一直在中國存在。
而大唐讓漢文明西傳的終點,是安西四鎮,以及那數十個羈縻州。恆羅斯之戰後,漢文明西傳的腳步就終止了。不僅僅是在大唐中止,是一直終止。
漢武大帝曾說,他要讓漢文明越過長城,遠播塞外。
高見啊!
所以大漢的軍隊,征伐到了他們能到的最遠處。所以西漢名將陳湯敢說:“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不過話說回來,漢文明下,還真沒有能夠代表它的宗教。道門不夠格,大唐釋門更不夠格,儒門看似稍微夠格一點,但單論儒門,其實是最不夠格的,除非他們不再嚷嚷着刀兵入庫馬放南山。
跟全天下其它教派一水的侵略如火,擴張起來不要命的風格相比,漢文明下的幾個門派,太溫和保守了。這樣下去,遲早要走到固步自封的道路上,完全不是幾個雄武君王能夠改變的。
當山脈、沙漠、大海等地利,還不能被戰勝的時候,逐漸軟化的漢文明能在東土自娛自樂,一旦其它文明、教派的力量,強到可以征服高山、沙漠、大海,他們不講道理的侵略性,將會給漢文明帶來近乎毀滅性的災難。
李曄認爲,他得扭轉這種困局。
生存,是文明的第一要義。在強敵面前如何生存,是文明需要考慮的最大問題。
作爲穿越者,見過那種歷史必然性的發展,李曄覺得自己有這個義務。
要不然,他就算恢復唐朝盛世的疆土,子孫後代終究還是會丟掉的。
當下他能夠想到的唯一答案,從其他文明、教派的經驗中得到的唯一答案,是保持文明的擴張性、戰鬥性。唯有不斷的擴張,不斷的戰鬥,不斷的融合,在這個過程中取長補短,不斷的強大,才能避免消亡。
國恆以弱滅,而漢獨以強亡。
皇朝會因爲戰鬥而亡,會因爲強大而滅,但那有什麼關係,文明不會亡。皇朝終會更迭,只要文明不亡,輝煌終究會重立。
漢亡了,不是還有唐?
羅馬也亡了,後面不是還有那麼多輝煌帝國?
求強的文明亡了,輝煌纔會真的消失。
說到底,文明的生存,跟一切生存問題一樣,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這是個比較長遠的問題,李曄決定日後再細細思索。
眼下,拋卻回鶻跟明教不談,李曄比較關心的是歸義軍。
歸義軍現在領頭人,張淮深,是張議潮的侄子,屢次擊敗從西域東犯的回鶻人,守住了沙州,不失爲英雄人物。
不過這種局面維持不了太長時間,他用不了多久就會死,而且死得很冤枉,聽說是被自己的弟弟所殺。
原因,自然是內部爭權。
現在,如果有條件,李曄當然希望改變張淮深的命運,也改變歸義軍的命運。
如果他不去改變,張淮深死後,歸義軍的頭領,會脫離中原,建立西漢金山國。那樣的話,得等到數十年後,由另一個英雄人物曹議金,接過歸義軍的權杖,重新奉中原皇朝爲正朔。
曹議金,是個很不錯的漢子。這個名字,李曄莫名覺得很熟悉。
不過那沒什麼用,唐末五代之後,趙宋無力收復河西,歸義軍最終的命運,是在孤軍血戰數百年後,被西夏李元昊滅掉。
現如今,沙州,歸義軍抗擊回鶻的前線,可是有李曄的兄弟,也有李曄的親人。
李曄對無空道:“我一直有個疑問,你是否能真正代表釋門?高原釋門雖然不大,但也把持着高原、西域和河西半壁。就目前的形勢看,在大唐釋門已經沒有聲音,天竺釋門又快滅亡的情況下,你們高原釋門,就是整個釋門最後的希望了吧?佛域是怎麼指示你們的?”
無空雙手合十,低眉頷首,宣一聲佛號,道:“飛鴻大士說,早先種下的因,終會結出後來的果。只要安王在,未來就終究會來。”
李曄怔了怔。
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飛鴻大士的消息了。
河東之役後,飛鴻大士迴歸佛域,李曄當然能夠推測,她回去後處境不會太好。
但沒想到,她還能號令釋門弟子。
李曄問道:“聖佛就沒有別的指示?”
無空愈發虔誠,道:“聖佛說,早先種下的因,終會結出後來的果。只要安王在,未來就終究會來。”
這回李曄愣住了。
很顯然,聖佛不會說跟飛鴻大士一樣的話,至少,不會一字不差。
所以,無空的意思是,飛鴻大士,會成爲聖佛!
飛鴻大士要造反!
如果“造反”這個詞適用於她的話。
霎時間,李曄就明白過來,這趟涼州之行,沒有之前想的那麼輕鬆。
飛鴻大士跟聖佛分庭抗禮,其實就是開戰!
這場釋門、佛域內部的戰爭,李曄已經是沙場上的人。
飛鴻大士的舉動,無疑說明了,聖佛不同意跟李曄和諧共存。
是跟李曄共存共榮,還是跟李曄廝殺到底,是飛鴻大士和聖佛戰爭的兩面旗幟。
作爲參與這場戰爭的人,李曄很清楚自身扮演的角色。他跟飛鴻大士,無疑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可以說飛鴻大士在幫李曄,也可以說李曄在幫飛鴻大士。
這個剎那,李曄瞬間明白過來,河東之役的時候,飛鴻大士爲何要給他放水!
對飛鴻大士這個層次的存在而言,她在河東變相幫助李曄,絕對不會是因爲自己寂寞、無聊,所以看上了不同凡響的李曄。
或者說,她是看上了李曄的不同凡響,但產生的不是兒女情愫,而是對未來的判斷和堅信!是看到了釋門的未來!
那個時候,飛鴻大士就預見了現在的情景!從那時候起,飛鴻大士就認爲,李曄終會平定大唐境內的羣雄,並且走到河西,走到高原,走到河西,走到需要未來的釋門面前!
佛說,他能見過去,能見現在,能見將來。
所以,飛鴻大士能看到這一點,不足爲奇。
但李曄知道,這不是飛鴻大士有堪破未來的能力,只是對形勢的分析入木三分、恰到好處而已。一切堪破未來的能力,都是源於對現在的精準認識。飛鴻大士在河東的時候就認爲,李曄會成爲釋門的未來!
這並不是無的放矢,李曄攻打河東的時候,麾下就有全真觀,他能容許道門在他手下生存,只要釋門願意改變,自然也可以在他羽翼下存在。
李曄攻打河東的時候,麾下就謀士如雨、猛將如雲,甲士精銳非常,看得出來是精心經營多年,所以他能平定大唐,也不是那麼不能想象的事。
彼時,飛鴻大士看到了李曄的現在,也就能洞悉李曄的過去,也就預測了李曄的未來。
所以,飛鴻大士看到,大唐,纔是釋門的未來!
釋門的未來,只能存在於大唐!
這也意味着,飛鴻大士老早就認爲,聖佛贏不了真神安拉,釋門也守不住天竺,甚至守不住西域。
所以在河東的時候,飛鴻大士給李曄放水,算是結下一份善緣。
所以李曄到了河西,飛鴻大士讓無空來主動拜見、歸附,這是結下第二份善緣。
爲的,是讓日後,李曄能夠在大唐,給釋門一份生存的土壤。
如果,李曄知道飛鴻大士跟文殊說的話,他就會明白,飛鴻大士嘴中的“大勢”,其實,指代的就是他!
他,就是這天下的大勢。
順之者,纔有得生存的機會。
轉念間想到這些,李曄都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樣的表情,只能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容,自言自語道:“大士如此信任在下,倒是讓在下......很不好意思。”
不知不覺,就有點驕傲的小情緒呢,呵呵。
遠望涼州,李曄漸漸恢復心如止水的狀態,開始思考接下來會面對的局勢。
無疑,涼州、甘州、肅州,甚至是沙州、瓜州,馬上就會有一場大戰。一場由釋門內部爆發,由飛鴻大士和聖佛爲兩軍統帥,席捲所有存在於這片土地上生靈的大戰。
作爲飛鴻大士在凡間的最大依仗,李曄肩上的擔子並不輕。
真是有趣,道門仙庭現在內戰激烈,釋門佛域看來也不能免俗。
李曄抖了抖衣袖,扶着腰帶看向西邊天際,意味深長道:“大士啊大士,你可不要被聖佛一巴掌拍死了。你想讓我幫你平定、統一凡間釋門,藉助凡間釋門信徒的力量,跟聖佛對決,至少得撐到我做成這件事的時候。你要是早早就隕落,那就太荒誕了。”
......
佛域。
文殊去而復返,又來到神龕前,凝望水晶球中那個飄渺模糊的身影。
這回,她沒有前傾上身,仔細觀察裡面的人,目光中也沒有過往的同情、憐憫之色,有的,只有殺伐果決的銳利。
文殊的聲音如石頭一樣冷硬,“飛鴻,聖佛已經知道了你的所作所爲,他讓我來,將你打落無間地獄,剝奪你一身修爲。在這顆水晶球裡,你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
說到這,文殊終究是嘆息一聲,雙手合十,頷首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若是你現在悔悟,我可以自作主張,暫緩執行聖佛的命令,給你一個向聖佛求情的機會。”
水晶球內,傳出飛鴻大士的聲音,古波不驚,風輕雲淡,卻又篤定有力,她道:“有這番話,足以讓你跟釋門同享未來。”
文殊一怔,幾乎以爲飛鴻大士在說胡話,遂皺眉道:“這顆水晶球,由聖佛的力量親自維持,你是自願進去受罰的,不可能從裡面脫身。你馬上就要身死道隕了,還妄談什麼未來......”
她的話沒說完,就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
面前的水晶球,寸寸皸裂。
在間不容髮的時間裡,水晶球轟然破碎,在文殊面前成了一堆廢渣。
白衣白裙沒有着袈裟的飛鴻大士,重新站在了她面前,眉宇平和,無悲無喜。
文殊禁不住後退兩步,失聲道:“飛鴻,你,你......”
飛鴻大士輕顏莞爾,明明聖潔純淨,卻有顛倒衆生的魅力,“我自願進去的,自然也能自己出來。”
這一抹流雲般清淡的笑,含着戲謔之意。
文殊仍是搖頭:“不可能,這不可能!就算你留了後手,可這終究是聖佛力量維持的小世界,你不可能有戰勝聖佛的力量!”
飛鴻大士輕嘆一聲,雙手合十,頷首之時,眉宇間多了一絲悲憫之色,原本揶揄的面容,這時除卻菩薩顏色,再無其它含義,她道:“文殊,你還不明白麼,聖佛跟安拉一戰,不是打成了平手,而是敗了。”
文殊頓時明白,只有聖佛被安拉重創,傷勢嚴重,自身力量不濟,纔會無法維持水晶球的地量,繼續壓制飛鴻大士。
“敗......敗了?聖佛......真的敗了?”說完這句話,文殊再無其它言語,只剩能低頭宣唸佛號,好似這一句話就有莫大罪孽。
聖佛,從來沒敗過。
釋門、佛域所有修士,也從來不認爲聖佛會敗。
聖佛之所以是聖佛,就應該是不能被戰勝的。
而現在,事實已經表明,他的確敗了。
飛鴻大士不過多理會文殊,飄然向廟宇大門走去,“文殊,聖佛錯了,一錯再錯。釋門生死存亡之秋,你應該做出你的選擇。”
文殊擡頭看向飛鴻的背影,“選擇跟你站在一起?”
“選擇......跟未來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