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下午昏昏沉沉得像是一團梔子花香, 香味濃郁得讓人暈眩,身體身外都被這團如有實質的花香包裹,伴隨着花開的聲音,微妙又劇烈。
沈芙嘉躺在包裹着沙發布的沙發上, 她迷迷糊糊地喘息。
沙發不寬, 宓茶側着身縮在她的懷裡, 頭枕着沈芙嘉的胸口, 抱着她與她一同平復呼吸。
窗外的翡絲芮愣了, 誰也沒有想到, 向來懂事聽話的小姐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樊景耀躲去了五里之外後依舊不敢回頭望一眼, 耳尖發紅。
一直以來,小姐穿衣服的時候主要是他盯梢, 小姐不穿衣服的時候則由翡絲芮盯。
這樣一個大白天, 實在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不得不立即跟夫人報告。
他抓了抓頭髮,百思不得其解, 那個沈芙嘉到底哪裡好, 小姐要這樣的百般求全。
什麼不停的生孩子……
按照規矩,百里一族選拔族長一共四個步驟:
嫡系弟子自願報名——老族長選出前十名——全族投票出前三——五位長老投票出最後的新族長。
能有孩子繼承小姐的天賦當然好, 但是她要是不願意,不管是大長老和族長,還是姑爺和夫人都不可能把她當做一個生育機器。
畢竟,百里家最不缺的就是天才的牧師, 遠不到覓茶不生孩子就無人繼位的地步。
樊景耀又是一聲嘆氣,有了陰輪後的小姐真是和以前不一樣了, 撒謊都撒得那麼逼真。
幾個跳躍,他消失在了錦大附中, 逆着寒風,飛速朝着別墅而去。
……
而E棟的宿舍內,則是一片截然不同的融融春景。
宓茶舔吻着沈芙嘉的耳骨,像是貓咪喝水一樣,舌尖軟軟地在她的耳朵上來回舔.舐,以最直接的方法表達自己的愛戀。
“嘉嘉……”她輕喚一聲,伸出手指,捻着沈芙嘉胸口的髮絲把玩,“我媽媽應該跟你說了,半年之後,我就要回到本家。”
宓茶退開了一些,雙眸亮晶晶地望着沈芙嘉,“嘉嘉,跟我一起走吧。我們百里家有很多天材地寶,還有一些可以促進修煉的湯池,在那裡面修煉事半功倍,你的能力很快就會突破的。”
她仰起頭,吻了吻沈芙嘉的下顎,“一個人訓練太辛苦,可有了家族的幫助就不一樣了,以你的天賦和勤奮突破一級不是難事,只要你願意留下來,以後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
沈芙嘉回神,她用下巴理了理宓茶微亂的頭髮,並不像她一樣樂觀。
“我能感覺得到,阿姨沒有那麼反對我們在一起,可是在與她交談的時候,她好像有一些難言之隱。”沈芙嘉蹙眉,她當然願意加入百里這樣的大家族,但是……“百里家真的能認可我麼。”
宓茶抿脣,她理解沈芙嘉的擔憂。
“別人都好說,就是爺爺——他非常討厭冰系的劍士。”
“爲什麼?”沈芙嘉不解,“發生過什麼事嗎?”
“其實,我也是前天才從媽媽口中得知的,在這之前我雖然知道爺爺討厭冰系,但一直不知道爲什麼。”宓茶眼神微移,眉眼落寞了三分。
“你還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我有個哥哥麼。”
“我記得,”沈芙嘉當然記得,“你說你哥哥也是能力者,但是因爲覺醒度不夠,所以去學了金融。”
“是的,我哥哥就是一名冰系的劍士。”宓茶揪住了沈芙嘉的髮梢,“他的能力遺傳自我媽媽的前夫。”
“你媽媽的前夫?”沈芙嘉一怔,“他不是你爸爸的孩子?”
“不是,哥哥是媽媽和前夫生的,不過爸爸很好,爸爸在發現我沒什麼管理的才能之後,就手把手教着哥哥處理宓家的公司,將他視如己出。”宓茶想了想,總結道,“我們一家感情都很好,哥哥對我也很好。”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沈芙嘉隱約從宓茶的話裡聽出了些許不尋常的味道。
宓茶頓了頓,半晌,將媽媽告訴她的一切,都娓娓地說給了沈芙嘉聽。
“從前的媽媽是那一輩族人中的佼佼者,她大學畢業二十三歲時就突破了四級,進入天地仁王的境界可以說是指日可待。”
“按照百里家的慣例,大學畢業之後,媽媽要回到本家進行家族的試煉,本來我也是在大學畢業後回家的,不過…途中出現了一些意外。”宓茶沒有深講,她很快將重點放在了媽媽身上,“媽媽在回家之前,帶回來了一個男人。”
“是冰系劍士?”沈芙嘉問。
“嗯,”宓茶點頭,“是大她兩屆的學長,一個四級的冰系劍士。”
“那個冰系劍士的天資雖然不如媽媽,但一個沒有任何的家族背景的普通人能靠着自己走到這個水平,已是極爲不易了,拗不過媽媽的堅持,爺爺奶奶於是同意他們在了一起。”
“在認可了那名冰系之後,爺爺心裡其實非常高興,因爲他自己也是一名輕劍士。”
“那時候的媽媽一邊在本家訓練,一邊爲那個男人生下了一個男孩,也就是我的哥哥。在我媽媽訓練的期間,家族也着手爲姑爺安排晉升的道路,希望他能儘快成長,長成媽媽的可靠後盾。”
“百里家爲他請來了冰系的能力者作爲老師,爺爺更是親自教授他劍法。”
“在爺爺看來,這個年輕人和當年的他一樣,都是草根出身的輕劍士,卻有着追求百里繼承人的勇氣。他自己吃過被百里家老一輩排擠的痛苦,不希望這個平民劍士再走他從前走過的路,對他極爲上心,將自己的畢生所學毫不留私地傳授給了他。”
沈芙嘉一怔,傾囊相授,這對於一個高等級的能力者來說,無異於是把對方當成了兒子。
“本來一切都很好,直到有一天,百里家的情偵部發現,這個男人並不是什麼平民,而是陳家家主的私生子之一。”
“陳家?”這個名字十分耳熟,沈芙嘉似乎在哪裡聽說過。
“陳家曾是禹國本土有名的劍士家族,和我們百里家不同,他們家族的選拔方式非常嚴苛。家主會有很多孩子,大家像是奪皇位一樣地爭奪族長的寶座。”
如百里家這般內部團結的家族其實並不多,多虧了牧師的溫柔秉性,才使得整個百里一片祥和。
更多的家族內部,還是如陳家一般,明爭暗鬥不斷。
聽到這裡,沈芙嘉基本已經明白了走向,“那個冰系劍士是故意接近你媽媽的?”
“沒錯。”宓茶點頭,“那時候陳家的老家主快不行了,我媽媽生的又是兒子,按規矩只有女兒才能繼承百里家,那個劍士等不及,一不小心暴露了行蹤,這才被爺爺奶奶發現。”
“爺爺勃然大怒,可念在自己孫子的份上,只是將他趕出了百里家,讓他這輩子都不要再回來。”
“當時媽媽在突破三級的[放空期],對外界事物一概不知,等媽媽突破之後,知道了這一切,怒不可遏地跑去陳家,想要和那個男人當面對質,將一切都問個明白。”
“爺爺不放心她,偷偷跟着一起去了。”說到這裡,宓茶沉默了片刻。
沈芙嘉將她摟緊,宓茶搖搖頭,她不難受,難受的是媽媽。
“陳家眼見媽媽氣沖沖地跑過來,身後還跟着爺爺,以爲他們開罪了百里家,必定沒有了活路,於是起了殺心,想要跟爺爺和媽媽魚死網破。”
“陳家是劍士家族,當時族裡有兩位王級的劍士,陳家的大兒子還是一名地級的高手,其餘一二級無數,和袁氏並稱禹國雙峰。”
“那時候的爺爺只是地級上階,他護着媽媽,架不住陳家人多勢衆,最後負了傷。”
“媽媽說,那天晚上,爺爺倒在了血泊中,她的能力耗盡,想要扶爺爺起來,向陳家服軟道歉,可就在這時,她聽到了那個男人的聲音。”
刀劍爭鳴中,那個男人拔出了長劍,高喝一聲——
殺了百里的大長老,隨我一同攻入百里!
她透過無數的刀劍,看見了男人興奮到猩紅的雙目。
在百里家的那一段時間,他看清了百里家的各處布放,也看盡了百里的富饒。
“那一劍寒光爍爍,可媽媽只是一個沒有自保能力的牧師,情急之下,她擋在了爺爺面前。”
長劍入心,老爺子抱着女兒血流不止的身體。
這一劍像是刺在了他的心口。
這是是百里最被看好的天才,更是他唯一的女兒。
“爺爺怒髮衝冠,就此突破了天極,他左手抱着媽媽,右手執劍,一人屠殺了陳家滿門,終於帶着媽媽回到了家中。”
這一段膽戰心驚的血色過往被宓茶低低地道出,沈芙嘉摟着她,能感受到宓茶愈發僵硬的身體。
她小時候不懂爲什麼爺爺對冰繫懷有偏見,直到前天晚上,她才從媽媽的口中得知這一切。
那名傳說中的天極劍士,老來聽着別人對他的讚美和豔羨,不知道心中會是何等想法。
天極這二字對於宓茶的爺爺而言,來得是如此的痛苦諷刺。
宓茶懨懨道,“爺爺抱着媽媽回家之後,所幸有奶奶治療,總算是將媽媽的生命保住了,但是能力一下子連跌三級,而且心脈受損,從此以後,媽媽的身體再也無法運載太多的能力,一輩子永遠無法進入天地仁王的境界。”
沈芙嘉這才明白,爲什麼百里夫人會說,自己這輩子到死也就是一級上階了。
原來如此。
“那後來呢?”她問。
“後來媽媽鬱鬱寡歡,不止能力降了三級,從天才淪爲平庸,連陰陽輪裡的陰輪都蓋過了陽輪,她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活得非常痛苦。”
「“我十四歲覺醒的能力,那時候我的善輪足有八成,四十年後,卻只剩下了堪堪六成,或許再過幾年,它又會和黑色齊平。”」
百里夫人的話歷歷在目,難怪當時,她用了個“又”字。
“一開始,大家讓媽媽一個人靜養,但後來發現,媽媽一個人待着更容易胡思亂想。奶奶就說,讓媽媽去市內的牧師院當一段實習牧師,多和外面的世界接觸,興許能夠開朗一些。”
宓茶說到這裡,蹭了蹭沈芙嘉,“媽媽就是在那個時候遇見爸爸的。”
宓茶的爸爸比百里夫人小了五歲,出了車禍被送到牧師院裡,碰巧由百里夫人接待。
他對百里夫人一見鍾情,在聽說百里家招婿只招能力者後,不惜用重金在十二國的首都裡都爲百里家建立了牧師院,又以當年百里夫人的芳齡作爲禮金,爲百里家獻上了二十八億的彩禮。
本來一個普通人沒有資格和百里家的嫡系子弟結合,但或許是宓茶的爺爺奶奶想起了前車之鑑,覺得一個普通人也許比能力者更能讓他們放心,這才答應了下來。
“一般來說,牧師的陰陽輪永遠都是陽輪大於陰輪的,可是媽媽在懷我的時候,陰輪足有六成。”宓茶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奶奶說,可能是受到了當時媽媽負面情緒的影響,所以我纔會變異出[複製]這項能力。”
宓茶的解釋告一段落,兩人相擁着躺在沙發套上,室內安靜了下來。
沈芙嘉半垂了眼瞼,久久不語。
愛人居心叵測,甚至想要殺了自己、滅掉自己的所有族人,換作是誰都會在心中抱有成見。
可這兩天見到百里夫人時,那位夫人沒有給人留下半分陰鬱的印象,哪怕是在面對沈芙嘉時,也依舊溫和有禮。
平心而論,換作是她,她絕做不到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女兒和另一個冰系劍士走在一起。
百里夫人確實是一位優秀的牧師,這份心胸或許也只有天性良善的牧師一族才能擁有。
不到三十歲便突破了三級,這是何等的天資卓絕,可卻一朝跌落泥裡,換作任何一個職業,恐怕一輩子都將萎靡不振。
但身爲牧師的百里夫人可以接受,不代表宓茶的爺爺可以接受。
二十年前,他最引以爲傲的女兒和百里家的天才被一個冰系劍士毀於一旦;
二十年後,當他的孫女兒帶着又一個冰系劍士回來、又一次站在他面前時,老爺子的心情可想而知。
在他抱着女兒,感受到那柄冰冷的劍刺入女兒心臟時,他便對冰系劍士這四個字恨之入骨。
百里一族海納百川,歡迎四方能力者加入,可這二十年來,唯獨不允許冰系的能力者踏足半步。
殺子、滅族之仇,焉能輕易忘懷,百里夫人嚴令不許告訴老爺子有關沈芙嘉一事,便是知道自己父親的性子。
若是被老爺子得知,恐怕當場就會提着劍從本家趕來,一劍了結沈芙嘉的性命。
百里夫人確實溫和,可當此時,當樊景耀站在她面前,將宓茶和沈芙嘉在E408之中的所作所爲如實彙報之後,牧師協會的副會長一拍扶手,猛地起身。
“太不像話了!”
樊景耀縮了縮脖子,“夫人您別生氣……我看小姐實在是喜歡那個沈芙嘉,她哭得都快化了……”
“她就是哭死了也不能這麼胡來!”百里夫人氣得有些頭暈,“她才十八歲,高中都還沒有畢業,一個小丫頭竟然敢……”
樊景耀連忙上前,扶住了頭疼不止的百里夫人,一邊偷偷地替宓茶求情,“夫人,小姐一直都很乖,她做出那麼破格的舉動,看來也是被逼急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當初謝錦昀的事情,沈芙嘉也幫過咱們的忙,說明她對小姐也是上心的。而且……”說到這裡,樊景耀低下了頭,小聲地嘀咕,“這是小姐最後的半年了,以後她就要被關在本家孤孤單單的一個人,您真就不心疼啊……咱們能不能和大長老說說…”
他剛一開口百里夫人便擡手,止住了他接下來的話。
“叫她回來,帶着那個女孩子一起回來。”女子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身爲母親,她怎麼會不心疼。
孽緣,真是孽緣……
她們百里家的女孩,爲什麼總是栽在冰系的劍士身上。
罷了,若是女兒真的喜歡,她再去父親那裡通融,就將那個沈芙嘉一起留在本家中。
有那麼多長老盯着,量她也翻不出什麼浪來。
她離死還有幾十年,但願這個沈芙嘉是不同的,不要讓她的女兒重蹈她的舊路,否則——
她會親手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