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木內應有屍骨。
棺木內必有屍骨。
棺木內確有屍骨,假如那還叫屍骨的話。
瘦長棺木內靜靜地躺着一具瘦長骨架,通體呈粉紅色,細看又像血一樣豔麗;若再定睛仔細看,會發現那其實是一顆顆紅點太過密集,彼此漸成連接如面。
這不算什麼,重要的是它的形狀,形狀,形狀......任何腦筋正常的人來看,都不會認爲那是人。
鷹首,鳳頸,鶴翅,魚脊,蛇尾......雖非栩栩如生,但其構造已然成型,絕無可能看錯。更不可思議的是,那具骸骨只有單面,脊椎爲本兩側生刺;鷹喙兩旁各生一條長而柔韌的須,倒卷後包裹整個頸部,變成如護手一樣的東西。
正因爲它們的存在,修家在看到這具骸骨的時候,原本不知爲何生出的印象由模糊瞬間變得清晰,腦海裡本能地蹦出一個字:劍!
那是一把劍,一個尚未化形成功、兩側細刺如羽、還沒有開鋒的劍!
“鯤鵬古脈?破形劍羽?”
狂尊的話如狂風灌入耳鼓,十三郎跪在棺木前,目光迷茫,表情渾噩,腦海紛亂如麻。
大先生爲何中毒?因爲他不是純粹的人,無論誰用二葉草爲其療傷,都等於下毒。
大先生爲何不治?因爲他那是已經沒辦法治,要治便需針對根本。
老院長爲何又哭又笑?因爲他早就知道弟子的秘密。
雷尊爲什麼警告自己不要後悔?因爲他早就知道,至少早有猜測。
齊飛爲什麼勸阻自己?因爲他也知道。
別人知不知道?眉師是否知道?丹樓是否知道?
沒有人能給十三郎答案。
不知不覺。十三郎的表情由愕然轉爲麻木,頭顱深深垂在棺木邊緣。呆滯地伸出手;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見,想用觸摸的方式去驗證。
一幕幕往事接連在腦海中閃過,好似一道道雷霆轟在十三郎的心上,令其眼冒金星,身體陣陣發軟。
剛進道院的時候,連老院長都未對大灰說什麼,劍尊爲何能一眼看破,一口道出其山君弟子身份?
人人知道大灰曾跟隨劍尊數月。爲何還會被種道?
靈機爲何能夠長久滯留道院?
十三娘因何能不死?
血舞究竟受誰掌控,爲什麼劍尊與老院長屢屢提醒十三郎:夜蓮這個孩子不錯?不要殺?
齊飛說老院長與劍尊是最恨山君的兩個人,老院長用什麼方式尋找妙妙?劍尊又是如何相助?
雷尊又爲什麼痛恨山君?
“碰不得。”
雷尊的話恰如此時響起,平淡的聲音不容反駁,更不能有絲毫質疑。
“劍尊隨死,劍意仍在,破形劍羽。觸之必遭反噬奪魂。界時縱然本尊出手,亦難讓你不死。”
十三郎的手僵在半空,癡癡呆呆、像個傻子一樣趴在棺木邊,看着有些可憐。
雷尊轉爲目光,對道尊狂尊兩人點頭示意,說道:“容本尊與他講幾句話。”
狂尊微楞。道尊明悟,反手拉住狂尊退向臺下。
“事關道院萬年清譽,此事決不能外泄......”
“呃......也對,那好吧。”
狂尊意識到事情何等嚴重,想了想。忽擡手做一個虛砍的手勢,眼中閃過厲芒。
雷尊緩緩搖頭。待兩人離開後,隨手在周圍揮灑雷霆禁幕,將整個棺坑牢牢封住,這才徐徐轉過身。
轉身即如君王降世,濃濃威壓瀰漫住整個空間,厚重如山。
“真相已經看到,現在告訴本尊,你打算怎麼做?”
揹負雙手,雷尊踱步來到棺坑對面,垂下目光望着十三郎死狗般癱軟模樣,神情有幾分輕蔑,幾分憎惡,還有少許憐憫。
“劍尊的確中毒而死,這個仇,你打算怎麼報?向誰報?”
十三郎的身體動了一下,不,那不是主動的動,而是沉眠的時候被針刺在敏感部位,軀體發自本能的抽搐。
雷尊留意到這一幕,冷漠說道:“本尊警告過你,要開棺,就不要怕後悔。”
十三郎再次抽搐般動了一下,頭顱用力向上擡,卻好像頂着一座巨峰,半途而廢。
“袁朝年轉述劍尊的話,說你知曉真相的時候會發瘋。本尊對此不以爲然,覺得你不至於如此脆弱,如今看來,還是劍尊看你更準些。”
神情流露出失望,雷尊說道:“果然是個廢物。”
講完這句話,雷尊轉頭望着周圍,目光隔空掃過那一張張焦急等候的臉,神情睥睨。
“都是廢物。”
“什麼是鯤鵬?”
低如呢喃的聲音自下方響起,十三郎艱難呼吸幾次,吹出的氣像血一樣紅,吐在棺木上,灑下幾片血紅色的木屑。
“什麼又是劍羽?”
“連這都不知道?”
裡外皆是廢物,看誰都一樣無趣,雷尊回身望着十三郎艱難的模樣,警告說道:“心頭血不同於普通精血,如不想就此廢掉,應當立即打坐調息。”
十三郎默默搖頭,收回雙手扶住棺沿,不小心再嗆一口鮮血,與紛飛木屑混成了團,紛飛灑落。
“我聽過鯤鵬,但是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它與你們所知道的它是不是一樣。”
白骨、紅點、朽木、鮮血,幾種象徵死亡的東西混在一起,小小棺木內充斥着異樣的氣息,感覺好像一團濃稠泥漿,吸入喉嚨,泛着火辣辣的痛。
“還有劍羽。我從來沒聽過。”
用力喘息幾次,十三郎落寞說道:“我在道院的時間太短。所修多是野路子。”
雷尊認可了這種解釋,感慨說道:“修道容不得一絲僥倖,本尊若像你這樣貪圖便宜,怎會到現在纔看破大境。”
思緒停留僅片刻,雷尊神情回覆漠然,淡淡說道:“也罷,就與你講一講。”
鯤鵬,遠古異獸、同時也是異禽。所謂遠古。指的不是具體時間,而是誕生與天地初開,混沌中便有一絲明智的生靈。此類生物數量不多,無論哪一個擰出來,都赫赫有名。
相柳,應龍,燭九陰。鯤鵬,還有大灰的老祖宗夔神,皆屬此類生靈。非要做個比較的話,遠古生靈比當時當下所講的真靈還要久遠得多,真正的天地同生、但不同壽。
常人所知,成年鯤鵬變化多端。且擁有兩種本相形態,入雲成鳥,體大三千里,震翅一飛九萬里雲霄,破界穿空如同兒戲。太虛任遨遊。第二種形態是魚,鯤鵬入水則成魚。吞吐即成闊海。
這樣的生靈,任何詞彙都不足以形容其強大,仍拿真靈做比較,成年鯤鵬單爪便可破界攻擊,且能維持兩界隔膜完整,超出真靈不知多少個層次。
舉個簡單地例子,巨龍要殺死螞蟻窩裡的一隻螞蟻,唯一辦法是降臨投影、或親自變成一隻強壯的螞蟻進入其內部,雖所向無敵,但其最強仍不過是一隻螞蟻。鯤鵬則不然,它能讓身子留在蟻窩外,僅讓爪子探進去,在不損壞蟻窩分毫的前提下碾死那隻要殺死的目標......其難,根本不是一個層面。
天生萬物,天限萬物,鯤鵬這般強大,也不是沒有侷限。比如,尋常八級妖獸便能化成人形,鯤鵬卻不行;它能自如變幻形體大小,視界律法則如無物,但其無論怎樣強大,都不能變成人。
傳聞中,鯤鵬本性桀驁乃至容易走向極端,它把這條限制歸結在天道上,憤怒之下揮灑血脈,以自身精血破輪迴,融入到被其選中的人類精魂內。如果此人轉世後踏上道途、且修煉有成的話,將來會有血脈覺醒的那一天,進而實現其“成人”的目標。
鯤鵬是不是真的喜歡做人?這一點無人能夠解答,但可肯定的是,當有生靈強大到某種程度,其本性便會給自己尋找目標,並且破之。
宇宙蒼穹無盡,再沒有一個目標比天道更大,區區真靈想的都是如何超脫,遑論鯤鵬?
關於鯤鵬,還有一條只有少數人知曉,當鯤鵬修至頂峰,且在極端情形下,自身會擁有第三種本形:劍羽真身!
鯤鵬強大,但它還不能最強大,宇宙無限,強大生靈不知有多少種,多少個;當鯤鵬遇到無法戰敗的強敵,桀驁本性觸使其放棄生命,濃縮全身精華與骨,成爲一把足以破滅星空的劍。
“這就是破形劍羽的由來,當鯤鵬用出這計神通,意味着它的生命走到盡頭,寧死也要斬殺強敵。”
緩緩道出自己所知,雷尊首次流露出豔慕的神情,目光深邃而幽遠。其臉上明明白白寫着,區區人界不足以縱橫,浩渺星空也只是暫時,只要那些縱橫九霄、能自如穿梭位界的生靈,纔可令其一嘆。
“想當年,本尊第一個真正進入老師門下,歷經磨難苦苦修行,爲的是有朝一日能夠斬滅山君,看一看那個據稱存在了無數年的......究竟是何樣生靈。”
話語稍做停頓,雷尊像是講述,又像沉浸在回憶中自語,徐徐說道:“以此角度看,你與本尊倒有些相像。真要算起來,正因爲你在嶺南的那番話,才讓山君門下成爲衆矢之的,但也......”
輕輕搖了搖頭,雷尊繼續接着前面的話題,說道:“本尊做了很多事,好事、壞事、錯事、得意事,修爲越來越精深,方向越來越清晰......”
“忽然有一天,老師家中出了變故,尋仇山君不成,卻把劍尊帶了回來......”
“自那以後,老師就開始變了樣,變得好像另外一個人......”
“本尊疑惑多方觀察,細細對照傳聞,漸漸發覺劍尊的奇異處......”
嘴裡講述着,雷尊目光有意無意看向十三郎,說道:“不是每個妖獸血脈都能成爲山君門下,本尊研究山君多年,最終發現,但凡山君弟子皆有一個共同之處,是爲.......嗯?”
話音中斷,雷尊望着棺木中發生的變化,神情有些疑惑。
那具骸骨之上,氤氳之氣徐徐升起;透過迷霧,被十三郎所噴鮮血浸透的部分緩緩收縮,聚攏,成型,發亮,漸有鋒銳刺透眼眸。與此同時,十三郎不知何時再度伸出手,顫巍巍的樣子令人不忍,彷彿耄耋老人撫摸兒孫的臉龐,又像遠歸的遊子攙住老父的腰。
“你來了。”
一道久違的聲音自心神中響起,中正平和,溫厚凝穩,聽着偏如清風拂過面頰,透着些微的涼。
“弟子......”
十三郎艱難哽咽着,想回答但是說不完整,嘴裡不停吐着血,眼裡時刻流着淚,淚溼滿襟。
“來的早了些,但......很及時。”
聲音再度響起,有些欣慰,有些喜悅,同時稍稍有些遺憾。十三郎聽着那個聲音,默默低頭,默默嚥下苦澀與懊悔,默默在心中迴應。
“弟子等不及,弟子修行還算快......”
“是啊。比我估計的要快,快多了......”
稍稍停頓,那個聲音說道:“現在,你可明白了?”
十三郎聽出什麼,忙對空扣頭說道:“弟子懂的不多,需要老師教誨的有很多......”
聲音憑空截斷,略顯嚴厲說道:“那就是明白了......誰都有出師的時候,怎麼能一直指望人教。”
十三郎不敢反駁,只能不停叩頭。
“爲師支撐不了太久,先辦正事。”
略停片刻,聲音又說道:“事後假如還有空閒,再與你講一講。”
十三郎死命搖頭,不知如何作答。
“你的血再多,也經不起這樣浪費......本尊道念如此,求仁得仁,何須惺惺作態!”
嘆息陡然轉爲沉喝。
“還不放開天絕!”
話音落,高亢劍鳴隨之炸響,煌煌之光自棺木內振起,與早已按捺不住的天絕同時竄入雲霄。天空被撕開一條裂縫,露出那片玄奇莫測,爲無數人嚮往的星外天。
璀璨之光鋪灑入眼,雷尊失色,羣雄失色,就連懸掛在天空的那輪昊陽,也在劍鳴之聲中顫了幾顫。
抖了幾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