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人?”金烏越發疑惑。
“不用去了。”
萬世之花突然插口,默默說道:“適才我能感應到叮噹的氣息,應該是被四足帶在身邊,此刻已經離開滄浪星。”
“叮噹?四足選擇的那個丫頭?”金烏一旁問着。
十三郎沒有迴應。
夜蓮略顯不安,說道:“剛纔沒有告訴你,是覺得......”
“我知道,我明白。”
十三郎輕輕說道:“即便知道,我也不會妄想現在搶回來。”
稍頓,十三郎又說道:“但我一定會搶回來。”
夜蓮神情微黯,問道:“這麼說,你相信我的話?”
十三郎笑了笑,說道:“爲什麼不信?”
夜蓮不知該說什麼好,默默低頭不語。
感受到了什麼,十三郎忽然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夜蓮的臉。
“世上的事情,有很多看起來沒有出路,實則是因爲沒有找到。”
深呼吸,挺起胸,順帶享受一下手指上的嫩滑感覺,十三郎靜靜宣告。
“放心吧,我能把它找出來。”
真靈戰罷,滿目瘡痍。
如果要描述人間狀況,需從原有的潮汐之地說起。妖靈大陸與滄浪合併,兩側各有三萬裡大地垮塌,內裡生靈死亡殆盡,變成一條連綿無盡、高聳入雲的冰川山脈;這其中,部分區域很快趨於穩定。有些長年轟鳴不斷,時而會有整塊由海水凝結的冰塊滾落。砸出萬朵銀花,當然也砸出百年浩劫。
迷信的人們管這叫天怒,如果讓十三郎來說,它是因爲地質不穩帶來的動盪,千萬年難以真正安定。
耗資巨大的跨界傳送陣毀了,守陣修家全滅,人們爲之惋惜感慨,但不知他們曾經做過一件極其重要的事:修復空間。
修補裂縫遲滯四足破界的腳步。爲人間爭取到一點時間,爲了這個,守護修士全體喪命,效果微乎其微。
這種工作太高端了,區區幾名化神修士,很難說發揮多大作用;正是因爲一個個細微疊加、人類才能在各種強大的生靈中生存、立足、併成爲最強大的種族之一,創造出屬於自己歷史。比如此次真靈之戰。假如沒有人間合力,金烏無法獲勝,後面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守陣修士們死了,後人爲之惋惜、未必知道他們所做的那些事,也不知道他們死前有沒有爲自己的決定後悔,亦或爲之驕傲;但有一點能夠肯定。假如事情反過來,假如他們在四足衝關的時候逃跑並且活下來,假如四足因此強壓、甚至橫掃紫雲島,這些活下來的守護者們一定會對自己感覺失望,到死難以消除。
活出滿足。死而無憾,大概。這就是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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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脈太高太險惡,上方直抵罡風深處,中段不寧爆發不斷,加上還有少量強大、幸運、而且頑強的妖獸存活,人間修士想要通過這條山直接抵達另一邊,還需要等待很久。所幸的是,四足在其中衝開一個大大的洞,後來因爲坍塌變成豁口,內裡狂風呼嘯陰寒陣陣......可以通過。
足夠了。
人性貪婪,但也正因爲如此,人族有着妖獸永遠都比不了的堅韌與耐心,將來這條通道肯定會被發現,被逐步穩固,被徹底打通,成爲一條比傳送陣方便得多的康莊大道。這也就意味着,滄浪與妖靈大陸的確變成了整體,今後將共同面對降臨之劫。
真靈之戰波及整個世界,劇變不止發生在合併的那條線,還有每座城市每個鄉村,當然也包括那些修真宗門。三日兇殺,不知多少家山門被妖獸抹平,還有那些首屈一指的大勢力,比如雙盟一院、三派靈脩、魔域百族等等,通通遭到重創。靈魔兩域千萬修家,上至巔峰大佬,下及煉氣小修,死傷不可計數。
以紫雲道院爲例,玄寒大陣一擊而毀,紫雲大令自此無存,道院四樓塌了兩座,長老以上當場陣亡三人,其後又有兩人不治;至於教習學子死傷多少......暫時還算不出來。
較真統計做不出來,明面上的損失可以估量,事後數年的統計結果,經此一戰,人間修士損傷足足達到三成。
三天,三成,看上去不怎麼起眼的數字,內裡包含無盡壯闊,當然也有淒涼。
有失必有得,亙古就是福禍同行;經此戰後,首先也是最最根本的改變是這個變得完整的世界,沒有山君、四足,金烏也會在近期離去,意味着世界從此能夠恢復生機,以其博大的胸懷繼續滋養生存在其中的萬靈,當然也包括人族。
根本的變化必然帶來根本性的結果,真靈之戰後約千年,當又一批星域修士降臨捕捉罪奴的時候,他們驚恐的發現,這個世界不僅變大了一倍,而且出現有真正的生境修士;自此,滄浪星徹徹底底、乾乾脆脆地摘掉“遺棄之地”的帽子,變成與上界之星平等的一方世界。
哪怕只有這一條,那些在真靈之戰中死亡的修士便可瞑目,含笑九泉。
戰果當然不止這一條,首先要提到的就是山君遺物。除了散落世界的那些蛇精鱗片、火鳥羽毛、零散精血之外,還有主戰場上蛇精遺蛻無價,山君巢穴內、萬年內弟子搜刮而來表示孝心的遺寶,數量極其驚人。
對真靈而言,這些東西一文不值,很大程度上在於象徵與心理上的滿足,然而對人類來講,尤其罰天大陣接連被毀、各大勢力失去壓軸武力後。這些東西最能幫助他們鞏固地位,也最讓人覺得安慰。
最糟糕的秩序也比沒有秩序好。
三日廝殺完美詮釋了這句話。經過這麼大的災難,無數代表秩序的機構被徹底摧毀,人間會因此亂上很長時間。正因爲如此,人間勢力一定會出現大範圍重組,尤其需要有人把持“王座”,將秩序建立、並且維護起來。
幸運的是,上層猶在,代表人間的蕭十三郎安然無恙。足以保證沒有人敢借此生亂,足以保證大局不亂。
經過這一戰,蕭十三郎的威望達到人間世界所能達到的頂峰,天下再無人敢質疑。
不考慮威望,如真有人、勢力膽大包天,因**而瘋狂的話,又會是怎樣呢?
金烏還在人間。
戰後。收穫最大、吃得最飽、同時也最能跑的金烏能者多勞,首先去了一趟山君巢穴,之後到底還是跑了一趟聖山,將那些舉世罕見的寶物通通搜刮出來。
叮噹的確被帶走了,聖山幾乎是空的。看起來四足早有準備,無論能否捕捉蚯蚓龍。事後都會離開。
返回道院後,十三郎通過凌天火鏡將此戰結果公告天下,一方面鼓舞士氣,讓那些仍在苦戰的人們不必絕望;同時也警告那些心懷不軌的人,不要試圖藉機生事。此外更重要的。十三郎通知各大勢力,尤其此前參加百年大比的勢力。派出合適的人重聚紫雲,商談大局、並且分贓。
這很重要,比強心劑有用得多。
比較遺憾的是,因定位羅盤受損嚴重,金烏沒辦法再向前次那樣把各方大佬一下子接過來,考慮到路途遠近不同,還有各地傳送被毀嚴重,還有些勢力忙於平亂實在抽不出人手,“分贓”大會被定在二十年之後才進行。爲了安撫衆人的心,眉師主動協助,命令將道院收集的龍血、鱗片、殘區、當然還有金烏帶回來的寶物大致清點,先把總數告知天下。
這樣做很粗陋,但也沒有別的選擇。比如肯定會有人藏私,還有寶物品質會有差別,靈器與魔器數量不均等等,如此這般,總歸不可能完全公平。話說回來,因爲是主戰場,紫雲島付出的代價何嘗不是最高,不提島上,清河至今連一滴水都沒有,周圍萬里生靈滅絕,多佔一點也應該。
好一通忙,等到十三郎重落傳功崖,腳踩大地的時候,已經是第五天的深夜。
“總算結束了。”
長長嘆息,十三郎半坐半臥在老院長墳前,感覺全身的骨頭都已經散掉,眼皮也一個勁兒打架。現在的他,療傷還在其次,最最需要的是一場好眠,身心都已達到極限。
夜蓮比十三郎好一些,此前忙於幫助眉師收拾殘局,至今方回。
“回來了,大家都沒事吧?”
朝夜蓮打個招呼,十三郎問道:“老師與火尊一戰怎麼樣,小紅,霞公主、小宮主、殤女姐妹還有其他人......”
“都還好,有的受了點傷,大體無礙。”
夜蓮走過來,挨着十三郎身邊坐下,軟語輕聲。
“大家都有事情要做,我讓他們各忙各的,沒上來。”
“這樣最好了。”
最後一件牽掛此時落了地,十三郎隨口應着,斜着眼睛看着墳前墓碑,目光漸漸混沌。心裡似有千頭萬緒,又好像什麼都沒想,嘴邊似有千萬句話,但又一句都說不出口,頭上彷彿頂着一座大山,重到無法承受。
不知不覺,十三郎的腦袋歪到一邊,身體慢慢往下滑。
一個溫軟的肩膀頂着他的頭,鼻端傳來處子纔會有獨特幽香,整個世界都隨之陷入寧靜。
十三郎感覺到了安全,繃緊的弦終於鬆弛,呼吸漸穩,身體滑入更一團更加溫軟的包圍。
習慣了血與火中穿行,十三郎有些不適應,輕輕皺了皺眉。
“有件事情要和你說。”
低頭望着懷裡的那張臉,伸手將其蹙緊的眉頭撫平,神情不忍,目光有些憐惜。
“如果我現在下手,你死定了。”
“嗯,好的。”十三郎動都懶得動一下。
“......上古世家派人傳信,請你有空去一趟。”夜蓮輕輕嘆息,又說道。
“睡醒再說吧。”十三郎胡亂應着,半轉過身,讓自己躺得更舒服些。
“呃。”夜蓮猶豫再三,終於還是說道:“你要參加飛仙台,有沒有想過留下點什麼?”
“我留了很多東西。”臉孔埋進溫熱與柔軟,十三郎的聲音含糊不清,但能聽出來,他從心底感覺驕傲。
“那你有沒有想過,這些東西......人當中,會有不能割捨?”與十三郎不同,夜蓮每句話都講得很艱難。
“各有各路,做人啊,不可以太囂張。”十三郎聲音越發含混,彷如夢囈。
“如果必須干涉呢,比如......”
“比如什麼。”
“比如......”
萬世之花用力咬了咬牙,閉上眼睛認命般說道:“比如子嗣。”
沒有迴應。
夜蓮默默等了一會兒,又說道:“比如你有了子嗣,會怎麼做?”
仍無迴應。
夜蓮又等了一會兒,紅脣顫抖說道:“不是小不點那種,我指的是親生血脈,是......兒子。”
還是沒有迴應。
夜蓮忽然意識到什麼,睜開眼,往懷中看。
十三郎表情沉靜如嬰兒,鼻息均勻,早已進入夢鄉。
一張素面,清淚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