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總考的那段時間我很少碰到圖予,她不怎麼找我,也極少在人羣面前和我走得過分親近。我知道她這是什麼意思。像她這樣人物,身邊總會伴隨着一些麻煩。況且,她應該明白我這樣的人不喜歡麻煩。就算我喜歡她也不行。但我常常會在教室抽屜或宿舍的櫃子裡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有時候是各種吃得,有時候是一些小飾品,總之是花樣百出。起先我有點不適應,後來也就習慣了。我以爲這會沒什麼,但我還是被人議論了。這點,圖予再怎麼避及也不能阻止它的到來。
那天熄了燈我在衛生間裡洗衣服,我們班的女生從我身後走過去的時候沒看到我在。幾個女生蹲在廁所裡肆無忌憚地聊。
“你們發現沒有,西薇最近很不一樣!”
“發現了發現了,最近跟暴發戶似的。名牌手機名牌衣服,連吃得小零食都是進口貨!”
“平時獨來獨往的,同學這麼久了也沒見她怎麼招兒,最近就……哇,不得了!你們說……”後面的話簡直讓我佩服她們的惡俗想象!她們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口中振奮人心的話是多麼的下流。
我回到牀鋪上睡覺的時候那幾個女生還沒回來,看樣子最後又會發展成佔着茅坑不拉屎的境地。
我們學校的女生廁所造得挺奇特,完全敞開,一條“鴻溝”中間造幾塊擋牆就了事。間距比較大,一個蹲位裡蹲三個人是沒問題的。通常大家都是蹲兩個,要好的人面對面蹲着,說着話玩着手機。跟麻雀一樣聒噪。我們班的女生最爲猖狂,每次一熄燈總會有那麼幾個人呼啦呼啦地拿着一堆紙跑去蹲廁所,然後藉機聊到大半夜。話題跳躍性擴展性都是常人不能想象的高明!搞得別班的人想上廁所都得憋着等着,不過別指望她們自覺性地站起來,每次都是管理員拿着手電筒特意來查一下我們這層樓的廁所,大吼一句:“X班的幾個女生給我滾出來!是拉屎還是生娃兒啊?一個尿也能撒半天!”聲音洪亮無比,然後我們班的女生才慢騰騰地從衛生間裡爬出來。於是我們班的女生宿舍就這樣出名了。
後來低年級的新生還調侃“不知道廁所在哪兒可以,但不能不知道X班的女生在哪兒。”
她們也真想得出來。
我在牀上閉着眼睛笑了笑,也許那也是一種樂趣。我從未經歷過的樂趣。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時候那幾個女生纔回來,鶯鶯燕燕地笑,竊竊私語,我能感覺到她們的目光特意在我的被子上流轉。真是擁有鍥而不捨的精神。
那些流言蜚語並沒有給我造成什麼影響,倒是有一天我發現那些女生鼻青臉腫地見着我就躲。後來我才知道她們被人打了,被抽得哭天喊娘地卻連對方都長什麼樣都沒記不清。只聽說是職高的。那個位於醫院和火葬場之間的學校,江湖傳聞“打死了進火葬場,打不死送醫院”的惡勢力。我想她們會不會晚上做噩夢夢見一個個無臉人圍着她們一頓猛抽,然後她們驚嚇的醒來。我在這頭樂悠悠地臆想着,那頭已經炸開了鍋。對我的傳聞越發嚴重,什麼跟別人混,在外面被人包養,裝純,幹不正經的事等等。最後越傳越離譜,我還聽到一個說我其實是個江湖大姐大,說我平時一聲不吭其實心狠手辣,每個混混堆裡都有手下。我聽到後在心底樂了半天,這以訛傳訛的本領真是高深莫測!我就這樣平凡無奇得度過了十六年,在十七歲這個奇特的年紀裡我有了各種身份。沸騰不已。
圖予來找我的時候已經快終考了,我紮在各種教材書裡也記不清自己多久沒見過她了。她溜進我們宿舍,然後在黑乎乎的廁所裡找到了我。我當時正蹲着大便,一道人影“呼”地一下就竄到我對面了蹲下,幾縷頭髮滑溜溜地掃了一下我的臉。我聞着那個氣味就知道是誰了,只是我沒想到她會來。黑暗裡她的眼睛又圓又亮,讓我想起以前我養得一隻貓。窗外還有些清淡的月光,我能看清她正在笑得臉。
圖予伸着一根細長的手指豎在嘴巴前,衝我狡黠地眨眨眼,然後就飄走了。她似乎特意穿了件白裙子套着紅沙,這是她遊動起來如同女鬼。我想,差不多每個學校都會流傳着死人和鬼的故事,她們歷史悠久,被一代代神化。所以當圖予冷不丁地出現時,廁所裡立刻排斥着一種濃密的恐懼感。
她動作很快,從這個蹲位竄到那個蹲位,前後左右的冒出自己鬼魅一般的身影。她的腳下沒有聲音,我也看不清她穿着什麼。總之我把她的動作看得一清二楚,所有人嚇得雞飛狗跳。剛開始是疑問:“你剛纔看見什麼沒有?”然後是肯定的顫顫巍巍:“我剛好像看見一個……”最後是“啊——!啊——!!”一聲聲爭先恐後地慘叫。
等所有人都跑了,圖予從我背後悠悠地探出頭,果真像個女鬼。不過我已經習慣了。我拉着她出來。這時候圖予不識相地說了句:“你擦屁股沒有?”
我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橫掃了她一眼:“我早就好了,是爲了掩護你才一直蹲在那兒。”
“腿麻了吧?”圖予拉着我問。
“還好。”
我也不能把圖予帶去我們宿舍,只好和她靠在洗手槽上說話。說着說着有人來了,對方看看我又看看圖予。當然,我們都看不大清彼此的臉,特別是圖予,她頭髮披散着站在暗處。那個女生問:“你們倆兒在這兒幹嘛?”
我說:“什麼‘你們倆兒’,這裡就我一個人。我剛上完廁所準備洗手。要上廁所就趕緊去!”然後若無其事地打開水龍頭,嘩啦啦地洗手。背後頓生一股寒氣,那名女生呆了一會兒就極其驚恐地跑開了。
我承認我惡作劇了,圖予肩膀抖得不行。我拉着她剛跑上頂樓,她就放聲大笑起來,聲音真是飄出了三千里。
“西薇,你沒看見你剛把人嚇得!”
“還不是因爲你。”我小聲地迴應,我問她:“你怎麼跑我們宿舍來了?”
“想你唄。”
“少貧。”
“哎呀,真得,我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挺好的。”我說,然後往稍微避風的地方走去。圖予跟在我後面走了幾步就“啊”的一聲叫。
“怎麼了?”
“踩到石子了……”
這時候我纔看到圖予居然沒有穿鞋。這個瘋子!“我看看。”
“哎呀,沒事。就踩着一塊石頭。路上踩着好幾顆了。”圖予拉着我坐下,冰冷的身體緊挨着我。
我一邊脫下我身上的襖子圍住她,一邊問:“你幹嘛穿這麼少還不穿鞋,就爲了來嚇嚇她們?”
“當然!”圖予套上我的衣服,然後說:“誰讓她們說你壞話,打了一頓還不知道改!我不親自出馬不痛快。”
我已經不能說圖予幼稚了,只有緊抱着她,把下巴擱在她肩膀上直直地看着遠方。
“細妹兒,你冷不冷啊?”
“我穿得比你多。”
“老讓你把衣服讓給我穿怪不好意思的。”
“少來。”
某一個時刻圖予說:“西薇,我不想你受到傷害,更不想那些傷害是因爲我而造成。雖然……”
然後我說,“你抱着真舒服。”
之後,我們都不說話了。
我覺得圖予應該暖和多了的時候就鬆開她,站起來說:“我回宿舍了,你也回去吧。”
圖予拉住我,良久才低低地問我:“你爲什麼總是要一個人?”這句話好像一塊刁鑽的石子,被圖予試探性投進我不知深淺的湖裡,掀起了一層又一層的褶皺,怎麼抹也抹不平。
“……習慣了。”
圖予站起來,把衣服脫下替我套上。她笑着說:“那你是怎麼逍遙地走過來的?能不能告訴我秘訣?”
“不抱怨,不解釋。”我笑得有點調皮,回答地卻很從容。似乎是期待一個人來問問我,而我早已準備好了。
圖予清脆地笑了幾聲,然後就轉身衝我揮揮手,從頂樓上爬下去了。她的動作比猴子還輕快,我站在頂端看着她幾下就到了三樓。這時候我猛然想起——她還沒有鞋子!
可是圖予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快速爬到樓底下的時候就迅速舉起一個什麼東西晃了晃,套在了腳上。然後衝我擺擺手。
那天晚上,我估計是那層樓裡睡得最踏實的人。其他人都在議論“女鬼事件”,看來圖予的目的成功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