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東方這個人,能在黑道上成功,靠的不單單是心狠手黑敢殺人,他名聲的獲得,更多是因爲他這個人仗義。當年他一把利斧滅人滿門,爲的是替父母報仇,雖然爲國法不容,但於情於理,他都是站在正義一邊。後來他路遇吳瘸子被紅衛兵批鬥,又出手救了吳瘸子一命,更是有點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客風範了。再後來他做的許多事情,比如爲報陳青梅救命之恩,主動退出瀋陽黑道,不惜血本替魏巍疏通關係,以及協助劉涌跑路去廣州等等,其出發點都是基於一個“義”字。或許,他的內心深處,崇尚的就是梁山好漢那種替天行道、快意恩仇的“義”。就算是白東方的死敵,提起他時,都不得不承認他是條好漢。
什麼叫命運?我是這樣理解的:命者,先天之稟賦也;運者,後天之選擇也。兩者相加,合稱爲命運。人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不能選擇自己長啥樣,但是走什麼樣的路,人還是有一些選擇的餘地的。所謂選擇即是命運。而人的性格和觀念,往往決定了人選擇什麼樣的道路。按照白東方的性格,若放在古代,放在盛唐或者南北兩宋,毫無疑問,他將會成爲那種真正意義上的大俠,說不定梁山好漢就是一百零九位了。但是,他真的不適合混黑社會,如果他不能適時做出改變,那他必定要被未來所淘汰。只可惜,白東方還沒來得及去選擇蛻變還是堅守,他就以一種無可奈何的方式退出了江湖。
在我們每個人做出選擇的同時,也在被自然、被社會所選擇。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就是規律。
我本人是真正接觸過黑社會的,而且不是一個地方的黑社會,我對黑社會的評價是:殘忍狡詐、貪婪暴虐、無信無義。只要你是真正的黑社會,不論你本質如何,都必須學會這些,否則你根本無法在這條路上走下去。黑社會成員之間,是靠利益維繫其關係的,所謂“義氣”、“兄弟情義”,純屬瞎掰,根本就不存在。文藝作品啊,是能夠直接影響人價值取向的東西,凡是鼓吹黑社會“兄弟義氣”的小說、電影、電視劇,都是極端不負責任的,特別是前些年的港臺片,從《英雄本色》到《古惑仔》系列,都在嚴重美化着黑社會、毒害着青少年。在此,也鄭重告誡年輕的朋友們:請遠離黑社會,遠離江湖。
好了,扯遠了,下面言歸正傳。
在工人文化宮的遊藝廳雖然是白東方一個人出錢開的,但他卻給了吳瘸子四成的股份,吳孝南和吳炎峰每個人也有一成股份。這在今天的人看來很難理解,但當年的白東方卻認爲這就是“義氣”。
吳孝南負責看場子,吳炎峰負責收賭賬,而吳瘸子則在遊藝廳裡放起了高利貸。白東方這個團伙與以往的流氓團伙之間的區別在於,他們是一個經濟實體,他們這些人只想多賺錢過上好日子,他們從不招惹是非,他們沒有“揚名立萬”這種華而不實的訴求,除非你威脅到了他們的經濟利益,否則他們是不會輕易對誰使用武力的。可即使是這樣,到了1989年,“牌機”的大名在瀋陽仍然是家喻戶曉。
人怕出名豬怕壯,雖然白東方只想做生意賺錢,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想踩着他肩膀成名立萬的人太多了,志錚就是其中的一個。
志錚和舒衛紅從白溝回到瀋陽時,已經是1989年5月上旬。是年,這倆人都是二十歲的年紀,大概那個年代的孩子發育晚,所以他們還處在青春後期。這個時期的男孩子,荷爾蒙的過量分泌,使得他們異常好鬥、衝動,並且嚮往成功、渴望得到社會的認同。
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儘管舒衛紅和志錚都不知道張愛玲是誰,但他們和張愛玲想的一樣。
手裡有了槍,志錚和舒衛紅的自信心極度膨脹,有點不可一世。一回瀋陽,他們就連着搶了幾個賭局,手裡又有了幾萬塊錢。有了錢,倆人又開始燒包,帶着舒衛紅那幫子弟兄天天去盛京擺酒。某天晚上,他們一夥十幾個人剛剛在盛京喝完酒準備走人,舒衛紅那個叫馮春雨的朋友突然衝着從他們酒桌旁經過的一個人喊道:“哎!‘牌機’,你也來吃飯啊。”
“牌機”是白東方的外號。馮春雨經常去白東方的遊藝廳賭錢,時間一長也算是認識了。白東方聽見馮春雨喊他,回身點點頭,算是招呼,然後匆匆走了。白東方這天在盛京也擺了兩桌酒,請的都是醫院的大夫,因爲陳青梅的老孃要動手術,按照慣例,是要請主刀醫生以及護士、麻醉師等喝酒並送上紅包的。
志錚和白東方當年雖然交過手,但當時黑燈瞎火的,倆人誰都沒看清對方的相貌,所以他們誰也沒認出誰。此時志錚隨口問馮春雨道:“這人就是‘牌機’?架子不小啊。”
“那是。白東方你不知道啊?黃瘸子的關門徒弟。現在是工人文化宮遊藝廳的老闆,吳孝南和吳炎峰當年那是多牛逼呀,現在也跟着他混呢。”馮春雨說。
志錚聽着,冷冷地哼了一聲,盯着白東方背影的眼睛突然殺氣隱現。他捅了捅舒衛紅,說道:“衛紅,今兒晚上咱把白東方削了咋樣?”
“咋削他?”舒衛紅抹着嘴上的油說。
“整死他完事兒唄。”志錚說。
“你跟他有仇啊是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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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仇,過去不認識。就是看不慣他那得瑟樣,跟牛逼販子似的。”
舒衛紅還沒說話,馮春雨首先興奮地說道:“要能把‘牌機’削了,那咱們這一夥兒可就牛逼大了。聽說牌機有的是錢,最好還能敲他倆錢花。”
“削就削吧,有啥呀。”舒衛紅也說。
志錚一夥人在酒桌上沒用兩分鐘,就已決定了白東方的生死,同時也選擇了他們自己的未來。
志錚和舒衛紅帶着人出了酒店,在馬路對面的黑影裡躲了起來,等着白東方。到了晚上九點多,白東方終於應酬完了那些外科大夫,走出了盛京酒店。這天白東方是一個人來的,喝完酒他還要去陳青梅家裡一趟,通報一下情況。
陳青梅家住在小二臺子,也屬於皇姑區,距離盛京酒店很近,所以去的時候白東方沒坐出租,是步行去的。白東方在前邊走,志錚他們後邊就跟上了。過了七八分鐘,當白東方走到一處鐵路涵洞時,志錚招呼一聲,他們十幾個人衝上去把白東方圍住了就打。白東方沒有任何防備,身上也沒帶傢伙,只有抱頭捱打的份兒。忍着疼痛,白東方還大聲問是哪個道上的兄弟,想着要談一談。可志錚並非是爲了尋仇或者別的目的,單純就是爲了揍白東方一頓,這就沒法談了,也沒什麼好談的。
黑暗中,白東方蜷縮起身體,雙手護頭,不斷地大聲詢問志錚他們爲什麼打人,是不是認錯了人。可是白東方喊着喊着,突然沒了聲息,原本護着頭的雙手忽然鬆開了,蜷縮着的身體也一下子伸直了。
“壞了!不是把人給整死了吧?”馮春雨首先住了手喊道。
馮春雨這一喊,其他人也都住了手。志錚上前摸了摸白東方的胸口,沒動靜,又探了探鼻息,沒反應。志錚罵道:“啥****人啊,一打就死,跟紙糊的似的。”其實白東方並沒死,他只是太陽穴上被人踢了一腳,休克而已。
這時一輛汽車從遠處駛來,雪亮的燈光刺的志錚等人睜不開眼。馮春雨有點害怕了,他大聲喊道:“來人了!咱快走吧!”
志錚沒吭聲,略一沉吟,他抓住白東方脖領子和褲腰帶,一使勁,像扛麻袋一樣把白東方扛在了肩頭,然後邁開大步就走。衆人也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只得在他後頭跟着。志錚也真不是一般人,白東方一米八三的身高,接近二百斤的重量,他扛在肩上仍然是健步如飛。沒用了五分鐘,他帶着衆人來到了南運河邊。
南運河是渾江支流,早年間那是多好的一條小河啊,記得1982年時,一米多深的河水,還能一眼看到河底的細沙,河裡邊魚鱉蝦蟹啥都有。可是到了1989年,南運河已經是一條不折不扣的臭水溝了,河水變成了深黑色,臭氣熏天,裡邊連癩蛤蟆都找不到一隻。正因如此,南運河邊也就人跡罕至,誰沒事去聞臭味呢?
志錚把白東方往河邊的沙地上一扔,對衆人說道:“來唄,大傢伙一齊動手,每人扎他一刀。是死是活看他自己的命。”
這天算上志錚和舒衛紅在內,在場的一共是十一個人,聽了志錚的話,除了身背命案的舒衛紅外,其餘的人都嚇壞了。這幫人一直以來都是不入流的小偷、毛賊,打架的時候能拿把三棱刮刀就算牛逼了,而且就算拿着三棱刮刀也多半是虛張聲勢嚇唬人。
過了半晌,馮春雨首先說道:“志錚,別開這種玩笑。咱快走吧,這兒賊他媽臭。”
志錚一聲冷笑,喊了嗓子:“衛紅!”
舒衛紅也不說話,直接拔出腰裡插的一把三棱刮刀,毫不猶豫地在白東方心口紮了下去,白東方的身體一陣抽搐,但他人仍然沒能清醒過來。舒衛紅把滴着血的三棱刮刀塞到馮春雨手裡,說道:“狗蛋,別犯慫,像個男人,別丟咱哥們兒的臉。”
握着三棱刮刀,馮春雨的手微微顫抖,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去捅人,他的夢想是偷幾百輛自行車,然後都賣掉,當個萬元戶。可是舒衛紅的話,又讓他左右爲難,這一刀要是不扎,只怕自己這輩子就不是男人了。這道題,該怎麼選?猶豫之中,馮春雨額頭上滲出了冷汗。
見馮春雨猶豫不決,志錚拔出了他的五四手槍,“咔嚓!”推彈上堂,然後對準了馮春雨的面門。
“你要幹啥啊志錚?”馮春雨慌了。
“你不扎,今天就崩了你。”志錚的語氣冷酷而堅定,誰都相信他不是在嚇唬人。
“衛紅……衛紅……”馮春雨求救地看着舒衛紅。
舒衛紅輕蔑地一笑,然後狠狠扇了馮春雨一耳光,說道:“狗蛋,我問你,你是男人不?”
此時的志錚和舒衛紅就像是兩個心理學家,一個恐嚇,一個激勵。黑暗中的馮春雨感覺無路可退了,他終於抓狂了,三棱刮刀“嗤!”一聲插入了白東方的胸口。白東方仍然是一陣抽搐,仍然沒能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