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袁朝年的話,十三郎久久沒能做聲。
劍尊逝後,雷尊成爲當之無愧的九尊之首,無論功績還是地位又或比較修爲戰力,說其一言九鼎絕不爲過。這樣的人說出來的話,沒有人可以不當真,沒有人敢於懷疑其決心;這便意味着對劍尊複查勢在必行,縱然十三郎現在收手,雷尊也會繼續做下去。
最終結果怎樣?
沒有人能預料。
“大先生負傷將近一年,期間曾有無數人探望,無數人出謀劃策,用過的丹藥、療傷方法也很多;近八十年過去,當初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查起來很難。”
袁朝年講述着當年發生的事,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有何起伏。或許是因爲覺得這件事情太荒謬,或許是爲了自辯,他說道:“先生真正臨去的時候,身邊只有我一個......先生留下來一番話,專門叮囑我告知少爺。”
十三郎輕輕挑眉,說道:“什麼話?”
劍尊所留必涉大事,十三郎彼時遠走蠻荒,後在魔域兜圈子直到現在,根本沒有機會或知。
從查案角度,這番話話或許是最關鍵的一條線索,十三郎非知道不可。
“大先生說,仇恨這種東西,其實沒有什麼意思。本尊一生活得還算暢快,如今死便死了,雖有些許不甘,但不會因此怨氣沖天......話說回來,世間如有一人可替本尊報仇,非此子莫屬。”
“大先生又說,少爺可能因爲這件事發瘋,但他還是讓我告訴少爺實情,至於少爺會怎樣做。如何做,都不用管。”
講完後,袁朝年認真想了想,補充說道:“以我個人的看法,大先生是真的不希望少爺發瘋。”
前一句闡述,後一句叮囑。最後纔是個人看法,袁朝年很仔細,也很謹慎。
十三郎極認真仔細地聽着袁朝年講述,將每個字每次停頓牢牢記下來,之後纔開始思索,並做簡單詢問。
“沒有了?”
“沒有了。”
“沒有了......老師的話至少說明一點,他死得的確有些冤。”
這是最基本結論,誰都能聽得出,沒有可能理解錯。十三郎沒有妄自推斷。每個字每個音都很仔細,態度同樣謹慎到極致。
袁朝年默默點頭,說道:“我也這樣想。”
十三郎默默說道:“老師知道自己冤死,也知道我不是忍不住的人,怎麼會認爲報仇是發瘋?”
像質問,又像自言自語,無論是什麼,袁朝年都回答不了。
“不能報?報不了?來不及?還是......報仇之後?”
念着想着。十三郎苦思不得其解,忍不住將目光投向四周。神情有些無助,有些自嘲。
“有人說真相往往最可怕,或許真的是......不過......”
搖頭甩開雜念,十三郎慢慢平靜,慢慢堅定。
“戰死沙場不記仇,那是大家的道理;我的道理是有仇必報。不報不行。”
轉過身,十三郎問道:“有沒有別人知道這句話?”
袁朝年回答道:“先生遺言給少爺,原本不應該告知旁人,但......我不能瞞哄幾位尊者,與院長。”
十三朗點點說。說道:“應該的。老師怎麼說?”
袁朝年留意到十三郎漏掉尊者,心裡想這或許是故意,回答道:“院長聽聞大先生之事,大笑漫山梨花開放,之後大悲花葉盡落,紫雲島人盡皆知。”
十三郎沒有追問什麼,再度陷入沉默。
在一旁等了很久,袁朝年發覺十三郎仍沒有迴轉跡象,忍不住說道:“當時情形與現在不同,劍尊之事幹系重大,站在雷尊角度......”
“我明吧,大局爲重。”
十三郎揮手阻止袁朝年講下去,冷漠說道:“換成我是當時的主事者,也不會馬上大動干戈。”
袁朝年嘆息一聲,說道:“少爺能明白這些,再好不過。如今同樣大事當前,少爺是否先將此事放一放......”
“放心,我知道輕重。”
十三郎再次打斷,說道:“不過,你弄錯了一件事,嗯,是一句話。”
袁朝年微微皺眉,先仔細回想一遍,才問道:“大先生的話,我一個字都沒有更改。”
十三郎淡淡說道:“不是老師,是雷尊。”
袁朝年雙眉皺得更緊。
十三郎忽然笑起來,說道:“雷尊帶我的那句話,應該是這樣講:‘卓兄之死確有疑點,蕭十三郎要查,那便查吧。’對不對?”
袁朝年爲之恍然,澀聲說道:“轉述的時候,我不知不覺就把稱呼改掉......有區別?”
十三郎認真說道:“不夠強大。”
“不夠......不夠什麼?”
“不夠強大。”
十三郎默默嘆息,擡起目光眺望遠方,神情滿是敬畏。
“的確強大,到底是誰呢?”
“有件事情我弄不明白。”
並未沉迷與思緒中太久,十三郎忽問道:“聽說你與道盟,戰盟之間都有關聯,道院怎麼放心把這樣的事情交給你?”
這話問得太直接,也太生硬,震撼的意味十足,卻沒有得到預想中的效果。
袁朝年似乎早有所料、且早有準備,輕輕一笑說道:“少爺應該沒有聽誰說,是推斷纔對。”
十三郎淡淡說道:“無所謂是什麼,我只是不明白,我能想到的事情,道院沒理由想不到。”
袁朝年笑着說道:“正因爲這樣,道院才放心把差事交給我呵。”
十三郎不明白這句話。
袁朝年坦然說道:“戰盟的事情,當年大先生曾與逍遙王當面挑明;道盟相信我沒有暴露身份。道院同樣相信我沒有暴露身份;如此一來,由我擔任道院代表,各方都會給幾分薄面。”
稍頓,袁朝年繼續說道:“眼下,道盟內部風雨飄搖,道院同樣不得安寧。世外之地基本走走過場,散派聯盟早已分崩離析;唯一還能保持緊密的只有戰盟,但因幾方皆生大變,他們需要刻意避嫌。這等形勢,正該我大展身手的好時候。”
十三郎明白了袁朝年的意思,衷心讚歎道:“佩服。”
袁朝年說道:“所有這一切,都是少爺親手造成,我不過撿個現成便宜;再說,這不還沒撿到嘛?”
十三郎說道:“這是在提醒我讓位?”
袁朝年拱手說道:“全憑少爺做主。”
十三郎笑起來。擺手說道:“辛苦這麼多年,區區一個供奉職位,原本就應該是你的。只不過,我還是想親口問一聲,你到底是誰的人?”
袁朝年愕然說道:“少爺明明知道我會如何回答,爲何還要問?”
十三郎平靜說道:“我與別人不同,你不能像對別人那樣回答我。”
袁朝年想了想,說道:“我是老師的人。”
十三郎說道:“老師是誰?”
袁朝年回答道:“老師就是老師。”
十三郎問道:“老師在哪裡?”
袁朝年說道:“在心中。”
十三郎微微皺眉。說道:“這樣講話,你可能會後悔。”
袁朝年堅定搖頭。說道:“不,我不會。”
十三郎沉默片刻,說道:“你去忙吧。談判如遇到什麼問題,再來找我。”
袁朝年哈哈一笑,說道:“希望不需要那樣,免得被人說。道院除了仙子與先生,再無人可用。”
言罷,袁朝年拱手辭別,原地留下十三郎默默思量,很久沒有移動。
坡上一人風中矗立。彷彿一顆孤零零的樹。
新紀九千八百七十九年,一場曠日持久的談判在斜谷展開,影響滄浪、妖靈大陸千萬年歷史,併爲後人所銘記。
從一開始,這場談判就顯進行得極其艱苦,其後更經歷無數波折,幾度險些夭折。
參與談判的六方,靈魔時代爲仇,大敵去後屢生摩擦,隨時有可能反目爲仇。燕尾咔吧兩族並立,消滅青狼後再無外患,又怎會甘心有外人醉臥榻旁?普里與火焱實力最雄厚,到會的人數卻最少,修爲也很普通,偏偏掌握着最大、最可靠的籌碼:飛昇。
這樣的六方聚集在一起,可想而知談判會多難;從一開始,這場談判就顯進行得極其艱苦,期間經歷無數波折,幾次險些夭折。然而,談判最終堅持下來,並在克服一個個難關後,在經過足足十一年艱苦磋商之後達成一致,並以書面形式保留。
這個過程中,一些人千方百計阻撓破壞,一些人費盡心機斡旋維持,還有人圖謀合縱連橫,試圖將某一方、某兩方孤立、排除、甚至誅殺等等。如此種種不值得細表,比其一場死傷慘重的戰爭,亦絲毫不會遜色。
兩條因素決定着談判的整體走向,一是利益,二是威脅。有了這兩條,那些目光長遠的人們才能將各種反對之聲壓下,逐步佔據主流。
無論血域還是昇仙臺,對妖靈大陸修士而言均非長久之策。四大星域千年一次降臨,所爲的只是妖靈妖將,假如有辦法解決此事,妖靈大陸完全有機會與之展開對話,以此地取之不盡的妖靈換取建立逆向通道的權力,進而直接打開星空的大門。
誠然,這種飛昇到底可不可行,上去的修士如何度過淬體之劫等等,都有待後世驗證。然不管怎麼講,能夠擁有一條穩定的飛昇通道,哪怕僅僅停留在紙面上,同樣值得億萬人爲之期待、並且努力。
僅此一條,足以讓燕尾咔吧爲之心動,哪怕明知道黃花女與左宮鳴根本代表不了兩族,兩族立場仍然堅定。
“這是千秋萬代的事,是我們留給後輩的最好禮饋。此事若反過來,妖靈大陸需要時刻準備作戰,以四大星域之廣袤無盡,妖靈大陸遲早會有被攻陷的一天。”燕山老祖的話道出所有妖靈脩士心聲,沒有人可以反駁。
除了這個,靈魔之間本屬水火,外患消除便該刀兵相向。但因爲一個特殊的人存在,因爲那場劇變被扼殺與無形,這種事情最終沒有發生。
因爲這因爲那,因爲他因爲她,最終人們的想法得到統一,六方會談之所以能夠成功,一半因素在於蕭十三郎。
歷史上很少出現個人決定未來走向的事情,尤其那人彼時修爲不高,且空頂個撮合者的名頭,實際根本沒有參與過這場談判。多年之後,當人們翻開典籍,回想當年那場“風波”的時候,不知多少人因此迷惑,苦思不得其解。
爲什麼?憑什麼?
事情有先後,時光不會一下子跳過十一年,要回答這兩個問題,需隨着時間的腳步慢慢暢遊,耐心尋索。
“爲什麼?憑什麼?”
當這場談判剛剛開始的時候,遠在嶺南、水仙宗山門內,正有人憤怒質問。
“你連事情都沒交代清楚,憑什麼說走就走?”
沒有了大灰阻擋,玲瓏姑娘像燃燒的火苗一樣、一蹦蹦到十三郎面前,高聳的胸因爲氣憤而起伏,逼着他不得不後退。
“還有,你爲什麼又要去魔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