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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茂微怔,目光變得深邃,往旁看了眼,忽地回過頭問衛錦之:“有多大把握能成事?”

衛錦之笑:“如今這諾大的望京城,平陵王不在,你還不是想做什麼做什麼?”

沈茂被點醒。是了,他手上握着衛錦之掙來的防衛軍以及周邊雲州三城的兵力,宮中有如妃和母妃做接應,且沈灝如今遠在千里之外,若想起事,確實不難。

沈茂低下頭,面上神情猶豫不決。只是,真的已經到了逼宮這一步嗎?

衛錦之含笑,彷彿看穿他心中所想。有些事情,不能逼,也逼不得。他拂袖負手在背,靜靜往屋子外面走。

三日後,衛錦之回宮敘職。

藏書閣的小太監久未曾見衛錦之,知他是三殿下跟前紅人,遠遠喊上一句:“王大人。”躬腰端了杯茶,高高舉過頭頂,請他喝茶。

衛錦之接過茶,謙卑道:“公公客氣。”手往茶蓋上一捂,指尖略有熱度,知是熱茶。藏書閣一向不備熱茶,定是宮中貴人到此。

開口問:“閣中來的是哪位?”

那小太監一愣,緊接着笑嘻嘻道:“是如妃娘娘來了,說是要找什麼蓮花佛陀經。”小太監聲音漸小,諂媚地湊近前來:“那位如今可是紅日中天,聽說脾氣不太好,大人可千萬小心着,能避則避。”

自認爲給衛錦之提了個醒,送了個人情,小太監心中很是得意,跟前聽得衛錦之小聲答謝:“謝公公貴言。”

小太監笑笑,屁顛屁顛地走開了。

衛錦之脫鞋進了閣,前頭值班的屈中直一見他來,當即鬆了口氣,大有解脫之意。屈中直指指層上,道:“好生伺候着。”

衛錦之作揖受命。

斂起淺青袍角,自二層樓閣而上,拐角處有一扶梯,略陡,上頭有人伸過一雙手來,藕白細膩,似白玉無瑕。

女子柔柔的聲音透着幾絲恭敬:“家主。”

衛錦之掃了掃她伸來的手,隨即移開視線,扶袍而上。

如妃略一愣,頗爲尷尬地收回手,小心翼翼地垂下視線,並不敢與之對視,跟隨他走到書閣暗角處。

衛錦之回過身來,刻意壓低聲音,“東西拿到了嗎?”

如妃點點頭,從袖子裡掏出一方金玉小盒,“拿到了。”

他並不急着去拿東西,而是問:“上面寫了些什麼?”

如妃搖頭,“無家主之命,奴婢不敢亂動,並未相看。”

衛錦之擺擺手,聲音淡淡的,“你先看。”

如妃有些猶豫,從盒子裡拿出一巾明黃聖旨。這是家主命她找的聖人定嫡聖旨,她在聖人身邊整整找了三月,終是皇天不負有心人,被她找到了。

略掃視之,臉色一變,隨即又恢復正常,“一切正如家主所料,聖人慾立二殿下。”

衛錦之點點頭,指了指案頭的筆墨,“都備好了,你開始吧。”

是讓她謄抄一份。

如妃做衛家暗衛時,除了一張臉肖似景寧王妃之外,她還有另一門絕活——仿人筆跡。送她入宮後,衛錦之更是讓她暗中臨摹聖人筆跡。現如今,已經到了可以以假亂真的程度。

謄抄至末尾,衛錦之忽地靠近,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輕道:“再加上一句。”

如妃心跳一滯,低聲問:“但憑家主吩咐。”

衛錦之沉吟片刻,而後用爽朗而錯落有致的嗓音一字字念道:“皇三子沈茂爲人狡奸,意圖不軌,貶爲庶人,發配通州,永世不得入望京。”

“家主……”如妃驚訝地擡起頭來。

衛錦之移開步子,望向窗外,下巴微仰,“讓你加就加,莫多言。”

如妃低眉順眼:“是。”

沈茂當晚借探望淑妃急病之由進了宮,入淑妃所居宮殿之後,待了片刻,暗中繞道去了承天殿。

如妃白天才剛見過衛錦之,離開前衛錦之有囑咐:入夜三殿下定會入宮相見。因此當夜見到沈茂出現時,並未覺得意外。

沈茂沒什麼耐心,任何煩心事,在心中都擱不過三日。白天衛錦之回宮敘職之後,回來便道,如妃有要事相稟。

於是晚上他便來了。承天殿的人,除了李福全,基本已經全部換成如妃的人,她有心計有手段,從不招惹其他嬪妃,只一心爲着他們的大事,倒是顆好棋子。

如妃領他去後殿,從書架後頭拿出金玉盒子來。

“是聖旨。聖人偷偷藏起來的,我也是找了許久才找到。”

如妃小心翼翼地金玉盒捧過去,沈茂雙手拿着盒子,小小一方盒,此時卻如同有千斤重一般。

他忽地有些害怕,不敢打開來看。

一直想要得到的聖旨,唯恐上面落的名字不是他的。

隨即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恐懼情緒,莫名有些想笑。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千難萬險都過來了,若是止步於此,豈不惹人笑話。

顫着手,沈茂終是掰開盒子上的暗鎖,端端正正地取出聖旨來看。

卻是他想錯了,那上面落了他的名字——和沈灝的一起,只不過,於沈灝而言,這是一旨落定大旨,於他而言,卻是一道廢黜之旨。

沈茂沉默着沒說話,幾秒後,面無表情地將聖旨放了回去。

他轉過身對着如妃道:“從今往後,還請娘娘對父皇多加照看。”

如妃一愣,完全沒有料到沈茂會是這種反應。難道家主的猜想是錯誤的,三皇子並不想要謀反了?

隨即又聽得沈茂寒聲一句:“方纔那道旨,並不是真的,聽聞娘娘有一手好筆墨,請爲我重新寫一道新的。”

如妃整顆心都提起來了,以爲他看破了衛錦之的計謀,不敢上前,不敢應答,怔怔站着。直到沈茂與她擦肩而過時,撂下一句:“吾朝之皇,唯皇三子茂,方能單此重任。娘娘可千萬不要臨摹錯了。前朝的事,自有我與王大人操心,後宮的事,有母妃與您,我們的大事,指日可待。”

如妃鬆口氣,落落行禮應下:“是。”

沈茂的動作很迅速,他甚至聯合了東宮餘黨的勢力,許諾登基爲皇之後,必恢復其應有地位。淑妃調動孃家勢力,準備傾其所有助沈茂一臂之力。

太醫院院首依照沈茂意思,瞞下聖人真實病況,對外宣稱病情已好轉,只需尋常靜養。如妃依照衛錦之的意思,每日給聖人下少量的藥,聖人終日昏迷不醒。

仗着如妃以假亂真的筆跡,沈茂堂而皇之接過監國之務。梅家人自是站出來反對,並聯合一衆朝中勢力,請求面聖。

自是被沈茂以各種理由擋了回去。梅中書察覺不對勁,命人往邊疆送密信,信使剛出府,便被人斬於馬下。

如今的望京城,早已被沈茂圍監得滴水不漏,雖然費了很大勁才勉強將沈灝留在京中的勢力壓制下來,卻依舊達成了目的。

不出意外,沈灝至少還需三月方能回京。只要在下月的祭天大典上,將如妃假寫的聖旨一頒佈,屆時水到渠成,當着滿朝文武大臣,他便是名正言順的皇儲。

若是沈灝回京質疑,那便是謀逆,是意圖不軌,他便有理由堂而皇之地將“逆賊”滅掉。

沈茂坐在明生閣議事廳的主位上,左邊是歸順一黨,右邊是以梅中書爲首的沈灝黨,吹鬍子瞪眼睛地望着他。

沈茂翻了個白眼,心中腹誹:瞧什麼瞧,待老子登基之後,通通將你們都罷官!

面上卻是和藹得很,笑着問:“近來望京城盜賊猖獗,應從鄞州調兵加強城內城外的防衛,梅大人以爲如何?”

梅中書自是沒什麼好話。整個望京城,被封得那叫一個嚴嚴實實,連個書信都傳不出去,現如今又要從鄞州調兵,擺明了就是要有所謀事。

梅中書只恨不得府中密使能化成一隻只鳥,將消息傳來遠在關外的沈灝手中才好。

一場議事,說得好聽是議論,實則全是沈茂一人在自說自話。凡是提出反對意見的,沈茂通通採取耳聾措施——橫豎就是假裝沒聽到!

沒過幾天,便有膽子大的站出來指責沈茂,沈茂隨便套了個罪名,將其全家斬首。這還不夠,他乾脆弄了個行宮,將朝中各位重臣的家眷通通請入行宮,名曰待客賞花,實爲囚禁。

一時間,衆臣噤聲,無人敢出頭。

德妃請禾生入宮的時候,慶幸道:“還好他們沒敢動你。”

禾生終日待在王府,完全不清楚外面發生了什麼,滿頭霧水。待德妃將這些時日京中的動盪不安悉數道來,禾生一懵,驚訝道:“太子之鑑猶在昨日,三殿下竟這般大膽!”

德妃搖搖頭,神情憤然卻又無可奈何:“他動作太快,而且不知施了什麼法子,竟然拿到了周邊三州的調兵虎符。如今聖人在承天殿閉門不出,就連我也沒辦法與之相見。”

她說着,忽地眼角閃過一絲悲傷之情,攀着禾生的肩,囑託:“皇權之下,血流成河,自古至今,從來如此。你要逃出去,往南邊的明州城去,那裡離望京最近,且守城太守乃是灝兒的人,只要你逃了出去,我們便還能有一線生機。”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縱使禾生再沒有憂患意識,此刻也覺得形勢緊迫,已到了火燒眉頭之時。

回了府,她命人往景寧王府和六皇子府上去,不到一刻功夫,小廝回來覆命,說是景寧王妃與六皇子妃皆被請到別苑行宮,不在府邸。

禾生捂着胸口,想到千里之外的沈灝。

三殿下與王爺一向敵對,若是三殿下順利登基,一定不會放過王爺。更何況如今王爺手握重兵,如今雖身在關外,對於三殿下而言,卻是個莫大威脅。

他一定會想辦法除了王爺的。不行,她得儘快逃出去,儘快派人將望京的情勢告訴他。

禾生想要再次進宮與德妃相商,卻被宮中如妃的懿旨擋了回來。說是德妃病恙,不宜見客。

禾生心一懸,只得另作打算。

裴良自行請命,說要去關外找沈灝。禾生當即拒絕,皺眉道:“你時常跟在王爺身邊,行蹤太過惹人注目,且三殿下既然敢如此行事,定是早有所防備,指不定你剛出這大門,便會被他的人攔了下來。”

翠玉自告奮勇,“那我去,我一個弱女子,沒人會注意的。”

禾生搖搖頭,“你就更不行了。只怕還沒到關外,便被人擄了去。”

裴良翠玉急得滿頭大汗。禾生想起德妃所言,心想,無論如何,得先出了這望京城,才能想辦法給王爺報信。

三殿下囚了重臣家眷,想必爲得就是起事之時,對衆人有所牽制。如今她還有機會逃出去,便得儘快行動。

思前想後,終是想到了一個人。禾生招手喚翠玉前來,親筆寫了封信,託她前去請人。

宋瑤出府時,偷摸着從後門而出,穿了丫鬟的衣裳,拿着食盒跟着翠玉上了馬車。

馬車一路穩健而行,到了平陵王府外,翠玉扶她下車。

過了拱花門,宋瑤忽地有些遲疑,腳步微滯,不敢進屋去。

這些日子望京城發生的事,她何嘗不知道呢。她時刻關注着臨陽哥哥的動向,奈何臨陽哥哥多日不曾來找過她,爲了能聽到與他有關的事,她幾乎變着法地向人打聽。

她知道,這京裡的一切動盪,都是臨陽哥哥造成的。那個繡花枕頭的三殿下,是沒有這般本事的。

她心想,既然這些都是臨陽哥哥想做的事,他想幫三殿下奪皇位,想要控制這京中局面,那麼她一定會支持他的。

可是,一想到禾生,她又覺得愧疚。

她是禾生的朋友,如今卻支持着與平陵王相對的敵人。宋瑤百般糾結,一進屋見着禾生,縱步上前一把將她摟住。

宋瑤內心實在煎熬,差一點吞口而出便要說聲對不起,禾生沒有心思再去關心她的小心思,迫不及待將所求之事一一相告。

宋瑤一愣,“出城?”

禾生握住她的手,“如今,只有你才能助我出城,我別無所求,阿瑤,請你幫幫我。”

宋瑤將腦袋一偏,“若想出城,你出去便是,何必需要我來幫。”

禾生緩緩放開她的手,“阿瑤,你知道王大人他們想做什麼的,我不能坐視不管,王爺是我的夫君,我必須出城告知他。”

宋瑤思忖半秒。這短短的時間裡,她腦中閃過許許多多的念頭,例如禾生對她的好,例如臨陽對她的重要性。

或許,放禾生出城,臨陽哥哥便不會再糾纏與她了。

宋瑤點頭應下,“我幫你便是。”

兩人商議過後,決定擇日不如撞日,當天下午禾生便假扮成宋瑤的丫鬟,藏於馬車內,與她一起出城。

守城的是沈茂府中一員小將,見過宋瑤幾次,知她是衛錦之的相好,無意阻攔,只隨便盤問了兩句,便要放她出去。

另一邊,衛錦之正與沈茂議事,滿座皆是黨派重臣。

小廝上前來稟,衛錦之只聽了兩句,便急匆匆往屋外趕,留下滿屋子人。衆人目瞪口呆,事情還沒說完,人怎麼就走了。

爲首的乃是沈茂大舅舅,不太高興地望向沈茂,“一介白衣,未免輕狂太過。”

沈茂扯扯嘴角笑,“定是有什麼要事,大舅莫氣,待他回來,定讓他給叔伯們道歉。”

沈茂大舅抿抿嘴角,哼一聲。

沈茂借出恭之時,將稟事的小廝喊到跟前,問:“方纔與王大人說了些什麼?”

小廝道:“宋姑娘出城去了。”

沈茂一拍大腿,難道這麼急,十有*是趕着去攔心上人了。嘖,那日還說人宋姑娘是枚棋子,這不,剛要出城,衛錦之慌得跟什麼似的,待他回來,定要好好說一番!

宋瑤坐回馬車,一顆心跳得極快,因怕被人識破,命馬伕急速趕路。

馬車顛簸,一路往城門奔。兩人險些坐不住,晃得七上八下,只拼命握住對方的手。

禾生道:“阿瑤,謝謝你。”

宋瑤搖搖頭,“你若真想謝我,便答應我一件事,可好?”她厚着臉皮將此話說出,面上憋得通紅。

禾生自是應下:“你說便是。”

宋瑤張嘴,卻不知該如何說起。想了許久,內心越發不安,生怕自己再無機會說出,咬咬牙道:“若你能成功逃到明州,他日平陵王與三殿下一戰之時,若三殿下不幸戰敗,能否饒臨陽哥哥一命?”

禾生聽她這話,當即便笑了起來,“阿瑤,這話應該反過來由我向你說纔是。”

宋瑤咬住嘴脣,臉上因羞愧而發紅。

禾生捏捏她的手,“阿瑤,這事與你無關,你莫把我方纔的話話放在心上。”

宋瑤剛要擡頭說什麼,聽得馬車外一陣震天聲響,掀了窗簾往外探,見後面似有千軍萬馬,塵土飛揚,朝他們策馬而來。

灰濛濛的一片,聲勢浩大,宋瑤清晰地瞧見一人自朦朧中破軍而來,一襲白衣,袍角飛揚。

是臨陽哥哥!

宋瑤緊張地坐回去,朝前頭馬伕交待:“再快點!”

禾生見她面色不對,剛要往外探,被宋瑤一把扼住。擡頭入眼即是宋瑤驚慌的眸子,“我去引開他。”

禾生一愣,緊接着便見宋瑤撩開了車簾。

她還沒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便聽得宋瑤低低的一句:“這是我欠你的。”

風將厚綢簾子往上掀起,撲撲地往馬車內廂灌,禾生被吹得根本睜不開眼,用手擋住迎面而來的烈風,隔着手指縫隙,有一抹粉紅往車下墜去。

禾生大喊一聲“阿瑤”,伸出的手卻沒得及拉住她的衣袍。

隨行的將士稟:“大人,有人跳了馬車。”

衛錦之聞言,朝前望去,彼時馬蹄自小道踏過,盡染泥濘,他勒住馬,往旁看了一眼,只一眼,便繼續馬不停蹄地往前趕。

宋瑤躺在雜草叢生的污地裡,下半身已完全失去知覺,她盼望着能以自己的墜馬來止住他的腳步,卻不想,只換來他冷冷的一瞥。

衛錦之騎在馬車,憋一口氣,終是忍不住往後交待一句“將剛纔墜馬的姑娘帶回去好生照顧”,言罷,加速行進,死盯着前方飛奔的馬車。

禾生知是有人追了上來,一邊擔心着宋瑤的傷勢,一邊又怕被人抓回去,又驚又慌,抓緊了衣袖,嘴上祈禱着。

馬車一路往前趕,馬兒完全失控,車伕有些害怕,朝裡面道:“姑娘,還要繼續往前嗎?”

禾生抖着聲答:“繼續,不要停!”

不知行了多久,顛沛晃盪始終未曾停下來,她也不希望停下來,若是停了下來,那便代表着她會被抓住。所以,只有死命地往前趕,纔是她的唯一出路。

忽地前方馬伕驚叫一聲,“前面是死路!”

隨即便聽得噗通一聲有人跳下車去,禾生掀了車簾,望見前方竟是懸崖,發了狂的馬兒撒腿地往前跑,而馬伕早已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