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二連三的喪失讓整個宮裡都籠罩了一層壓抑的氣氛,所有的人幾乎都賴在屋子裡不出來,只把所有的懶怠都歸咎於多變的天氣。看着外面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樣子,我卻沒有半分的壓抑與煩躁,只是聽着外面嘩啦啦的水聲,和天諾一同賞雨聊天。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天諾便叫琥珀把宮門都關嚴實,然後把院中的活水渠給堵上,雨水漫到岸上,野鴨和鴛鴦也都遊了上來。環兒和墜兒也很開心,打着傘踩在水裡趕鴨子玩耍。傾歡原本是要午睡的,可見她們有趣,也耍賴跟在後面。赫寧看着妹妹玩得開心,自己拿起一把桃木劍在雨中盡情地揮灑汗水。
我怕他一冷一熱再病了,剛想出口制止,便被天諾攔了下來。“男子漢,這點小病小災的無妨,你別總是盯着他們看,我讓你抄寫的詩都還沒完呢。”我將目光從赫寧的身上移轉回來,提起筆來卻再也沒有心思抄寫。
天諾無奈將筆從我的手中抽走,搖搖頭笑說:“但凡天下的母親都是一樣的,我只當你還是從前那個初入宮什麼都好奇的小姑娘。”我抿着最笑說:“一晃十多年都過去了,我現在年老色衰,你自然不願意再看,心裡記着的還是曾經美好的年華。”
“你瞧瞧,與你說上幾句就開始拈酸吃醋的,我什麼時候說過不喜歡你了?我這輩子啊,最喜歡你,也只喜歡你。”天諾說得真摯,可我卻不好意思地抽回手來,臉上熱得滾燙。天諾見我的表情,自己也呵呵笑起來,只是那笑聲中還多了一丁點的促狹。
突然窗外想起了傾歡的哭聲,扭頭一看,只見她摔在水裡,渾身溼透,正巧還有一隻肥胖的水鴨抖了抖翅膀,從傾歡的背上搖擺着笨拙的身子,旁若無人地走了過去。墜兒和環兒原本看到傾歡摔倒了有些擔心和心疼,可見了這樣的場面,都強忍着不笑出聲來,一張臉憋着笑都變了形。
還未等我做出反應,天諾已經穿上鞋衝了出去,雨傾盆而下,瞬間便打溼了天諾的衣裳。我連忙下炕拿起門口放着的油紙傘衝到了外面,在天諾的頭頂撐起來。天諾心疼地抱着傾歡哄着,傾歡見天諾來了,更加肆無忌憚地大聲哭起來。
我仔細地檢查了下傾歡的身子,並沒有受傷,許是突然跌倒受了驚嚇,又見墜兒和環兒兩個憋着笑,臉上尷尬掛不住,這才嚎啕大哭。我摸了摸傾歡哭花了的小臉兒,安慰道:“別哭了,又沒有傷到哪裡。”
傾歡見我不哄她,把頭一扭,便不再理我,只是趴在天諾的肩膀上,抽抽嗒嗒的。我好笑地看了一眼天諾,問他現在怎麼不管了,剛纔不還是讓孩子鍛鍊鍛鍊嗎?天諾笑了笑,拍了拍傾歡的背說道:“好顰兒,跟父皇進屋去。屋裡又暖和,又有好多你喜歡吃的東西。”
傾歡一聽,這才破涕爲笑,剛纔的事啊一瞬間就忘到腦袋後面去了。天諾抱着傾歡往屋裡走,我也快步跟在旁邊替他打着傘。天諾的身子不比從前了,淋了雨只會加重他的病痛。我回首指了指墜兒和環兒她們兩個,嗔怪地看了她們一眼,兩個人都互相看看,吐了吐舌頭便各忙各的去了。
進了屋,我忙將天諾進去換件乾淨的衣裳,也抱着傾歡換下了溼衣服。傾歡換上乾淨的寢衣便不願意再穿外套,爬到天諾的身邊撒嬌似的拱進天諾的懷裡。赫寧這時候也放下劍走了進來,我拿着幹手巾替他擦了擦淋溼的頭髮。這一家大小,竟然沒有一個讓人省心的,可這樣的不省心,我卻甘之如飴。
不一會兒,墜兒便端來了薑湯,我催促着叫他們三人喝下。墜兒見屋子裡其樂融融的景象,很有眼力地便退下去了。我們一家四口圍坐在一起說說笑笑,好不熱鬧。傾歡看着我說道:“母妃,你什麼時候再給顰兒生個弟弟或是妹妹?”
天諾還不知我再也不能生育的事,一直瞞着他不願意讓他知曉,就是怕他
更愧疚和自責。傾歡童言無忌,卻叫我此時此刻尷尬許多。天諾見我不自然的表情以爲我在害羞,便摸着傾歡的頭說:“別人家的孩子都不希望自己有弟弟妹妹,顰兒爲什麼這麼喜歡?”
傾歡一本正經地說道:“這宮裡顰兒最小,哥哥姐姐們對我都好,顰兒心想,若是母妃再生一個孩子,顰兒也可以做姐姐照顧他了。”我聽到傾歡如此說,很是欣慰。她這樣活潑開朗,又很善良,的確難得。我和天諾相視一笑,將我們的掌上明珠捧在手心裡。
天諾將傾歡推到赫寧的身邊,說道:“帶顰兒下去午睡吧,這樣的天氣好好地睡上一覺也很好。”傾歡十分不情願地拉着赫寧的手走了,她很享受和天諾呆在一起的時光。天諾見傾歡欲哭的臉兒笑說:“瞧你這可憐巴巴的樣子,等你醒了,父皇還陪着你,聽話,去吧。”傾歡這才蹦蹦噠噠地跑遠了,赫寧像是一個真正的大人一般,牽着傾歡退了下去,隨手關上了宮室的門。
我忙着收拾炕上擺放的桌子上面的紙張筆墨,卻被天諾阻止。他走到我身邊,然後攔腰抱起便往寢室裡面走。這樣明顯的意圖怎會不明白,我臉騰地一下紅了起來,推搡着他說道:“好沒正經,快放我下來!”
天諾笑着將我放倒在榻上,欺身壓了下來。“你沒聽到顰兒方纔所願嗎?想要一個弟弟妹妹呢。”有的時候天諾犯渾,這樣的嘴臉真的讓人覺得有氣無處撒,像是一腳踩在軟綿綿的棉花裡,使不上力氣。我將手橫在他的胸前,不讓他再度靠近。
可是天諾的手卻沒有那麼老實,像是帶着點,在我的身上點起一串串的機靈,綻放出一朵朵奇妙的花朵。我的手漸漸無力,最終垂在了身體的兩側,閉着眼睛承受着天諾給我的溫柔。
正當兩個人情迷之時,外面傳來了叩門的聲音。我猛然清醒,一個機靈坐起身來,推開天諾,慌里慌張地整頓着自己的衣裝。天諾饒有興趣地在一旁看戲,然後朝着我揶揄地一笑。我沒好臉色地橫了他一眼,見自己還算得體,便揚聲道:“進來吧。”
推門而入的是一個連生的小丫鬟,環兒跟在後面回道:“娘娘,這位是邢小儀身邊的玉兒。”玉兒還算懂規矩,知道天諾在我這裡,回話的時候並沒有擡頭。“稟告皇上,方纔我們小主覺得身體不適,去請太醫來瞧。太醫說,小主已經有兩個多月的身孕了。奴婢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宮裡很久沒有出過這樣的喜事了,天諾的後宮嬪妃雖然多,但是子嗣卻稀少,有的時候太后也很是着急,讓天諾經常去年輕的妃嬪宮裡走走。天諾爲了不駁太后的面子,又不想傷了宮裡老人的心,便偶爾心血來潮去新人的宮裡去。但也只是坐坐,很少留宿。
邢盼璇是僅剩的新人裡面最溫婉和順的,是招人喜歡的樣子。天諾多少也願意去她那裡,偶爾留在那裡過夜。邢盼璇是文華夫人的堂妹,自從邢夢露去世之後,文華夫人便也和邢盼璇疏遠了,邢盼璇自己也不卑不亢,一直安分守己。這樣的緣分,也該落在她身上了。
天諾聽到這個消息,也沒有過多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說:“知道了,你先去,告訴你們小主好生修養,朕即可便去看望。”玉兒歡喜地退下,我聽到這個消息先是爲邢盼璇高興,卻又不禁爲自己傷感。我自嘲地笑道:“瞧,不是我,顰兒也會有弟弟妹妹的。”天諾微微皺眉,斜睨了我一眼,怪我的小家子氣。
天諾拉着我,抓起門口的那把傘說道:“別的女人的孩子只是爲了傳宗接代罷了,雖然這樣說太冷血,可我心裡知道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唯有咱們的孩子,纔是珍貴的寶貝。”隨着天諾的步伐,漫步在雨中,這是一對恩愛夫妻,攜手去看另一個爲其誕育子女的女子。這樣想着,也覺得夠奇怪的,可是隻在這雨中的一幕,是讓人羨慕的。
來到邢盼璇居住的永安宮,元妃已經在旁,連倩雪都得到了消息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倩雪先是給天諾道了喜,又安撫了邢盼璇兩句,便接過醉瓊遞過來的冊子遞到了天諾的手中。天諾翻看了幾眼,便點頭說道:“是了,日子沒錯。”
我走到邢盼璇的牀前,看她因爲緊張而僵硬的臉,安慰道:“你是頭次有孕,難免緊張。聽太醫的叮囑便是,生冷腥辣的東西儘量少吃,懷孕初期會渾身痠軟,你也別害怕。不能着涼,不能勞累,好好靜養就是。”絮絮叨叨地叮囑了幾句,邢盼璇都耐心而且認真地聽着。
元妃笑道:“可見這宮裡生孩子的事你最有經驗,也是當孃親的人了,說話這樣絮叨,當別人是傻子嗎?”我低着頭不好意思地笑笑,推了推元妃說道:“我這不是擔心邢妹妹嘛,姐姐何苦笑話我。”
倩雪也上前打趣道:“皇貴妃是宮裡子女最多的人,自然有發言權的,你若日後有什麼不懂的,只管去擾她的清閒就是了。”我也只是笑笑,可倩雪一擡衣袖,從袖管裡飄散出來的香味,讓我瞬間繃緊了神經,然後不可置信地看着倩雪。
倩雪似乎並不在意我的察覺,只是淡定地站在那裡,然後面無表情地看着我。我瞧了瞧天諾,又看了看躺在榻上滿面紅光的邢盼璇,起身拉起倩雪的手便走到遠處。“皇上,臣妾先同皇后出去了,商議該給邢妹妹準備什麼樣的賀禮。”
天諾看着我,只是點了點頭,元妃見狀,也起身告退,獨留天諾一個人陪着邢盼璇。別了元妃,我便拉着倩雪就近來到了寧乾宮。
推開門,我便把門關得嚴嚴實實,揪着倩雪袖子便從裡面掏出了包着麝香的手帕。拿着那塊手帕,我舉到倩雪的面前質問道:“你就這麼迫不及待!”倩雪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說:“我現在如此,只怕都晚了。”
“孩子才兩個月大,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再說,即便她生下孩子,也越不過你去,這宮裡還有誰能越過你去!”我不知道倩雪爲什麼總是不罷休,她已經是皇后了,即便是關係到以後儲位之爭,赫爾也是獨一無二的嫡長子,也比別人多很多的機會。
我狠狠地將那塊手帕扔到水盆裡,濺起憤怒的水花。“倩雪,算了吧,別再作孽了。你這樣處心積慮的,最終還是害人害己。這東西放在身上久了,也會傷了你自己的。”倩雪搖搖頭說道:“我沒事,它對我來說也沒有什麼用。”我吃驚地看着倩雪,不知道她的話是何意。
倩雪擡頭看着我說道:“當初懷赫允的時候,其實跟你懷赫寧的時候也就相差一個月左右,是我叫太醫謊報時間的。敬事房的檔案無論是提前三月還是一月日子都對,我叫太醫院爲我配置催產的藥,就是要趕在你之前生下孩子。”
“當時你便想好要成爲後宮第一人,讓你的孩子成爲名副其實的嫡子,是不是?”我打斷倩雪的話,問道。倩雪沒有否認,輕輕地點了點頭。“因爲用藥過多,導致生下赫爾之後便不能再有身孕了,這就是報應,但也值得。”
我看着倩雪的表情,忽然笑了出來。“不知道爲什麼,咱們兩個的緣分就是這樣莫名,你不能再有身孕,我也同樣。”倩雪也是震驚,她也不曾想到,如今的兩個人,都面臨着這樣的絕望。
我上前拉着倩雪的手說道:“將心比心,這種痛苦我們應該比別人更深刻。己所不欲,又何苦爲難他人。讓她生下來也未嘗不可,終究能不能成爲日後的大敵,也用時間去驗證。咱們的手上已經染血太多了,放下屠刀,也給自己一個超脫的機會。”
倩雪看着我沒有說話,時間在這一刻靜止,我在河岸的這頭看着在波濤中幾度飄搖的倩雪,期盼着她揚起風帆,儘早靠岸。忘掉征服闊海的雄心,放下手中的三戟叉去挑戰不可能窮盡的浪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