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見兒子砍人家一刀,一下子慌了神,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她兒子倒還鎮定,沒事一樣上前扶住母親,輕聲說着安慰的話。
見砍了人,圍觀的人羣炸開了鍋,但仍然沒人上前管這事兒,誰都不願惹麻煩。一夥兒人正做沒奈何處,一個穿制服的公安分開人羣走進來。這公安又黑又瘦,大高個子,四十來歲的樣子,他一直在街對面的小飯店裡喝酒來着,目睹了整個事件的全過程。他走上前,狠狠踹了地上的毛永一腳,罵道:“少他媽裝!快起來!”
毛永這會兒意識已經完全模糊,他只覺得臉上劇痛,胃裡難受,公安踹他這一腳,他只哼哼了兩聲。公安罵了聲“媽的”,彎腰抓起毛永,拎小雞一樣把他拖到停在街對面的一輛長江750上,又回頭對那女人和她兒子喊:“下午三點去西郊派出所找我,把事一說就完。我姓劉,叫劉寶貴。到那兒就說找老劉。”說完,這個叫劉寶貴的公安發動摩托車走了。
毛永是第二天上午才清醒過來的。頭天劉寶貴先把他送到第五人民醫院,給他縫合傷口,然後把他一隻手銬在病牀上就走了,第二天早上上班的時候纔去接的毛永。
臉上包着紗布,坐在偏三的鬥裡,毛永終於完全清醒過來,他瞅瞅劉寶貴,“劉所,我這次是喝多了,真不是故意鬧事。何況他們沒什麼損失,我倒是捱了一刀。劉所,您給我個機會,就當我是個屁,放了我吧!求您了!”
“哈哈,你這是讓我放屁呢?小子,老實了兩年學會裝了啊!扯的這還一套一套的。”劉寶貴說。
“劉所……劉所……”要不是臉上的傷口一抽一抽的疼,毛永就要哭出聲了。
“你大晌午在大街上搶東西,還要拿刀子捅人,你說你叫我咋整吧?要放了你那我這警察還幹不幹了?”劉寶貴說道。
偏三開得飛快,是奔着鐵西分局去的,毛永認識路。
快到分局時,正趕上旁邊的四棉下夜班,紡織女工三五成羣地走在路上。隔着老遠,毛永看到了走在人羣中的舒衛青,一個極漂亮的年輕女工,是毛永的初中同學,也是他暗戀了多年的夢中情人。
本來毛永都託媒人給聯繫好了,這個禮拜天就和舒衛青見面相親的。昨天還對未來充滿期待的他,此刻閉上了眼睛,他不想再看下去。他無比懊惱着,心說他孃的這下什麼都沒了。
劉寶貴把毛永送到分局刑警隊,簡單交代了案情,然後就走了。他知道刑警隊最近手頭攢了好多案子沒破,都是打砸搶的,爲了挖線索他們輕饒不了毛永。回到所裡,劉寶貴衝了缸子茶,點上煙,開始琢磨今天到哪兒蹭酒喝,這時副所長劉涌拿張報紙晃悠過來說:“所長,你昨天抓了個搶劫的?”
“喝醉了當街搶豬頭肉,還要拿刀捅人。奶奶的,那個傻帽還被人家事主砍一刀,今早兒被我送分局了。”劉寶貴說。
“什麼人啊?真他媽丟人現眼。”劉涌不屑地說道。
“就是那個誰啊——你認識,就是稅務局那個外號叫毛蛋子,毛天哲他弟弟。以前也是個小流氓。”
劉涌臉色不易察覺地變了變,說了聲“操蛋!”。
劉寶貴接着說道:“賣豬頭肉那小子真不含糊,我看是個有種的。你猜他叫個啥?”
“叫個啥?”
“魏巍!和那作家一個名。”
劉涌沒接茬,他也點上根菸,狠狠吸一口,皺着眉頭說:“所長啊,我覺得你不該管這閒事,真的。”
劉寶貴兩眼圓睜,聲音高了八度,“啥叫管閒事?我總不能看他當街欺負老實人吧?”
“人家他爹是大拖的廠長兼黨委書記,你就是管了也白搭。”
“咱走着瞧,我不信那個邪!”
“我可是爲你好,你較這個勁是要吃虧的。”
“吃啥虧?我說小劉啊,你也是槍林彈雨裡出來的人,你到底怕個啥呢?”
“就因爲是槍林彈雨裡出來的,所以才這麼說。現在和以前形勢不一樣了,形勢比人強。”
“啥形勢啊?給你老哥說說看。”劉寶貴來了興趣。
劉涌咽口唾沫,“人家現在效益好的廠子,每月光獎金就五六百。你看咱,每個月乾巴巴一百來塊,喝涼水都不夠啊!咱該想辦法整點錢,發發獎金啥的,不能一門心思光去得罪人不是?”
劉寶貴沒說話,悶頭抽着煙。劉涌看有活泛的意思,來了勁頭,上前遞了根“三五”,接着說道:“有個事您可能還不知道吧?毛天哲這就要放出來了!”說着他掏出一張保外就醫犯人通知書遞給劉寶貴,又說道:“這是今早兒送來的。”
“媽的!”劉寶貴看了眼通知,不耐煩地扔桌子上,“他有啥病?憑啥放他?”
“沒病,壯着呢。這回放他憑的就是他爹。”
“媽了個乒乓球!”
“毛天哲是什麼人物?那是殺人不眨眼的亡命徒!黑道上傳說他手裡十幾條人命!我看那個什麼魏巍日子不好過了。”頓了頓劉涌又說:“您把他弟往死裡整,就不怕他報復你?”
劉寶貴冷笑一聲,沉下臉來,說道:“你剛調來日子不長,可能有個事你也還不知道,毛天哲就是我在去年嚴打那陣子抓的。”說着劉寶貴伸出左手,指着手背上的一道疤痕又說道:“瞧見沒?我手上挨這一刀斷了兩根筋,到現在兩根手指頭還沒感覺呢。這一刀就是毛天哲砍的。你說我不整他弟弟,那整誰去呀?”
劉涌一時語塞,這一點他確實沒想到,他知道自己踩了狗屎了。不過劉涌是老油子,見話說到這份上,便不再饒舌,撂下盒“三五”,說聲出去辦點事就走了。劉寶貴氣乎乎地又抽出根“三五”點上,自言自語說道:“媽的!不抽白不抽。”
出了劉寶貴辦公室,劉涌騎上輛偏三,直奔了大拖。其實毛天哲保外這事兒就是劉涌一手操辦的,爲這,毛天哲他爹——毛新華,給了他十張拖拉機票,他一倒手淨賺了五千。現在他是一門心思想着摟錢,其他事情一概不考慮。
說起來當年劉涌在瀋陽黑道上也是心黑手狠的風雲人物,1979年時他十九歲,因爲一個女孩子,把道上一個大哥捅死了,遭到黑白兩道追殺。後來在火車站掏包時被警察認出,追得沒地兒去,他躥上了一列快開的火車。上了車才知道,那趟車是二十六軍開往雲南前線的運兵車。當時部隊的軍官還以爲他是一心報國的熱血青年,連問都沒問直接丟給他一身軍裝,算是入了伍。當時這樣的事情有好多,有的大批迴城知青剛下了返城的火車,正碰上開往前線的運兵車,就地又披上軍裝上了戰場。
那時的劉涌正是血氣方剛,黑道上磨鍊的一身本領正好用在戰場上,打起仗來勇往直前。他所在的連隊是第一批衝進河內城裡的解放軍部隊,當時劉涌殺紅了眼,見男人就殺,見女人就奸。結果劉涌在強姦一個越南小女孩時被連長髮現,連長說了他幾句,他一生氣又把連長捅了,不過沒死。爲這事戰役結束論功行賞時,他只得了個三等功,連隊倖存的二十二人除他之外都是一等功。
劉涌開着偏三,不緊不慢往大拖走着,到和平劇院時看到了劉凱峰。劉凱峰是劉涌認識的一個小流氓,劉涌復員進公安局工作後,沒少來走他的後門。
劉涌把偏三靠在路邊,按了幾下喇叭,劉凱峰就看見他了,顛顛地跑過來,身後還跟着五六個二十啷噹歲的小青年,一色的軍裝片兒鞋、梳着流氓頭。劉凱峰掏出煙來要敬,劉涌見那煙是軟包大重九,便擋了回去,問道:“最近忙啥呢?老也不去找我。”
劉凱峰知道劉涌這是怪他最近沒進貢,嘿嘿一笑說道:“剛找了條財路,油水挺大的。這不正和兄弟們商量怎麼孝敬您呢。”
“哦!財路?說來聽聽。”劉涌說。
“上個月來了幫子安徽人,都是八級鉗工!現在吃着二十三路這條線,我們給他們扛活。說好了的,每個月他們給一萬塊,出了事另算。”
二十三路是從瀋陽火車站發車,直達省人民醫院的唯一一路公交。因那時候金融服務還很落後,很多外地來省城看病的人都帶有大筆的現金,所以對小偷來說,二十三路是瀋陽最肥的公交線路。所謂的扛活,就是扒手盜竊失手後,負責武力解決和斷後。如果見了官,便須上下打點把人撈出來。
八十年代的東北,本地小偷是很少的,東北人看不起偷,認爲搶纔夠英雄氣概。當然,東北也不是沒有本地的賊,只是一出就出黃瘸子、東北虎那樣的大盜。要是黑道上混的偷了東西給傳出去,那他名聲就完了,人人都會看不起他。所以那時候東三省,尤其是瀋陽,外地的賊特多。外地人在瀋陽一般也都和當地道上的人勾手,讓他們保駕護航,這樣買賣才能安穩、長遠。
劉涌聽每個月有一萬塊的油水,心裡一陣火燒火燎,他看着劉凱峰意味深長地一笑,“你們狗日的這就要發財了啊?嘿嘿,不要讓錢衝昏了頭纔好。”
“那是!那是!要不是劉所您關照,我們哪有這好的事兒啊,等拿到錢給您提三成。”
“這還差不多。到時候我請哥們兒們喝酒。”說完劉涌發起車來準備走人。
劉凱峰趕忙攔了,苦下臉來說,“劉所,我們這活可能幹不長……”
“爲啥啊?”劉涌問。
“原來在二十三路扛活的是‘迎賓’他們一夥兒,我們是把他攆了才接手二十三路的。您知道,迎賓是跟着王二小混的,昨天我聽人說王二小從南方回來了,我們可不敢招惹王二小呀。”
劉涌皺起眉頭沒言聲,掏出支“三五”叼上,劉凱峰趕忙給他點着。
劉涌吸口煙,說:“王二小回來又咋樣?告訴你們,毛天哲今天出來!當年他和王二小就死磕,這回我看也消停不了。找個機會我給你牽個線,以後你跟毛天哲混吧。”
“毛天哲今天出來?”劉凱峰瞪大了眼,“他可是打死人判了十五年啊!這才幾天?都不到一年啊!”
劉涌輕蔑地一笑,“你豬腦子?也不想想我是誰,辦這點小事還不跟玩似的。”
劉凱峰堆出滿臉諛笑,“劉所能量就是大!兄弟們以後可指望着您了。”
“狗屁!現在這社會,人要自己指望自己!不過我也是講義氣的,儘量照顧弟兄們就是了。”
“謝了劉所!謝了劉所!”
“不和你們扯淡,我還有正經事呢。”劉涌一加油門上了馬路。
劉涌這次去大拖不爲別的,他想着把毛永的事情攬過來,好再撈一把,用他自己話說就是拉業務。等找到毛新華把事情一說,毛新華當場拿出三千塊錢和十張拖拉機票給了他,說讓他儘快行動,一定要把毛永儘快撈出來。又說請客吃飯你只管整,把發票拿過來我給報銷。劉涌聽了心裡這個高興啊,恨不能來上一段二人傳,但他臉上卻寫滿了誠懇,勸毛新華千萬彆着急,說毛永的事情着落在他身上了。分別時劉涌拍着胸脯保證,一定儘快把毛永給放出來,而且不會給毛永留下任何的污點。
往回走的時候,劉涌又想:“你毛新華怎麼不生十個兒子呀,都抓進去,老子給你挨個往外撈,那可不發財了嘛!”
毛天哲沒有像劉涌說的那樣當天就放出來,直到立秋之後,他才辦完了所有的保外手續。他出獄那天,是一輛寶藍色奔馳230來接的他。那是毛新華的專車,這個檔次的車,通瀋陽都能數得過來。
坐到車裡後,毛天哲問毛新華:“爸,小永怎麼沒來?”
毛新華黑着臉,半晌才長出口氣,“刑拘了!還在看守所蹲着呢。你們倆一個也不叫我省心。”
毛天哲笑了笑,“咋的了?砍人了?”
“被人給砍了!”毛新華沒好氣地說。
毛天哲臉色變了,“被人砍了那咋他還進去了呢?誰幹的?他媽不想活了是咋的!”
毛新華把毛永的事給詳細說了一遍。毛天哲咬牙聽着一直沒說話,只是眼睛裡漸漸露出兇光。
出獄後,毛天哲先在家好吃好喝養了十幾天,然後又開始在社會上混開了。毛新華也拿他沒辦法,知道管也沒用,只求別再惹事就好。
這期間劉涌爲了毛永的事上下活動,四處託人疏通關係,各個環節基本上都已擺平,唯獨還差着劉寶貴這一關。因爲毛永是劉寶貴抓的,當時又在現場,他不鬆口,誰也不好說放人。劉涌想盡了辦法,軟磨硬泡,怎奈劉寶貴咬定青山不放鬆,任誰也沒轍。毛新華催促了劉涌多次後,又許諾事成再給他二萬,劉涌便下了狠心,決定來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