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深夜漫漫,我和阿爾走在去往泰陵的路上,手裡抱着傾君的骨灰,用最真摯的心去幫她完成最珍貴的心願。我不想落淚,可是,風卻不許。習習涼風,吹在臉上,牽動起裙角飛揚,吹落一地的心碎。
“皇上,太后您二位怎麼來了?”看守泰陵的侍衛見到我和阿爾都有些驚訝,我叫拜月拿出一些銀兩分散給他們,說道:“今夜哀家放你們一個時辰的休假,都下去吧,哀家有些話要和皇上說。”
看守的侍衛面面相覷,失守皇陵是殺頭的死罪,他們不敢輕易走開。阿爾默許地點了點頭,他們這才放心地退到一旁,只是仍舊不敢走遠。臨走之前,還不忘向我手中的玉罐投以探究的目光,然後驚愕地看着我。
傾兒,你可知道,爲了幫你完成這最後的心願,我被世人說成是嗜血的女魔頭,是心狠手辣的毒婦。就因爲你想要一直呆在皇上的身邊,所以我不得不按照你的囑託,把你“挫骨揚灰”。赫寧還算懂事,雖然悲痛但好歹看在從前的份上,沒有與我爲難。但是傾歡卻直接殺到我宮裡來了,她恨不得將我也灰飛煙滅。她讓我還她母親,傾兒,你說,我該怎麼辦?
“母后……”阿爾站在我的身旁,他成爲了新一代的君主,他會效仿他的父皇,將即墨治理地井井有條,繁榮昌盛。傾兒,從前我沒有將你的話放在心上,可事到如今,我悔不當初。是我自己太自私,將阿爾從小就培養成爲我實現願望的道具,沒有問過他是否願意。如今他是高高在上的皇上,可是他的眼裡從來沒有過喜悅的笑意,一切都好像是理所當然的。
“你先退下吧,哀家想一個人在這裡呆一會兒。”阿爾還有些擔心,但是見我執意如此,只好在先皇的棺木前叩了三個響頭,悄悄地退下了。
爲了讓屍體更長久,泰陵選用了千年寒冰建造地府,冷氣逼人,沁透到每一個毛孔,然後深入骨髓。像是萬千螞蟻在啃噬關節,這樣的懲罰對我來說並不算什麼。我做了那麼多虧心的事,只能作爲旁觀者看着你們相聚,然後默默地承受着在你們中間阻隔的痛苦。
傾兒,說實在的,我永遠也忘不了你當天晚上與我說的那些話。你說:“是不是苦,唯有我自己知道。你不是我,怎麼會知道我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去做這件事情的?姐姐,就算我求求你,別讓我死了都不得安寧。”
每一個面對死亡的時候,都是充滿恐懼的,可是我卻不能夠阻止你往這個深淵裡跳,因爲我不能,不忍,不願,更是沒有資格。你對愛情的執着遠遠勝過於我,即便我如今承認,我仍然愛着皇上,卻也做不到你這種程度。究竟是怎樣的感情,會讓你爲愛而死。
傾兒,我羨慕你的勇氣,更嫉妒你的堅定,可是我不得不說,縱然你如此愛他,可你並不是一個好女兒,好母親。你可知當你灰飛煙滅之時,你的父親也最終沒有能夠哀悼第二天的早晨。他在臨死之前,還在囑咐你的哥哥,讓你在宮裡好好地生活。還有赫寧和傾歡,他們的感受你果真一點都不在乎嗎?
赫寧他站在遠處,靜靜地看着你的屍身在烈火中燃燒,然後慢慢地化成灰燼,在起風的時候將你的所有都撲在身下。傾歡不顧烈火灼燒,撲進火堆裡去搶你的屍體,手背上是那麼大的一塊傷痕,太醫說這個疤永遠也消不掉了。傾兒,你告訴我,這樣做,你究竟值不值得。
我真是傻,現在你不過是這堆粉末,如何還能夠回答我的問題呢。我將玉罐往懷裡抱了抱,擔心這僅剩的一點你的痕跡,都會受不得這樣的寒冷。
那日從你宮裡出來之後,我的心裡其實一直很忐忑,在心裡一直權衡着是否應該讓你如此任性。我心裡勸自己,這都是你自己的選擇,沒有人強迫你,是你心甘情願的。我若是爲了你好,便應該尊重你的想法。可是傾兒,你不明白,當一個人深深地住進心裡的時候,是不會任由自己見死不救的。
我匆匆地趕回你的宮裡,卻只見琥珀和墜兒躲在漆黑一片的宮殿裡,守着撞柱而死的環兒。原來你是做好準備了的,並不是跟我商量,只是通知我罷了。我看到血濺當場的環兒忍不住反胃,那種腦漿迸裂地決絕,是不是也如你這般不可轉圜。
琥珀的表情很淡然,彷彿她從這世間跳脫。我沒有多想,衝出梧桐苑奔向你最後的歸屬。隆和殿,那是他離開的地方,是你可以找到他的最佳捷徑。我丟掉了一直僞裝的面具,放棄了從前一絲不苟的端莊舉止,發了瘋似的奔向你,可是還是來不及。
當我推開門的時候,看到你就像是一個剛出世地嬰兒一般,蜷縮在他的牀上,背對了門口,弓着背。我害怕自己看的都是幻想出來的影響,遲遲不敢上前,是的,我又在關鍵的時刻懦弱了。
我屏住呼吸,擔心自己的喘息會誤以爲你還在呼吸着他的氣息,慢慢的,看着你的身體終於在這個寂靜的午夜漸漸地停止了所有的起伏。我張着嘴發不出聲音,鼻子一酸,落下淚來。有人說,人死後看到的第一顆眼淚會變成夜明珠,在想家的時候可以藉着它的光芒而找到來時的路。
我緩緩地走到你的身側,俯下身子去看你埋在雙臂下的表情,果不其然,你笑得這樣美,這樣滿足。嘴角的血跡似一條蜿蜒爬行的蛇,一點一點地滲透到牀鋪裡面,消失不見,獨獨留下曾經留下的印記。那是一條血路,就像一直走在腳下的路一樣。
我將你沉沉睡過去的身體抱在懷裡,靜靜地陪你坐到了天亮。我當時什麼都沒有想,只是忽然覺得陪在你身邊的時光太過短暫,耳邊響起的,總會是你一成不變帶着撒嬌語氣的話。“姐姐……姐姐……”
傾兒,謝謝你一如既往地把我當成你最親近的人,最信賴的人,儘管我曾經玷污了咱們之間的友情,辜負了你的真情。你就是這樣的善良女子,總是選擇原諒。在你死前,我還能夠聽到你叫我一聲“姐姐”,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震動,多欣慰。我並不是一個好姐姐,所以我僅僅能做的,便是把你逐漸冰冷下去的身體摟在懷裡,陪你欣賞最後的繁星,然後看着最後一根蠟燭熄滅。
天亮了,太陽出來了,刺得人眼睛生疼,那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好的日出,照在你的身上,我都能感覺得到你靈魂地遠去和飛翔,朝着那炙熱的太陽飛去。
我帶着你的屍體走過宮裡最長的一條街道,來到了焚燒場,那是宮裡的下人被焚燒的地方。各種灰白的塵土在空中飛揚,落在了我的身上,也落在你的臉上。我知道你不喜歡這裡,所以我沒有將你在那裡焚燒,而是帶到了你最喜歡的那片梧桐林。
“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傾兒,如今你躺在這片梧桐林的時候,看着頭頂的陽光碎片傾瀉下來,爲你降下陽光雨,你心裡高興不高興?我聽說梧是雄樹,桐是雌樹,梧桐同長同老,同生同死,我原本還不相信,可是你不知道,你屋後的那片梧桐果真這幾日便枯黃了。
從此那片梧桐林便會寄託着我的哀思,當你們生死相隨的時候,我便唯有深秋姑爺,夜雨滴答着梧桐和芭蕉的時候,唱一首“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的離歌了。溫庭筠不是有首詩說過嘛,“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那便是我的心聲,纏綿悱惻,徹夜不能安睡。
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吹散縈繞在身邊的冷氣,將玉罐輕輕地放在了天諾的旁邊,然後挪動了一下放在胸前的手,蓋在玉罐的上頭。傾兒,我把你交付給天諾了,你們這次,再也不會分開了。
我又將目光投注到天諾的臉上,他還是亦如當初初見是那般美好,讓人心動。我慢慢地俯下身子,在他的臉側輕輕地印上一吻。傾兒,你別生氣,這個吻只是與他做一個告別。畢竟是我愛過的人,在他離開的時候,我想要
送上我的祝福。
看到你最終躺在了他的身邊,你的心願我幫你完成了,沒有任何遺憾,我也沒有再一次地辜負你對我的信任。可是我的腳不聽我的使喚,邁不開步子,實在不願意離去。我知道的,我不可能永遠和你們呆在一處,不可能再橫在你們的中間,你們還有很多悄悄話要說。
“母后,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阿爾站在門口,叫我呢。傾兒,我走了,以後都不會再來見你了,你好好保重吧。最好忘了這裡的一切,尤其是我,帶着你最美好的願望,與他開始全新的生活。我會在這裡好好地祝福你們在來生,還能夠在一起。天諾不再是皇上,你們之間再不會有其他的女子。
從地宮裡出來,一直守在旁邊的侍衛忙走上前來,遞過一杯熱熱的茶來。“太后,裡面冷,陰氣又重,喝下這杯濃茶,便可好些。”我搖了搖頭,多謝他們的逢迎。我這一輩子,也是坐到頭了,得到了我當初想要得到的一切。可是,我卻輸掉了自己。
我走在靜謐的皇宮,看着巴掌大的四角四方天,牽起了嘴角。就讓這個笑容去迎接我最終勝利的喜悅,還有那份不爲人知的酸澀吧。
兩年後,阿爾親政,大興政改,將從前擁戴過赫宏和赫寧的官員全都治了罪,殺的殺,流放的流放。阿爾曾經問過我的意思,我卻無心理會。鬥了半輩子,掙扎了幾十年,也該歇歇了。“皇上已然親政,這天下的大小事都要由皇上親自裁決,想怎麼做便怎麼做吧。只是一樣,不要讓自己的心太累。”
阿爾從小就是按照這條路準備的,也是一步一個腳印地按照這條路走着的,在管理國家方面的事情我沒有不放心的。親政半月之後,阿爾下旨,將川陝一帶作爲赫寧的封地,下月初便奉旨出行受封。
赫寧一直把阿爾當成最親的親人,雖然與我有些疏離,但是他們兄弟的感情極好。赫寧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只道有時間了多叫阿爾去他那裡瞧瞧。別人不清楚,可阿爾畢竟是我的孩子,他從想要成爲君主的那天開始,就從來沒有信任過任何人。
赫寧離宮的那日,我和阿爾一同去送,赫寧坐在馬背上揚長而去,沒有回頭。他在臨走之前,將以前天諾賜予他和阿爾兄弟兩人的玉佩放在了阿爾的手心裡。“父皇在世的時候曾經希望我們一直相親相愛,如今我把這塊玉佩留給你,你看着他,權當想着我吧。皇兄……還是叫你四哥吧,我走了,再見。”
再見,原本是希望再次相見的意思,可是我覺得,似乎是再也不見更爲貼切。赫寧就這樣,帶着對父母雙親去世的悲痛,帶着對唯一的兄長的不捨離開了繁華的都城。阿爾默默地目送赫寧離開,然後將那枚玉佩,緊緊地窩在了手裡。
三年後,天子大婚。毫無懸念的,阿爾接受了我舉薦的白佳氏族的女子。白佳樂菱,長阿爾半歲,成熟穩重,端莊淑惠,成爲了新一位的帝后。阿爾爲了平民怨,又在普通的秀女當中選了一位貌美的女子封爲貴妃,那女子叫管碧安,是婉清夫君的堂妹。
冊封禮過後,兩位妃子便來到昭和殿問安,我看着兩個正年輕的生命,突然生出了很多感慨。每個人都曾貌美如花,可終究抵不過時間的摧殘,現在的所有人都在注視着一個全新的強大帝國的興起,沒有人還會想起曾經的曾經,在同一個地方,有一羣人疲累地掙扎着,煎熬着。
我正襟危坐,對她們二人說道:“皇上終日忙於朝政,後宮的事就需要靠你們來維持。哀家不希望看到你們因爲一些小事拈酸吃醋,更不能放任你們爲所欲爲。好好揣着你們的小心,爲即墨,爲皇上。”
“臣妾等謹遵太后教誨,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這便是我,白佳倩雪的一生,抱着千歲千歲千千歲,送走一部分人,迎來另一批前仆後繼的人,在宮裡熬啊,熬啊,熬啊……熬到頭髮花白,春去,秋又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