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心的百草

忠心的百草

岑三娘剛走進院子,躲在門後的百草迅速關上門,跟着她迭聲問道:“三娘子,四老爺沒說什麼吧?”

岑三娘早斂了笑容,摸着頭髮被如霧的雨浸的有些溼潤,便不理她:“我餓了。”

“哎,你丫頭沒見三娘子頭髮都溼了!”許氏斥了百草一句,吩咐她拿布巾給三娘子擦頭髮,扭身走向茶水間:“三娘子換身乾爽衣裳去,媽媽去給你煎兩個荷包蛋墊着,回頭去後門巷子裡給你買碗雞湯餛燉吃。”

許氏的關心讓岑三娘心頭暖洋洋的,她的嘴角微微翹起:“別忘了淋點豆油!”

百草給她擦着頭髮,心裡七上八下的:“三娘子,四老爺說什麼了?”

岑三娘漫不經心的望着院裡牆角那株老梅。

梅樹的樹葉在雨水洗刷之後顯得的分外青綠。樹後是雪白的粉牆,青色牆基石上生出了層厚厚的青苔,古意盎然。

岑三娘想起這四個字就煩躁,便轉開頭不再看。

“三娘子,您別嚇奴婢了。”百草軟了聲音求她。

許氏端着荷包蛋進來,月白布衫下的大胸脯隱隱起伏,十分迷人。

黃橙橙的荷包蛋煎得八分熟,淋着醬色的豆油,冒出股誘人的香味。岑三娘歡呼了聲,接過筷子大口開吃。

見岑三娘故意不搭理自己,百草幽怨的嘟了嘴,麻溜的往地上一跪:“奴婢錯了,奴婢不該把食盒故意砸四老爺腳邊。”

岑三娘真餓了,兩隻荷包蛋幾口便下了肚。她放了筷子,擦了嘴,這才笑咪咪的看着百草說道:“喲,咱們家百草若是能當上我四堂叔的妾,大喜呀!”

百草頓時憋得滿臉通紅,杏眼似要冒出火來:“誰稀罕做他的妾……想吃嫩草,也不怕嚼到鐵蒺藜豁了嘴!三娘子不帶這樣笑話奴婢的!”

“那你敢把食盒故意砸了?”岑三娘便提高了聲音。

百草只比岑三娘大一歲。十四歲的身體像春天最早抽出枝頭的一茬嫩苗,清新的用手一掐,肌膚就能出水。圓臉上沒消褪的嬰兒肥配上那雙大杏眼,嬌憨可愛。

岑三娘想,如果她是四老爺,她也願意每天推開後院的院門,賞一賞和自家院子女人們不一樣的花。

如果四老爺不是那麼糊塗,如果四老爺真起了心思……岑三娘心裡生出一絲無力的感覺。

許氏一指頭狠狠的點上百草的額頭:“若是四老爺藉機要討你去呢?或者硬下心腸要打你板子,你讓三娘子怎麼辦?”

百草直愣愣的回道:“打板子奴婢不怕。他敢來討,奴婢便拿根繩子上吊去。”

無權無勢,不能苟活,便只有一把子力氣和尋死的決心了。岑三娘悲哀得兩眼泛酸,望着百草鄙夷的罵道:“死腦筋,就只想得出上吊這條路?”

百草睜大杏眼,驚喜無限:“我就知道三娘子會有好法子的。”

岑三娘冷笑,一盆涼水澆了過去:“我會有什麼法子?當妾有什麼不好?瞧瞧隔壁院子裡的妾室,吃香喝辣,四堂嬸出了名的大度賢慧,我四堂叔納了六房都沒見她皺過眉。再說了,你當了妾每月還能接濟我和奶孃把日子過好一點。就這麼一根繩子上了吊,沒給我賺一兩銀子,還叫我倒賠牀草蓆僱人把你拉到亂葬崗去,我虧不虧呀?”

百草呆了半晌,居然開始考慮:“奴婢如果當妾的話,月例有四兩銀子。奴婢死了還要三娘子買牀草蓆僱人扔亂葬崗……奴婢去尋死,倒不如當個妾。月例銀子還能攢下來給三娘子。”

岑三娘一窒。一瞬間,一種酸漲的情緒涌上了她的胸口。

百草五歲時家裡遭了水災賣給了人牙子,被岑家買來做丫頭。幾年過去,百草對自家的情況早就記不清了,把岑家當成了自己家,壓根兒就沒有贖身做自由民的念頭。

許氏是岑三娘母親李氏的陪嫁丫頭。先前嫁了家裡的下人,孩子出生才三天就夭折,便做了她的奶孃。後來丈夫死了,便一心一意留在岑三娘身邊。

許氏和百草和這時代的所有人一樣,主僕觀念根深蒂固,且忠心。

岑三娘可以不要她們,而她們只要留在她身邊一天,也會忠心她,侍候好她。岑三娘毫不懷疑,如果生無分文,奶孃許氏和百草哪怕去討飯也要先餵飽她。

這份忠心讓岑三娘經常提醒自己,她有一碗飯,哪怕她能吃大半碗,她也必須留出小半碗。分一份給奶孃許氏,一份給百草。

岑三娘眼睛微紅,瞪着百草罵道:“你是簽了死契的。我不讓你死,你怎麼敢自作主張尋死?送不送你做妾,也是我作主。你成日裡在胡思亂想什麼?”

百草滿臉羞慚,低着頭認錯:“奴婢錯了。三娘子訓的有道理。奴婢以後再也不自作主張了,萬事都有三娘子作主呢。”

看她這模樣,岑三娘無語之極。她若拉着百草的手說衆生平等,咱倆是好姐妹,估計百草會以爲她中了邪。岑三娘只得嘆了口氣道:“起來吧。只是以後不許擰着性子胡來了。虧得是四堂叔,若被四堂嫂瞧見,一頓家法板子少不了你的!”

“我想起了隔壁院子的秋雲……”百草站起身訥訥說道。

四老爺想納四夫人的陪嫁丫頭秋雲。沒想到是個烈性的,叫了聲不讓夫人爲難,一頭就撞死在廓柱上。

聽到動靜,岑三娘和百草擠在門口扒着門縫看。一張葦蓆裹着從後門擡出來,只見着一頭雜亂的青絲,半邊血淋淋的臉。許氏過來的時候,兩人轉過身,都駭得面如白紙。

岑三娘想起那一幕也有些心悸,兩世爲人,她也是頭一回見着。她不再板着臉嚇唬百草,撇嘴說道:“四堂叔一門心思想着他的畫眉,顧不得被你弄髒了衣裳。放心吧,他就算有那心思,也萬沒有向侄女討丫頭做妾的道理,堂祖母還要臉面呢。你呀,以後收斂點脾氣,少給我惹麻煩!”

“是。”百草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臉上禁不住揚起了笑容。

“去買雞湯餛燉。早飯被你砸了,我還沒吃飽呢。”

百草高高興興的應了。

“買三碗回來吧。你和媽媽也一起吃。”岑三娘吩咐道。

百草轉眼之間就把四老爺的騷撓拋在了腦後,雀躍着數了銅錢出了院子。沒心沒肺的樣子讓岑三娘羨慕之極。

如果有條大腿可以抱,自己也能像百草一樣無憂無慮該有多好?三房曾經給了賣身契趕走了幾個奴僕,聽說無一不是哭得天都要塌了似的。沒有主子庇護,生存都會艱難。其中有一個出了府門就一頭撞死了。岑三娘似乎有些明白了。在這個人當牲口可以買賣的時代,自由其實是更高層次的需求。對於沒有土地,沒有銀錢的最低層百姓來說,活着纔是首要的。

許氏在岑三娘訓百草的時候,便收拾了桌子,拿了針線簸籮,配着線繡補那件藍青色百蝶儒衣。

岑三娘幫她穿針,不甚唏噓:“今天我真是害怕……”

寄人蘺下,哪能全由着性子來。岑三娘半點安全感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