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逝

長逝

長逝

張氏已起了身。那身三品淑人的誥命服鬆鬆的披在她身上。挽了高髻,戴着七鳳七翟花釵冠。施了脂粉,容貌端莊秀麗。

她身後錦被堆着高高的,支撐着她能端正的坐在正廳的羅漢榻上。見着兒子的身影,張氏嘴角噙得一絲溫柔的笑。

杜燕綏進房瞧着這一幕,分外驚喜。他有很長時間沒見張氏下過牀了。他都快忘記孃親打扮起來精神抖擻的模樣。

“娘!你今天打扮真漂亮!”杜燕綏快走幾步,跪在張氏身前,將頭靠在了她膝上,“娘你一定要等着我回來!我不管你怎麼撐着,你都要等着我!”

大夫說張氏拖不過年去。平時早就接受了母親快離開的現實。等他真要離開一段時間,杜燕綏心裡充滿了難捨和酸楚。

他近乎撒嬌的語氣讓張氏眼裡落下淚來。她伸手撫摸着他的頭:“好。娘等你回來過年。燕婉過年能回來吧?到時候娘給你和燕婉,還有三娘都封大利市。”

“我回來去求皇上,接燕婉回家過年。”杜燕綏承諾。

張氏溫柔的說道:“過年你就二十歲了。娘記得當時守歲,你爹扶着娘看府裡放煙火。那時候你二伯才尚了公主。府裡很是熱鬧。就數你調皮,娘正在興頭上呢,你就急着出來……”

杜燕綏擡起頭,認真的說道:“娘要好好保重身子,等我回來過年,我放煙火給你看!”

張氏抿嘴笑道:“你瞧娘不是好好的麼?好了,時間也不多,去瞧瞧你媳婦吧。別讓她等久了。”

杜燕綏戀戀不捨的起身:“娘,你記得答應過我的。兒子去了。”

他抱了抱張氏,飛快的出了門。

張氏望着他離開,端端正正的坐着,視線漸漸模糊。

歸燕居里,岑三娘已經杜燕綏收拾好了包裹,正瞪着那副甲冑出神。

甲冑掛在衣架上,像一個巨人站在房間裡。

這是杜如晦用過的甲冑。杜老夫人吩咐送過來的。

這麼多年了,杜老夫人保存的極好。這是一副明光鎧,黑色的皮革爲底,打磨過的雪亮的鐵片被皮索串着鑲綴在一起,極爲精緻。阿秋夏初又細細的拿軟布擦了一遍。

可是岑三孃的手一觸到硬硬的甲冑,她就生出一絲畏懼。她愣愣的看了許久,提起了手裡的菜刀,一咬牙就要砍過去。

“三娘,你做什麼!”杜燕綏一進來就看到岑三娘咬牙切齒的握着菜刀,嚇了一跳。

他上前一步捉着她的手,取下了她手裡的菜刀放在几上:“你幹嘛呢?”

岑三娘咬咬脣:“你還能在家呆多久?”

杜燕綏一愣,伸手將她抱進了懷裡:“不到一個時辰。”

岑三娘就推開了他,抓起了手裡的菜刀:“應該還來得及!”

“三娘!”杜燕綏捉着她的手不放,“你拿刀做什麼?”

“我要試試這個甲砍得動不!”岑三娘認真的說道。

爲了便於行,甲冑不可能是一堆鐵片做成,只在要害部位鑲綴着鐵片。

杜燕綏哭笑不得,拿走了她手裡的刀:“傻丫頭,這世上哪有真正刀槍不入的甲冑!”

岑三孃的眼淚不爭氣的流泄一臉,囁嚅着低語:“……有的,就是我做不出來。”現代高科技做的肯定比牛皮硝制的耐刀砍槍刺,還輕便。只是現在不可能有。書到用時方恨少,她能做枝火藥槍出來就好了。

“什麼?”杜燕綏沒聽清楚,捧着她的臉給她試淚,“這是最好的明光鎧。幾十名工匠需打造一年才得一副,極好的,放心吧。”

岑三娘想點頭,眼淚簌簌落下,伸手抱緊了他:“我害怕!”

杜燕綏無聲的嘆息,輕輕拍着她的背:“這仗是皇上白送我功勞。災民造反,不過一兩千人。淮南道折衝府士兵有五千。加上江南兩道,洪州揚州的兵力,平叛指日可待。我是主帥,又不是先鋒,怕什麼。”

對哦,主帥一般都是指揮。岑三娘心裡安慰着自己,擡起頭道:“那你得答應過,敗了,你就悄悄的溜。生存第一。只要能活着,別怕當逃兵。哪怕隱姓埋名。天下之大,大不了咱們找座荒山墾荒去。誰也找不着咱們。”

杜燕綏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側耳聽了聽外面的動靜,嚴肅的說道:“這些話再不準說。”

岑三娘噙着淚要他答應:“反正你要活着。我纔不管什麼名聲,我只要你活着。”

固執的讓他心酸。杜燕綏狠狠的抱了抱她:“我答應你。趕緊着,幫我穿上。時間不多了,黑七過來了沒有?”

“應該在前院候着。”岑三娘取了甲冑一件件給他穿上,退後一看,呼吸都要停止了。

黑白分明的甲冑貼服的穿在他身上,鳳眼凜洌,流泄出冷峻的戰意。

“真好看!”岑三娘不由自主的讚了聲。

杜燕綏笑了,他活動了下感覺沒有阻礙,伸手將她拉進了懷裡。

臉貼在冰冷的鐵片上,隱隱聽到他心臟強有力的跳動,岑三娘突然覺得這身甲冑不再可怕。

“等我。”杜燕綏收了收胳膊,擡起她的下巴吻着她。懷裡的人兒身軀如此柔軟,讓他難捨。

他鬆開手,拎起岑三娘準備好的行李,大步離開。

前院黑七也披上了甲冑,大馬金刀的坐在正堂侯着。見着杜燕綏出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接過他手裡的包袱:“少爺,你的馬,弓箭和槍都備妥了。”

“你留下。”杜燕綏和他說着朝院外走去。

“不行。”黑七想都沒想就一口回絕。

杜燕綏緩緩說道:“我走後,崔家一定會對燕婉不利。丹華需要人接應。你必須留下。另外,祖母年邁,母親病着。三娘雖然聰明,年紀尚幼。杜家兄弟能負責府裡的安全,卻不懂江湖上那套。黑七,你留下,我放心。”

“可是我不放心你!”黑七已經習慣跟隨他了。

“祖母說她已經安排妥當了。給我的親兵會在城門外等着我。我一直有個疑慮。黑七,你和祖母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杜燕綏問道。

黑七愣了愣:“老夫人說她安排了親兵在城門外等您?”

杜燕綏點了點頭。

黑七沉默了下道:“我知道了。”他擡起頭,眼裡意外的多了幾分神采。“您去了就知道了。”

難得見到黑七如此興奮,杜燕綏按耐着好奇,出了府。

前院的侍衛一擁而上,眼巴巴的瞅着他。

杜知恩呼吸急促。打仗啊,能跟着孫少爺打個勝仗回來該是多麼榮耀的事。

杜燕綏翻身上了馬,看着一雙雙企盼的眼睛輕聲說道:“戰場刀槍無眼,別以爲是去擺威風的。”

“孫少爺,帶上我吧,我不怕!”侍衛們幾乎異口同聲。

杜燕綏微微一笑:“祖母讓我選兩名親衛。知恩,饅頭跟我走。”

杜知恩狠狠的往手心裡啐了口,興奮的直嚷:“我早就準備好了。”

饅頭蹦了起來:“爺爺!孫少爺點我名了!”

杜總管望着弟弟搖了搖頭,轉身對衆侍衛道:“除了饅頭和知恩,都解了甲冑該幹嘛幹嘛去!”

不多時兩人牽了馬出來,跟着杜燕綏策馬離開。

帶着兵部點齊的五百老幼人馬和四名親衛,杜燕綏一行隊伍輕裝出了城。行至城外十里坡,他愣住了。

路邊的空地上靜靜的候着一隊騎兵。甲冑黑紅相間,馬皆是高頭大馬。配置着整齊劃一的長槍,短刀,身負弓箭。悄無聲息的站在道邊,就這手控馬術就知道定是支經過嚴格訓練的隊伍。

爲首一人看清楚是杜燕綏,拍馬迎了上來。來人滿臉落腮湖,臉極瘦,但那雙眼睛意外的極有神采。他朝杜燕綏抱拳一禮:“孫少爺,老夫人令荊楚率麾下三百國公府親衛隨你平叛!”

國公府還養着三百騎兵?杜燕綏瞳孔猛然收縮。他怎麼一點都不知情?然而眼下他沒時間詳問。有了這三百精銳,他心裡更踏實了。他忍着心裡的激動,下了命令:“隊伍開拔!日夜兼程儘快趕到淮南道。”

他策馬繼續往向。

荊楚舉起右手比了個手勢,騎兵們動作整齊的翻身上馬,融進了隊伍。

杜燕綏剛剛離開,正氣堂就爆發出一聲尖銳的哭聲,服侍張氏的丫頭跌跌撞撞的奔進正氣堂老夫人住處,張着嘴大口呼吸着,眼淚洶涌奔泄而出:“夫人……去了!”

杜老夫人腦子裡嗡的一聲,尹媽媽及時扶住了她。杜老夫人恍恍惚惚的聽到自己在說:“快……快去看看。”

岑三娘得了消息,嚇了一跳,帶着方媽媽和丫頭們就過去了。

進得院子,只見尹媽媽扶了杜老夫人站在門口,兩邊的丫頭婆子站着正在拭淚。她快走走了過去:“祖母!”

杜老夫人緩緩轉過身來。岑三娘便看到了屋裡的情形。

張氏穿着三品淑人的誥命服飾,端莊優雅的坐在羅漢榻上。一雙眼睛半睜半合,嘴角還掛着一絲微笑。

“母親!”岑三娘喃喃喊了聲,猛的想到此時杜燕綏剛剛出城,他還不知道……她的心一下子就疼了起來。

“接燕婉回來。不許使人告訴燕綏!三娘,你母親的身後事全仰仗你了!”杜老夫人說完,喘了喘氣,胸口陣陣絞痛。尹媽媽趕緊叫丫頭幫着扶老夫人回去。

杜老夫人一把推開尹媽媽的手:“少夫人年輕沒經歷過。你去幫着她,請大房大嬸子來過府幫忙。”

尹媽媽紅着眼哎了聲,目送着老夫人回去,見岑三娘愣愣的出神,低聲提醒她道:“少夫人,眼下要緊的,得去接孫小姐回府!”

她心裡清楚,老夫人說的對。讓杜燕綏知道,只會亂了他的心。他掉頭回府,貽誤軍機,是砍頭的重罪。老媽去了,還不能讓他知道。她真是覺得太糟糕了。只要一想到杜燕綏勝了回來再知道張氏去了,岑三娘就忍不住揪心。

聽到尹媽媽提醒,她抹了把淚道:“母親像是早有準備似的,衣裳都穿好了。裝殮一事就麻煩尹媽媽了。”

尹媽媽應了,叫了丫頭婆子進房,扶了張氏躺下。

岑三娘又吩咐方媽媽:“媽媽,你去大房請大伯嬸過府幫着操持儀程。告訴杜總管去庫裡把先前準備的孝衣拿出來給府里人換了。對牌先給杜總管,讓他需要就先去賬房支銀張羅着先把靈堂布置起來。”

方媽媽去了。

岑三娘又讓夏初去找黑七,叫了個小丫頭去馬棚告訴阿福爹套車。

想着尹媽媽出來了,正氣堂裡沒有個大丫頭,岑三娘就吩咐阿秋侍侯老夫人,管着下面的粗使丫頭婆子們。

她迴歸燕居換了孝服,只覺得心咚咚跳着,突然又記得一事,趕緊讓阿秋去告訴杜惜福,打發人給親戚朋友報喪。

出了正房,岑三娘一看,院子裡逢春和暖冬領着四個小丫頭站在院子裡眼巴巴的瞅着自己。

她們身上都換了白衫。六個丫頭裡最大的逢春和小四兒才十一歲。一排水靈小蘿蔔似的。她眼睛又溼了。

拿帕子印了印眼裡沁出的淚,岑三娘吸了吸鼻子道:“方媽媽夏初阿秋都有事要忙。逢春你帶着她們四個守着院子。把茶水燒足了,等着方媽媽回來給你們安排活計。暖冬你跟着我。”

聽她派了事,幾個丫頭脆生生的應了。小四兒睜着水汪汪的眼睛鼓足勇氣道:“少夫人,奴婢可以跑腿傳信。”

岑三娘愛憐的摸了摸她的頭道:“跑腿傳信也不能滿院子亂逛。等着方媽媽回來,若她有事叫你,你就去。”

小四兒用力的點了點頭。

這時夏初領着黑七來了。

黑七換了穿了孝服,背上背了把長劍。

岑三娘就讓夏初去換了衣裳,帶着他們出去。

到了前院,靈堂已張羅好了。張氏已被移到了棺木裡。前院正廳掛起了素帳素幡。香燭果盤都擺上了香案。

平時張氏院裡侍候的奶孃和兩名丫頭正哭着往盆裡燒紙錢。杜惜福忙得腳不沾地,正指揮着府裡的侍衛下人們掛黃白絹紮成的花牌。

“少夫人,做法事的僧侶道長都派了馬車去接了。報喪的貼子都寫了送出去了。一會兒就會有人來弔唁。老夫人不便在靈堂待客,她老人家的身子也受不住。這靈前沒有人卻是不行。”杜惜福擦了把汗說道。

岑三娘想着杜燕婉,只能告訴杜惜福:“去請了大房的大伯孃過府幫着操持。眼下最重要的是得把二姑娘接回來。我不去,怕開國侯府不放人。杜總管,頭一批來的肯定是大房二房的親戚,咱傢什麼情況都心裡清楚,不會見怪的。您先迎着。”

“您可一定得把二姑娘接回來!”杜惜福說着,點了四名侍衛護送岑三娘。

岑三娘點了點頭,領着阿秋和黑七坐了馬車去了。亅..亅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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