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了衣裳,沈灝帶她入宮。
青天白日,陽光刀子一般明晃晃地照在身上,曬得後背燒疼。長長的宮牆,像是望不到盡頭一般,被太陽一照,牆頭新上的紅漆格外鮮亮。
前頭周培帶路,微折腰,腦袋低下到胸骨處,半分都沒有擡起過。時而有宮人過路,清一色穿着齊腰襦裙,見了人,退到牆角邊往裡挨,埋着脖子,直到他們走到拐角處不見身影,才擡腿繼續行進。
皇宮規矩真大。人與磚瓦像是砌到一塊,堆在這皇城裡,又沉又悶。禾生掖了手藏在袖子下,不敢東張西望,一雙眼睛不知往哪裡放,往前看,盯着他的靴跟。
這人走得真穩,每一步挪出的距離恰到好處,不輕晃不笨重,速度不緊不慢。老一輩人說過,走姿好的人,沉得住氣。禾生擡了視線,目光落到他齊整地沒有一絲皺褶的衣領。
沈灝踟躕一下,回頭看她。
——還不快跟上?
禾生吐吐舌,跟在他後面。說不緊張是騙人的,她這輩子都離皇城最近的一次,還是十歲時聖人喜得雙生子,大赦天下那次。那時候皇城最外一層宮門大開,於端華門外設歌舞宴,名曰與民同樂。
那時候幾乎全望京的人都擠來了,一層圍着一層,端華門巴掌大的地方,被堵得水泄不通。姚爹帶着她在人牆外,舉過了脖子,也只望到了黑壓壓的人頭。
現在進了宮,百般的好奇,只維持了短短數秒,剩下的,就只有害怕了。禾生也說不出自己到底怕什麼,大着膽子往四周瞧兩眼,跟隨引路的宮人一絲不苟,彷彿連呼吸都在同一個頻率上,沒有任何動作是雜亂的。
當初嫁進衛府,原本以爲府裡的氣氛已經夠莊嚴肅靜了,沒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皇宮的人和物,嚴謹得令人發怵。
地上連塊多餘的石子都沒有。禾生噤聲,不自覺屏了呼吸,怕自己出錯,試着分散注意力,往前數沈灝走路的節奏,踏着他的拍子,左腳起右腳落。
是蕊早早在殿門前候着,遠遠望見人望這邊來,回了頭往殿裡稟告。
德妃問:“姑娘帶來了?”
是蕊頷首:“帶來了。”
“瞧着人怎麼樣?身量多高,是胖是瘦,儀態如何?”
馬上就能看到人了,偏偏這麼一遭問,明顯是上心了。細想想也是,王爺帶來個姑娘回來,娘娘不震驚纔怪。是蕊一忖,揀漂亮話答:“王爺偉岸,那姑娘不胖不瘦,挨着王爺走,矮了一大截。奴婢只是遠遠瞧了一眼,那姑娘一板一眼踏着步子,倒隨了王爺的身影。。”
德妃摘了手上的玳瑁嵌寶石護指,露出鳳仙花染的指甲蓋,一下下颳着琉璃杯盞。琉璃杯上描了□□,一刮,指甲蓋裡便積了彩漬。
德妃用另一隻手指尖摳,兩隻手沾的都是,嫌棄地讓人拿了剪子,尖兒一絞,好不容易留長的指甲便裁了。
是蕊低了眼,不敢猜測她的心思,夾了雙手往旁一站,聽見德妃吩咐:“去把是如叫來。”
進了殿,聞見空氣裡淡淡的蘭花香,往兩旁一瞧,庭院裡蘭花相簇,雖有不同種類,但以白色花爲多。
德妃娘娘應該是個雅緻的人。禾生這麼猜想着,跟着沈灝一腳踏過殿檻。
來的路上,沈灝教過她如何行宮禮。欠身彎下,頭要低到膝蓋處,雙手作揖,方可問候。
她緊了緊手,知道四方扶手椅上坐着的,肯定是德妃娘娘,瞧都不敢瞧,先行了禮再說。
行禮完畢,擡了頭,迎面撞來母子倆同時望過來的目光。沈灝目光裡的,是滿意,就像人得了件稀奇物件,自己瞧着不夠,非得巴巴地往遠一擱,讓別人也瞧見,羨慕纔好。
德妃將禾生從頭到尾打量一遍。雖不高,卻是修長身量。水綠色襖裙掐在腰上,分了九頭身,溜肩細腰,出挑得很。再往上瞧,瓜子臉大眼睛,兩頰有肉,自帶笑相,瞧着舒服。
德妃喊人搬了椅子,喚她坐在跟前。母子倆端坐正堂,前方一張椅子擺着,禾生正好坐在正中央。
埋了頭,呼吸緊到脖頸,心裡慌張。倒也不是怕人瞧,當初進衛府時,衛老夫人和衛二奶奶也是這樣瞅她,目光要比現在還要狠上三分。
但、現在瞧她的,可是沈灝親孃,萬人之上的主子娘娘啊,聖人身邊的女人,哪有簡單的?
沈灝掃她一眼,目光使了千百遍,想讓她擡起頭來,可她使勁低着頭,根本沒瞧見。
“擡起臉讓我看看。”
禾生握緊拳頭,知道額上出了冷汗,暗罵自己沒出息,仰面一探,這才瞧清楚德妃的模樣。
面無表情的神情,與沈灝如出一轍。不像她想的那般,德妃娘娘長了張方臉,眉間帶蹙,絲毫沒有人淡如蘭的清新,反而英氣得很,眼梢邊滿是飛揚。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有些兇。
禾生只瞅了一眼,迅速將頭埋了下去。
殿里人很少,顯然是被打發別處,周培領着小徒弟在門口,是蕊和是如伺候茶水。
德妃端了茶,輕吹茶麪,水汽嫋嫋。側臉跟沈灝說:“模樣生得很好。”
很少聽她夸人,沈灝轉了眸子看禾生,回過頭笑了笑:“確實是好。”
殿里人不動聲色地望過來。看慣了平陵王的冷麪,德妃的嚴肅,母子倆同時開口夸人的場面還真是不多見。
德妃問:“住進府了?”
“今日剛到,才帶她熟悉環境,您要瞧人,便直接帶進了宮。”沈灝低頭抿一口茶,龍井燙口,唆一小口,眼睛眯了眯。
德妃招了招手,禾生挪到跟前。牽了手看,細皮嫩肉的,不錯。德妃拍了拍,問:“哪裡人?今年多大?可曾許親?”
一口氣拋出,氣都不帶喘的,不愧是母子,連問人的方式都一樣。禾生照着沈灝教的,一一回答。
德妃看了眼沈灝,知道他若存心想瞞,定是滴水不漏。換做平時,以她的性子,定是要裡裡外外掀起來查,捻碎了,一絲一毫都不放過,纔好。但現在不一樣,橫豎只要合適就行——畢竟,能讓灝兒不反感的女子,這還是頭一個。
德妃抄了眼回看禾生,溫言軟語:“你才進府,對王府的規矩和宮裡的事情定是一竅不通,我宮裡的是如,是殿裡的掌教姑姑,讓她服侍你,以後少許多麻煩。”
睨了眼旁邊站着的宮人,沈灝眼裡溢出嫌惡。是如他知道的,最是死板不過,叫她去服侍禾生,指不定將禾生教成什麼呆鵝樣。一口回絕,毫無猶豫。
“是如姑姑,是母妃身邊的老人,萬萬不敢勞駕,禾生纔來,先讓她適應一陣。”
德妃無奈,只得讓是如退下。目光在殿裡蕩了一圈,最後又游回到禾生臉上。
左瞧右瞧,只瞧出了她的膽怯,別的,倒還真沒看出什麼來。嘆口氣,罷了,他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儘快折騰出什麼就行。
德妃平素不愛與外人搭話,與禾生又是第一次見面,擠了好些話,聊了上句沒下句,遇到尷尬無話時,便相對一視,笑過去。
沈灝算着下宮門的時辰,準備帶禾生離開。德妃叫住她,賞了對纏金鐲子,讓是蕊捧了樽玉像,送他們出宮。
玉像裝在錦盒裡,外面大紅軟綢布遮着,也不知雕的什麼。沈灝皺眉,沒讓是蕊送,讓禾生自己捧着。
還提防起她這個親孃來了。德妃敦敦眼,她是那樣不知趣的人嗎?就算想讓是蕊去王府伺候,她還不一定樂意呢。
攤了手,讓是蕊回來。瞧見兩人身影,見禾生碰着錦盒,腳步笨重得很。
嘖,也不知道自己捧,讓姑娘家拿東西,他倒也好意思。她這個兒子,多半是隨了聖人的性子——不解風情得很。
錦盒長長方方的,抱在懷裡,又重又沉,擋了眼,看不到路,腳下踉蹌,差點跌倒。沈灝扶了她,輕飄飄一句,“笨。”
禾生嘟嘴,瞪他一眼。
身後,德妃又是一口氣嘆出來,指着沈灝離去的背影,“他是個不開竅的。”
是蕊回:“王爺是您兒子,用得着開竅嗎?”
“那倒也是。”軟的不成,還有硬的。德妃放下心,與是蕊說:“你瞧着那姑娘如何?”
德妃的話,問出來之前,心裡早已有了數。是蕊在她跟前這麼多年,張嘴就答:“王爺瞧上的人,當然是好的。”
德妃點點頭,“千萬人中,蹦出這一個,極爲不易。剛纔我故意嚴着臉,她雖怕,卻未曾失了方寸,性子穩,差不到哪裡去。”
是蕊問:“聖人面前,要提兩句麼?”
日理萬機的人,眼皮下的事哪用得着旁人提?德妃搖搖頭,“先讓他倆處處,我兒是個有主見的,容不得別人插手,哪怕是我這個親孃,翻起臉來,也是照樣冷。”
出了宮門,禾生鬆口氣,活動筋骨,發現後背出了汗,衣裳緊着脖子貼。
好嚇人吶。禾生嘟囔,難怪他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方纔她算是摸索出來了,在宮裡待,僵着臉最方便,看不出喜怒,不怕旁人瞧。
上了馬車,沈灝瞥了眼四周,見宮人退散,這才伸出手接她懷裡的錦盒。
禾生氣鼓鼓地往他懷裡一塞。什麼人嘛,這麼重的東西,讓她一路拿着,肩膀都擡酸了。
沈灝盯她,一雙眸子又黑又亮。“這東西,剛開光,還就得你捧着,捧得越久越好。”
禾生撬開來瞧,隨口問:“你是神算不成,還沒看,就知道盒裡的東西了?”
知母莫若子。玉像一拿出來,他就知道了。母妃送玉像,還能送哪樽,“送子觀音。”
這邊他話剛落地,禾生手下一揭,渾身通透的送子觀音,雕工精緻,橫躺在盒裡。
沈灝笑,伸手將她額前的一捋碎髮攏到耳後去,“這下知道了?”
禾生羞赧,重重地關上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