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引路的人走在前頭早已進屋通報,翠玉跟在禾生身後,聽到這一席話,氣得跺腳,當即就要走上前理論。

剛踏出一步,就被禾生攔住:“你作甚,人家說人家的,你急什麼。”

翠玉瞪着一雙大眼睛,剛想說什麼,身後傳來一個活潑的聲音,回頭一看是衛林。

“堂姐,你來啦!”

衛林換了身紅衣襖裙,一步兩蹦地跑過來拉住禾生的手。牆角下的人頓時沒了說話聲,取而代之的是迎面而來的腳步聲。

禾生擡起頭,面前站了兩個少女,一個穿嫩綠一個穿淺黃,穿嫩綠的那個梳飛仙髻,鬢邊戴一隻步搖,看起來精緻可人。穿淺黃的略差一籌,但是勝在妝容好看。

兩人盯着禾生,目光帶有侵略性。

衛林指着穿嫩綠的那個說:“這個是我堂妹,二奶奶的女兒衛喜。”指着穿淺黃的那個說:“這個是二奶奶的侄女,李清。”

兩人被介紹了一輪,也不說話。禾生一一問好,並未打算進一步籠絡感情,徑直跟着衛林進了屋。

李清湊到衛喜身邊,“你看,我沒說錯吧,她穿成這個還好意思到我們家來裝大小姐,我看分明是個冒牌貨,剛剛我們說話她肯定聽見了,但又沒敢吱聲,分明是心虛!”

衛喜瞅了一眼不遠處的禾生,目光閃過一絲鄙夷,之前全家上下急哄哄準備迎客,又是裁新衣又是騰院子,以爲來的是個了不得的大小姐,卻沒想到來的是個窮酸貨。

她一向不喜歡被人搶風頭,今日聽聞禾生來了,特意在穿戴上下了十足功夫,爲的就是不被人比下去。剛纔見了禾生,現下又聽李清這般說,瞬間沒了與人較量的心。

跟這樣的人比,簡直自降身價。

遂衛喜未搭話,點着小腳進了門。

屋裡,衛家人圍成一圈,丫鬟在一旁擺菜。衛家老太太去了富州,並不在屋裡。主位上坐的是大奶奶。

大奶奶拉着禾生坐,衛林挨着禾生,拉她手左看右看,掄起自己的袖子一比,沮喪道:“我比堂姐黑一截呢。”

大奶奶被逗笑,衛林又道:“來來來,都掄起袖子看看,看我們家誰比堂姐白!”

大奶奶挽袖,伸出白玉一般潔白的手腕,一比,喲,還真沒禾生白!

衛喜也撈了袖子,她一向對自己的白嫩肌膚有信心,不管是誰見了她總要讚一聲,對於這個望京來的禾生,她自然比得過。

李清見她撈了袖子,也只好露出一截手腕去比。她從小生活在鄉下,風吹日曬的,雖然儘可能保養自己的肌膚,但看上去總是像蒙了層灰似的。也不是黑,就是帶着一絲土地黃。

幾雙秀腕一比,襯得禾生越發顯白。

大奶奶親切攬了禾生的手,笑道:“得,以後我們家玉美人的稱號就是禾生的了!”

禾生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頭:“嬸嬸過獎。”

衛喜坐禾生對面,低頭的瞬間正好瞄見衛喜臉上的神情——氣憤、鄙夷、厭惡。

加上門口那一面,這是她與衛喜第二次見面。與衛林不同,這個二房姑娘似乎並不喜歡她,又或者說經過剛纔比白的事,她惹人嫌了。

禾生倒不是十分介意。本來她借住衛家,就是叨擾人家,別人不歡迎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飯菜擺全了,中間一道色香味俱全的魚,立即吸引了禾生的注意力。

大奶奶先動筷子,夾了塊嫩白魚肉到禾生碗裡,“這是我們盛湖的名菜,叫香辣湄公魚。魚是今早河裡撈的,用快刀褪去魚鱗,放在鐵盒裡,加以香料辣醬,置於鐵鍋,中火燒上半個時辰,撒上芝麻和碎花生,就成了。”

禾生聽得饞了,夾了一小口,魚肉鮮嫩至極,吃了幾口,竟無一根魚刺。

“真好吃。”她本就喜歡吃魚,更何況這調醬香辣酥麻,就是天天吃,吃上一百天,她也不嫌膩。

禾生吃得開心,並未作出拘謹的模樣,大奶奶往她碗裡不斷夾菜,禾生一一都吃掉,也不推辭。

一頓飯吃下來,大奶奶對禾生的印象柔和了許多。在飯桌上不會掩藏自己喜好的姑娘,多半是個實心眼的人。剛纔飯桌上的菜她都吃了一圈,並未像一般的千金小姐自持身份只扒幾口,本來嘛,愛吃啥吃啥,人生纔有樂趣。

撤了桌子,丫鬟端上來幾碟點心,禾生面前放着的是碟桂花蜜糯糕,軟軟的糯米糕上澆了蜂蜜,點點桂花蕊點綴其中。

以前在家中也有飯後點心,沒有這麼精緻,爲了防止禾生吃太多,總是隻呈些膏片。

蜜糯入口,甜香酥軟,禾生拾了塊遞給衛林,衛林眼巴巴地看着,猶豫道:“這東西吃了停不下,我已經很胖了……”

大奶奶嘖了一聲,接過禾生手上的蜜糯,寵溺地對衛林說:“誰說我們家阿肆胖?不就是臉圓了點嘛,有什麼胖的,來,放開吃,要真胖得嫁不出去,娘給你找上門女婿!”

屋裡人笑成一片。偏偏衛喜冒出來說:“我可不想要個上門堂姐夫,還是瘦點好。”

屋裡氣氛冷了幾分,礙於衛喜是小輩,大奶奶不好說什麼。二奶奶也不管,她的女兒說什麼都是對的,衛林確實該瘦點。

衛林心情鬱悶,女孩子家哪有喜歡被人說胖的,她自己說是一回事,被人當衆說就是另一回事了,更何況,這個說她的人,還是衛喜。

禾生嚥下嘴裡的蜜糯,瞧了瞧衛林,又看了看衛喜,目光剛觸及,便被衛喜一個兇狠的眼神頂了回來。

……她只是想看看衛喜比衛林瘦多少啊,除了衛林的臉比衛喜的圓一點,兩堂姐妹的身形沒差太多。

衛林沮喪的表情落在眼裡,禾生有點不忍心,出言安慰:“其實在望京,你這樣的身形正是閨閣女眷們追求的完美身形,增一分則多,減一分則少,你要是去了望京,那般閨閣千金要見了你,保不準得嫉妒得發瘋。”

衛林:“真的?”

禾生往嘴裡塞蜜糯,手裡又拿起一塊,“當然是真的,你看,我這樣瘦弱不堪的人見了你,巴不得多吃點,長成你那樣纔好呢!”

衛林心情變好,不管禾生說的是不是真,對於這個望京來的少女,大家下意識認爲她不僅僅是大府來的姑娘,更多的是她身上帶着望京姑娘獨有的氣質。所以她嘴裡說的有關望京的一切事,都是權威的。

衛喜不高興了,她說衛林胖就是胖,一個借住在她家的外人有什麼資格幫衛林辯駁?尤其她還一副慢條斯理的模樣,看了就讓人生氣。

於是她把矛頭都指向禾生:“按你這麼說,望京的人還真是奇怪。方纔見你吃魚的模樣,簡直像是從未吃過一般,難不成大府那樣富裕的人家,竟連魚都吃不起麼?”

禾生正好吃完最後一塊蜜糯,聽衛喜劈頭一問,回想剛纔那道香辣魚,嘴裡又饞了。

“大府雖富裕,但在望京,由於四周皆是平原並無湖泊,故新鮮的活魚很是罕見,大富之家一年都未必能吃上一條,若想天天吃,想來只有皇親國戚纔有這個待遇。”她頓了頓,見大奶奶正看着她,下意識一笑,繼續道:“沾嬸嬸和叔叔的光,就算不去皇宮,在衛家我也能過上天天吃魚的日子。”

她這話說得極甜,大奶奶聽得很是舒心。“以後天天都做給你吃。”

衛喜憋紅了臉,禾生的一番解釋聽在耳裡,就像是間接告訴她有多無知。彷彿不甘心示弱,衛喜又說:“禾生堂姐,你們望京的奇事真多,吃不到魚也就算了,可爲什麼連出遠門到別人家裡做客,都要穿舊衣裳?”

衆人不說話了。禾生進府時的儉樸,大家有目共睹,也不是沒議論過,只是有些話背後說說就好,擺上檯面就太過刻薄。

二奶奶拉了拉衛喜的袖子,衛喜裝作沒看見,拗着腦袋盯向禾生,非要聽她怎麼自取其辱。

禾生並不覺得尷尬,衛喜這句話反倒提醒了她,她站起來,朝大奶奶和二奶奶福禮:“是我唐突,若非二堂妹提醒,只怕今後無意間又冒犯了。以往出門,皆是穿這半舊不新的衣裳,只因周圍女眷都這般穿着,若着新衣出門,往往會被視作招搖炫耀,故出門並未特意穿新衣。日後定當入鄉隨俗,還望嬸嬸們見諒。”

大奶奶扶起她,外面日頭大,白光透過窗戶縫隙照進來,閃在禾生的衣裙上,頓時如縷蟬絲流光溢彩。

大奶奶訝異,摸了摸她的衣袖:“這是金蟬絲!”

二奶奶湊過去,她沒聽過這玩意,但看大奶奶的樣子,八成是個好東西。

衛林問:“娘,什麼是金蟬絲?”

大奶奶摸着禾生的衣袖,愛不釋手:“金蟬絲是用極品天蠶吐出的絲,混以珍貴花種製成的顏料染制而成,這料子極爲少見,當年你爹去西域,帶回來過一匹金蟬絲,因庫房失火,便沒了。這料子千金難買,看起來和尋常麻布一般,但若在日頭底下一曬,便會呈現出各種顏色,輕薄至極,穿在身上一點分量都沒有。一般人家可穿不起。”

衆人見這料子這般稀奇,都圍過來看。禾生杵在中間,不太習慣被人衆星捧月地圍着,下意識地低下頭。

這是她在出嫁前孃親裁的新衣,說是穿了金禪絲的新娘,夫妻和睦一輩子。

現在夫沒了,就剩下她這個妻,還哪來的一輩子。

衛喜的臉,這下憋得更紅了,跺了跺腳就往屋外跑。衛林捂着嘴笑,心裡暗爽,只差沒能立刻鼓掌慶祝。

餘光裡,瞥見衛喜跑出去的身影,禾生犯難了:這下,貌似徹底得罪了這個二房姑娘。

——

已近黃昏,夕陽染紅雲端,街上的小販三三兩兩地收攤。

沈灝一踏進院子,便喊了裴良。

裴良不敢耽擱,老遠看見沈灝的身影便跑了過去。王爺剛與人談完事,現下喊他大概是爲了船上那位姑娘的事。

“爺。”

沈灝點點頭,揮了揮袖子負在背後,腳步緩慢,問:“交待你查的事,查得怎麼樣了?”

他面容略顯疲倦,淡橘色的陽光從身後照過來,一半照在他白淨的臉龐,一半投射地上,將他原本挺拔修長的影子拉得冗長。

裴良:“爺放心,我都查清楚了。船上的姑娘姓衛,名禾生,是望京衛家的旁系姑娘,因年前生了場大病,到盛湖養病,現住在鎮上衛有光家中。”

沈灝似乎並不滿意自己聽到的,問:“年方几何?家中有哪些人?可已許過親事?”

裴良急忙答道:“衛姑娘年芳十六,家中父母已逝去,並無兄弟姐妹,不曾許過親事。”

沈灝“嗯”了聲不再言語,立在桃花樹下,目光微斂,若有所思。

原來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

他眼角一揚,想起從背後抱她時的肌膚之親,她的身子那麼軟,他幾乎都能聞到她身上軟糯的香氣。

他下意識攤開了手掌,彷彿那裡還殘留她身上的氣息。

“裴良,你準備一下,我想與衛家家主結結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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