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天翠如翡(二)

楊婉又是一夜未入睡。

她忍着要命的傷痛, 躺在被褥裡試着在心中推演,明日御前受審的情形。

大明皇朝至此雖不足百年,但由於先祖草莽出身, 每一代的皇帝都致力於謹鑄天爲威, 嚴酷的刑罰制約着內廷衆人和百官們的言行, 但也時常因爲過於嚴苛, 而遭遇反噬。

前朝的壬寅宮變(1)中, 宮人們不堪壓迫,差點合謀殺死先帝,以至於先帝不得不搬出寢宮, 移居西苑,從此幾乎斷絕了陰陽念頭, 終日修道, 死後才重回乾清宮。

貞寧帝吸取了君父的教訓, 登基以後就命宮正司嚴厲地規訓後宮,除了皇后之外, 嬪妃們在皇帝面前無不戰戰兢兢。

由於嬪妃們畏懼,不敢進言,貞寧帝越發剛愎自用,自然是喜歡像蔣賢妃這樣出身宮女,沒什麼見識, 卻事事遵他, 時時求憐的女人。

寧妃雖然生得極好, 但性子淡, 並不似蔣賢妃那般會奉承貞寧帝。

時常因爲“應答不及”這樣的錯處, 而遭申斥,再加上她有她自己的氣度和清傲, 即便受罰,也很少會向皇帝求赦。貞寧帝對寧妃的這個性情一直是又愛又恨。

心情好時,覺得寧妃像一件名匠精雕的藝術品,心情不好時又覺得她令人厭惡。

歷史上的寧妃並沒有一個確切的死因和死期。

大多數的史料都只是用一句“遭厭棄”輕飄飄地帶過。

然而一個容貌姣好的女子,爲什麼會無緣無故地遭到皇帝的厭棄呢?

楊婉閉着眼睛,在心裡收束所有相關的文獻,結合當下的情形,她基本上可以推定,貞寧十二年的春夏之交,就是寧妃失寵的時候。原因無外乎是因爲鶴居一案,曝露了她與鄭月嘉的私情。至於後來貞寧帝殘殺三百宮女,了結鶴居案,應該是爲了抹掉這一段對貞寧帝自己來說,羞恥萬分的事情。

楊婉釐清了所有的經過,也預見到了結果,然而心中卻仍然蕩動不止。

明日皇帝要親自訊問她。那麼,在沒有她歷史上,皇帝明日訊問的又是誰?那個人說了什麼?楊婉皆不得而知,如果這是一段確切的史料,那她現在就可以有預見性地規避掉錯誤,從而做更好的應對。但是大明幾百年,日夜無數,人事間的繁榮和凋零時常在一念之間,做千百次轉變,而一部《明史》能有多少個字?大段敘事,小段評人,字裡行間皆無人情,對此時的楊婉而言,像一堆看似邏輯嚴密的論文骨架,動筆寫時,就會發現處處都是錯誤,根本無處下筆。

她內心糾纏,實在睡不着,後半夜時,聽到了下雨的聲音。

忍不住撐起身子翻了個身,不留意壓到了鄧瑛的手臂。

楊婉原本以爲他會出聲,但他卻只是在夜色裡輕咳了一聲,慢地將手臂抽出,順手拉攏她肩上的被子。

**

檐下雨聲如敲琴,磚面兒上大片大片地反潮。

第二日卯時,雨纔剛停,司禮監秉筆太監胡襄便帶着金吾衛的人等在了門口。

鄧瑛從直房內走出,朝胡襄行禮。

胡襄低頭道:“她自己能走嗎?”

鄧瑛直起身應道:“尚需人攙扶。”

胡襄道:“陛下的意思是,就在東緝事廠的堂內問她,你可以在場。”

“是。”

雨水伶仃地低進屋檐下的水凼子裡。

簡單的幾句對話,交代了審訊的安排,鄧瑛和胡襄便皆沒了言語。

這一次對楊婉的審問,雖然是在內廷之內,但卻沒有任何人能從中斡旋。

楊婉被廠衛從直房內帶了出來,她仍然只穿着中衣,沒有梳髮髻,人還在發燒,臉雖然紅得厲害,嘴脣卻是慘白的。

胡襄道:“今日主子親自審你,有幾句話我要先交代。”

楊婉頷首道:“胡公公請說。”

“內東廠是內廷衙門,陛下將你從北鎮撫司詔獄召回,原意是赦免你,但你若欺君,則罪無可恕,這宮裡沒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你的性命。你才十九歲,還年輕,能爲自己着想,就應該爲自己着想,陛下仁慈,會寬恕你。”

這一番話,是爲了破楊婉的心防。

楊婉擡起頭看向胡襄,“奴婢不敢欺瞞陛下。”

“好,既然明白,那就帶走吧。”

東廠的廠衛都知道她刑傷疼痛,因此走得很慢,好在西直房和內東廠相距不過幾百米,楊婉被帶到內東廠正堂前的時候,皇帝的聖駕還沒有來。廠衛攙着楊婉跪下,楊婉撐着地面伏下身,喘息了一陣,到比站着要好受一些。

鄧瑛蹲下身,“你什麼都沒有吃,撐得住嗎?”

楊婉點了點頭,“吃了反而不清醒,我沒事。”

正說着,站在甬道上的廠衛全部跪了下來,鄧瑛也不再出聲,撩袍在楊婉身邊跪下行禮。

“都起來。”

一個高瘦的人影從楊婉身邊走過,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到並不是很年老。

除了楊婉之外,其餘人都應聲站了起來。

“鄧瑛。”

皇帝在前面喚了一聲。

“奴婢在。”

“你把她帶進來。”

“是。”

鄧瑛攙着楊婉的胳膊站起身,走進正堂。

“合上門。”

“是。”

內東廠的正堂只有一扇朝西而開的窗,門一關上,便四下無光。

鄧瑛攙着楊婉跪下,替貞寧帝點燃手邊的銅燈,銅燈的光落在楊婉面前,也把貞寧帝的身影投到了她的膝邊。

她下意識地想要看一眼貞寧帝,卻聽鄧瑛道:“楊掌籍,不得擡頭。”

“是……”

貞寧帝道:“無妨,擡頭朕讓朕看看。”

楊婉應聲擡起頭,貞寧帝掃了一眼她中衣上滲出的血,對鄧瑛道:“北鎮撫司審過她幾次。”

鄧瑛道:“回陛下,只有一次。”

貞寧帝點了點頭,“你稟告的算是及時。”說完,低頭看向楊婉,“你叫楊婉是吧。”

“是。”

貞寧帝撐額回想了一陣,“貞寧七年的時候,寧妃曾請太后做主,將你許配給了張家,這事兒朕沒過問,但如今倒還記得,你後來爲何沒有成親?”

楊婉低頭道:“奴婢失足落崖,久未歸家,張家疑奴婢貞潔已失,是以未成婚。”

貞寧帝點了點頭,“哦,朕想起來,因爲這事,去年朕還責過張洛。”

“奴婢謝陛下當時爲奴婢做主。”

貞寧帝冷笑了一聲。“知道謝恩,尚算不愚。”

他說完,手指在茶案上不重不輕地敲了敲,轉話切入要害。

“朕問你,寧妃與鄭月嘉何時相識的?”

“鄭家與楊家的確是舊識,奴婢與姐姐,也的確見過鄭秉筆。”

她會這樣回答,貞寧帝倒是有些意外。

“你在北鎮撫司也是這般說的嗎?”

楊婉搖了搖頭,“不是……”

“那你是如何說的。”

“奴婢在詔獄受刑……怕自己受刑不過,胡言亂語,所以一直在求饒,什麼也沒有說。”

貞寧帝站起身,“好,在朕面前你可以說了,朕不會對你動刑,無非你說得朕不滿意,朕直接殺了你。”

楊婉咳了幾聲,撐着地面擡起頭,“陛下殺了奴婢,若能將此謠言扼止,保姐姐清譽,維陛下與皇家名聲,那奴婢甘願受死。”

貞寧帝負手走到楊婉面前,低頭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沉聲道:“朕沒明白,你怎麼就甘願受死。”

楊婉捏住有些顫抖的手,“陛下若不殺奴婢,還會把奴婢送回詔獄嗎?”

貞寧帝不置可否。

楊婉抿了抿疼得發白的嘴脣。

“陛下可知爲何張大人會比陛下先知道,姐姐與鄭秉筆是舊識嗎?”

貞寧帝聞話一愣,負於背後的手不自覺地攢成了拳。

楊婉已經有些跪不住了,身上的高熱令她有些暈眩,胃裡也是翻江倒海,她索性狠心在自己腿上的傷口上掐了一把,憑藉疼痛來讓自己清醒,張口繼續道:“他們根本不顧陛下的名聲,他們只是要……讓姐姐擔下謀害皇子的罪名……北鎮撫司刑訊我和鄭秉筆,不論我和鄭秉筆誰人受刑不過,屈打成招……第二日,陛下的御臺上就會擺着罷黜姐姐的奏摺……姐姐冤屈,陛下又何嘗不受屈……好在陛下讓鄧廠督協審此案,奴婢纔有幸,能在陛下面前陳述。如若不然……奴婢在詔獄瘋口胡言,那便死一萬次,也贖不了罪了。”

楊婉說完着一席話,幾乎用盡了全部的精神,眼前發黑,伸手抓住身旁的椅腿,才能勉強在皇帝面前跪住。

她心神緊繃,屏息等待着貞寧帝的反應。

這是楊婉能想到唯一的一個應對之法。

在這個過程中,她必須把握住自己此時的身份,不能去狂妄地談楊倫和政治,甚至也不能談鶴居案,只管按着住一個君王敏感自負的本性,用言語不輕不重地紮了那麼一刀。

其餘的事,就留給這個多疑的貞寧帝自己去懷疑。

雖然她並沒有把握,皇帝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但至此她已經竭盡了自己的心力,去理解貞寧帝這個君王,去尋找皇權與北鎮撫司之間細微的裂痕,給寧妃和自己一線生機,也給東廠分取北鎮撫司的權力創造機會。

只不過,她並不敢像當初救鄭月嘉時那般自信,因爲她自己的生死,此時也在貞寧帝的一念之間。

“楊婉,你這話,在朕這裡算是誠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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