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闈考試結束以後, 京城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順天府書市卻沒有隨着秋考的結束冷清下來,等着放榜的考生趁着天氣轉晴, 三三兩兩地結伴出來在書市上閒逛。
東大街上一時車馬入織, 熱鬧得好。
清波館卻大門緊閉, 門上貼着的封條引得好些人駐足議論。
“怎麼單單就清波館被封了呢?”
一個考生看着門上的封條詫異地問道。
他身旁的人應道:“聽說還是鎮撫司帶人來封的, 不僅封了店, 連裡面的人也帶走了。”
“怕不是又要鬧文獄了。”
兩人一面說,一面聯袂走入東公街口的麪攤子,放下包袱倒了兩杯茶, 暖烘烘的茶煙燻溼了兩人的鼻尖兒,兩人捧着茶望着地上的幹霜, 其中一個忽道:“還有好幾日才放榜, 你的棉衣帶夠了嗎?”
“就擔憂不夠呢。這天啊, 有日頭都冷。”
“是啊,還幹得厲害, 今年冬天也不知道怎麼樣呢。”
“哎……”
兩個人合嘆了一聲。
其中一個放下茶杯說道:“連年年生都不好,我們南邊的書院個個都撐不下去了,如今連這京城裡的書館都說封就封,也不知道,撥給地方學政的錢, 進了哪些狗的嘴……”
“噓!”
對座的人連忙打住他的話, “行了, 考個功名不容易, 防着嘴禍欸。”
兩人不再說話, 向攤主各自要了一碗清湯麪。
覃聞德坐在最靠近火爐的位置上,風捲殘雲般地吃完麪, 轉頭對攤主道:“再來一碗,不要澆頭了。”
鍋裡的清湯麪剛剛下鍋,麪攤上的人都守着攤主舀澆頭。
攤主趁着挑面前的空擋看了覃聞德一眼,“覃千戶,您今兒吃第四碗了。”
這個“稱謂”一出來,將才那兩個說話的人抓起包袱拔腿就跑。
“欸欸欸!面不吃了!”
攤主追人未果,甩着抹布回來,“也是晦氣。”
覃聞德把錢往桌上一拍,爽快道:“他們那兩碗給我。”
攤主無奈地笑笑,“您照顧我生意我開心,但您別一直坐這兒吃啊,你上前面轉轉去,也像是在辦差的樣兒啊。”
覃聞德道:“您老得了吧,我現在這身份,還用得着自己辦差。”
攤主笑着點頭,端了兩碗沒澆頭的清湯麪上桌,“吃吧吃吧。”
覃聞德將要動筷子,忽見面前落下一道人影,他擡頭看了一眼,忙不迭地站起來,架在碗上的筷子應聲掉到了地上。
“哎喲,督主。”
鄧瑛彎腰撿起地上的筷子,放到他手邊:“坐吧。”
覃聞德見鄧瑛懷裡抱着一摞書,便用手擦了擦桌上的油污,“督主您放這兒。”
“好。”
鄧瑛放下書,挽袖倒了一碗茶。
覃聞德道:“督主買這麼多書啊。”
“嗯,順便買的。”
他說着低頭喝了一口茶,覃聞德看着自己面前的兩碗麪,忙推了一碗給鄧瑛,“您吃碗麪吧。”
鄧瑛笑道:“既然端來了你就吃吧。”
覃聞德道:“屬下跟這兒守着,已經吃了四碗了。”
說完打了一個嗝。
鄧瑛見此搖頭笑了一聲,將碗挪到自己面前,起身去臨桌取了一雙筷子回來。
那邊攤主舀來一大瓢澆頭,“廠督啊,您吃,若不夠我再給您挑。”
覃聞德吸着面偷偷笑了一聲,壓低聲音道:“督主,您這性子好的,連這些人都沒個懼怕。”
鄧瑛和開面上的澆頭,“人盯得如何。”
“哦。”
覃聞德忙放下筷子正色回道:“龐凌那個人,昨兒就出了一趟宮,哪也沒去,就來了清波館,眼看着北鎮撫司拿人封店,人嚇得跟喝了狗尿一樣,騎個馬也險些摔下去,今兒辰時他又來瞧了一次,混在人堆裡不敢到館前去。督主,這清波館被北鎮撫司那些人圍得跟鐵桶一樣,裡面到底有什麼啊。”
鄧瑛輕道:“你們只管看好龐凌,不要因爲清波館的事與北鎮撫司接觸。”
覃聞道:“照理,我們東廠是該監察他們的。這回查封清波館,您讓我們避着,鎮撫司那夥人還真當我們是怕他們,得意得跟什麼一樣。”
鄧瑛笑笑,“吃麪吧,吃了回內廠。
覃聞德扒拉着麪碗道:“您這麼急着回去啊,屬下們可把傢俱給您搬進宅子裡去了,您不趁着早去看看。”
鄧瑛看了一眼天色。
“今兒不早了。”
覃聞德想破頭也想不到,鄧瑛着急回宮,是爲了替楊婉修屋頂。
承乾宮這邊剛過午時,天雖冷,日頭卻很大。
合玉站在樹冠下面,用手搭棚朝硬山頂上看去。
鄧瑛穿着灰色的短衣,綁着袖口,正與下瓦的工匠說話。
承乾宮的內侍領炭回來,見合玉仰着頭站在庭中,也跟着擡頭看了一眼。
“嘖……玉姐姐,這是……鄧廠督?”
合玉脖子已經有點僵了,也懶得說話,怔怔地點了點頭。
那內侍放下炭筐子湊到合玉耳邊道:“我聽說,司禮監的那些隨堂太監,如今都不敢在廠督面前造次,咱們婉姑姑,這是讓人廠督來我們這兒修屋頂啊。”
合玉繼續點頭。
她最初見是鄧瑛帶着宮殿司的人過來,也有些詫異,但楊婉接易琅下學去了,她也不好說什麼,只得自己在庭中看着。誰知他們上了硬山頂就沒再下來,她也跟着站了半個時辰。
“哎呦,我們這裡可真是金佛罩着了。”
他說完竟唸了一聲“阿彌陀佛。”
“玉姐姐,您不知道,我今兒去惜薪司那邊,那兒的掌印都對我們客氣着呢。”
合玉這才道:“別胡說,婉姑姑又不愛聽這些,再說,那陳掌印一直都是個老好人,從來不拜高踩低的。”
“誰拜高踩低?”
庭中的人一愣,轉身忙行禮。
易琅牽着楊婉的手走進庭中,擡頭朝偏殿的硬山頂上看了一眼,轉身對楊婉道:“姨母,我去更衣。”
“好。”
楊婉示意合玉等人跟過去,自己走到廊柱下擡頭看着鄧瑛道:“站上面不敢行禮了吧。”
“動磚木時不行禮,這也是規矩。”
高處有風,鄧瑛次日沒有束巾,只用一根石灰色的布帶束髮,立在重樓之間,從容輕盈。
楊婉很喜歡這一幕,不禁由衷道:“你一直這樣就好了,居高臨下地看着我們。”
鄧瑛聽完,彎腰扶穩架在斗拱上的梯子。
“想不想上來看看。”
“不會摔吧。”
她問是這麼問,人已經迫不及得地扒了上去。
“慢一點,踩穩。”
匠人們也跟着過來扶梯子。
楊婉踩上最後一梯,沒了在借力的地方,難免有些錯愕,“還有些……高啊,我踩得上來嗎?”
鄧瑛半屈一膝,向楊婉伸出手,“你擡手臂,我攙你的胳膊,你自己試着借力,慢一點。”
和他的慢性子一樣,鄧瑛時不時地就會對楊婉說“慢一點。”
殊不知,她纔是最想“慢一點”的人。
“來。踩上來。”
楊婉一手拽着鄧瑛的手臂,一收用力撐了一把瓦頂,終於爬上了硬山頂。
鄧瑛彎腰拍去她膝蓋上的灰塵,“一會兒下去可能還要難一些。”
楊婉試着蹲下身,“你是自己爬上來的嗎?”
鄧瑛笑道:“不然呢。”
“你爬高這麼厲害。”
鄧瑛聽着這句話笑出了聲,略有些尷尬地看了看周圍的幾個匠人。
“扶你坐着吧。”
“嗯。”
楊婉在垂脊旁坐下,對鄧瑛道:“昨兒漏雨的時候,我還以爲我做夢呢,想着宮裡的房子,怎麼還有漏雨的。”
鄧瑛應道:“至我離開時止,皇城共有千餘處屋室,並不是每一個地方,都能像我們修建太和殿那般面面具到,好比琉璃瓦片,三大殿的頂瓦大多都是京郊琉璃廠燒產的,但承乾宮這處偏殿的瓦片……”
他說着彎腰從碎瓦里撿起一片遞到楊婉手中。
楊婉低頭一看,見上面赫然寫着——貞寧元年平州元廡吳廠貢制。
“這家燒瓦廠姓吳啊。”
“是,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這裡是皇家的居所,也是一個歷時很長,也極其複雜的工程,我也只參與其中十年,哪怕是老師,也是在對各處宮室進行修繕的同時,才逐漸知道,當年的磚瓦來自何處,工匠們又是怎麼想的。”
楊婉抱着膝蓋,迎着高處的風閉上眼睛。
“磚石土木也能教人,是這個意思嗎?”
“嗯,類似的話,老師也對我講過。”
楊婉點了點頭,“張先生真好,如果他還在的話,我一定會好好侍奉他。求他放心地把他的好學生交給我。”
她說完,拍了拍有些發酸的膝蓋,腰上的芙蓉玉墜磕叩在一起,伶仃地響了兩聲。
她說,要去求張展春把鄧瑛交給她。
鄧瑛順着這句話,猛地想起廣濟寺中白煥交給他的那一枚浮翠雕芙蓉的玉佩來。
張展春死後,他一直不敢看那枚玉佩,那是張展春對他的希望,可是他不敢接受。
“鄧瑛。”
“嗯?”
“你是不是當張先生是你的父親。”
“是。”
“嗯,好的。”
楊婉說着,抿起嘴衝他笑彎了眼睛。
鄧瑛不禁問道:“什麼就好。”
楊婉道:“不管,以後你得帶我去拜他。”
二人正說着,忽聽合玉在下面喚道:“婉姑姑,您怎麼也上去了。”
“哦……”
楊婉探了個頭下去,“我上來吹吹風。”
合玉有些無奈地衝她招了招手,“您下來吧,擺飯了。”
楊婉顫巍巍地站起身,“你伺候殿下先吃啊。”
“殿下不肯,等着您一道。”
“哦,那我馬上下來。”
鄧瑛忙扶住楊婉,溫聲問了一句:“殿下準你與他一道用膳嗎?”
楊婉站在檐邊回想了一陣,“以前是不準的,後來……不知道怎麼就準了。”
鄧瑛點頭笑笑,卻沒再說什麼。
楊婉拍了拍鄧瑛鼻上的灰,“鄧小瑛,你別我的屋頂上亂想啊。”
“我什麼也沒想。”
“不可能,你看起來一點也不開心。”
鄧瑛低頭避開楊婉的目光,“婉婉,你以後會是很尊貴的女子。”
“那我也敬你。”
她說完,沒有給他去細想這句話的餘地,挑高聲音道:“今兒在我這兒吃飯吧,別回司禮監折騰了。”
“等下……婉婉,我中午吃了面……”
說完,又覺得這句話會讓楊婉誤會,忙又道:“不過我還是想吃麪。”
楊婉看着他的樣子,捂着嘴背身笑得停不下來。
鄧瑛卻有些不知所措。
“婉婉……”
楊婉轉過身擺手道:“放心,不吃麪,你去我屋裡坐着等我一會兒,我叫廚房煮些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