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訓練的第二十一個小時, 方琴走了。
她靠着放棄式的打法,在三分鐘內把童泠泠的分數拉回了原有的六分。
三分鐘前,她拒絕了宓茶的治癒,她說她不想放棄;三分鐘後, 她自己走出了場地。
方琴明白:如果童泠泠想要進校隊、想要融入校隊, 那她就不能擋在408的前面, 與408爲敵。
童泠泠不能和408鬧掰, 誰都知道408一定是主力, 屆時的比賽權握在408手中。童泠泠也無法和陸鴛相抗, 方琴思來想去, 只想出了這一條能夠讓她獲勝的方法。
在來參加選拔之前,方琴便清楚自己的結局, 有陸鴛在, 她根本不可能成爲女生隊伍裡的巫師——半點希望也無,她沒有頂替陸鴛的奢念。
她是爲了別的目的而來。
她本以爲她起碼能陪到一半,沒想到自己比想象中的更孱弱不堪。
在方琴一腳踏出白線後, 童泠泠立即向前撲去, 攥住了方琴的衣袖。
她不要這樣的分數,她不要這樣的勝利。
她被方琴冷得打顫的手按住了。
方琴喘了口氣, 擡眸望向了童泠泠,疲倦地搖了搖頭,嘆了一句:“我說不動話了。”
兩人對視着,她們沒有用語言交流, 那兩雙黑眸裡閃動着彼此才懂的意思,一個比一個固執。
良久, 在方琴再也壓抑不住、漏出了一聲咳嗽後,童泠泠終於後退了半步, 退回了白線之後。
她低着頭,躲開了夜晚粗礪的風沙,只盯着自己的腳尖,唯有左手還倔強又脆弱地勾着方琴的袖口。
方琴拂掉了那隻手,讓那隻手也回到了白線之內。
颯颯的風聲中,童泠泠一動不動,戰斧垂在地上,她成了今晚黃土高原上最沉寂的雕像。
底下的學生們看着,恍然大悟還能有這種操作,他們驚疑地望着童泠泠,如此一來,童泠泠想要幾分就有幾分,再也不愁吃喝。
但方琴沒有這麼做。
她將童泠泠的分數拉回六分之後,就不再刷分。
她不希望童泠泠成爲衆矢之的、被未來校隊的其他人排擠。
童泠泠不愛說話,出手又狠戾,她很難交上朋友。
走之前,方琴對着宓茶招了招手,宓茶明白她的意思。
吸了吸泛紅的鼻尖,宓茶搖頭,“方琴,你回去吧,我會盡力照顧童泠泠的。”
408之中,宓茶是感情的中樞,方琴想要用自己來爲童泠泠找一個融入隊伍的突破口,她在試圖討好宓茶,讓宓茶記得她的好、記得要對童泠泠好。
得到了宓茶這聲答覆後,方琴也不再勉強,精神一鬆,她便斷斷續續地溢出一連串的咳嗽聲,和黃希琳一起去了言老師身邊。
抱着和黃希琳一樣想法的人不在少數,眼看積分回到正分無望,男生陣營中也站起來了四個人,和她們一塊兒退出了訓練。
何乾對此沒有作出任何的表態。
在毫無希望的情況下,有人會觸底反擊,有人會心靜如水,繼續按部就班的努力,而更多的人會選擇放棄。
這無可厚非,是人之常情。
來到森林的第二十二個小時,剩餘學生23人,剩餘女生11人,其中407四人,408四人,508兩人,507僅剩一人。
童泠泠沒有兌換食物,她抿着脣回到了507的陣地中。
戰斧躺在了她的腳旁,背靠着唯一一張的睡袋,她抱着膝蓋把自己縮成了一團。
童泠泠其實並不算高,和一米七五的柳凌蔭相比,身爲狂戰士的她只有一米六五的個子,在放下了那柄巨大的戰斧後,小得像只垃圾桶裡流浪貓。
沒有人知道童泠泠在想什麼,她把臉埋進了膝蓋裡,宓茶扭頭,看見已經載着學生離開的車子裡,方琴的手掌貼在了車窗上,目光緊緊地望着孤單一人的童泠泠。
車座旁的黃希琳拉她,她沒有動,視線隔着一層車窗膠在了童泠泠身上,直到再也看不見訓練場地,宓茶也再也看不見她。
當時的宓茶不明白,爲什麼方琴的神色會如此擔憂,她既然明知道自己不可能代替陸鴛,又爲什麼要來。
即使沒有方琴,童泠泠一樣強大得讓八級下階的沈芙嘉都不想與她爲敵,今天哪怕方琴不爲童泠泠刷分,童泠泠也未必就會比其他人落後半步。
這份疑惑直到全國大賽開賽後纔得到瞭解答。
那時,宓茶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此刻方琴臉上的擔憂不是在擔憂童泠泠的戰績,甚至也不是在擔憂她能否進入校隊,她只是純粹地擔憂童泠泠的內心。
宓茶朝着童泠泠的方向邁去,被沈芙嘉一把攥住了手臂。
“茶茶,你做什麼?”沈芙嘉問,她眼中有些宓茶看不懂的慌亂。
“我叫童泠泠過來和我們一起睡。”宓茶一五一十地回答道,“她一個人太孤單了。”
她答應了方琴,要和童泠泠相互照應。
但這是句沈芙嘉極不願意聽到的話。
有了方琴的這一出,宓茶如她所料地傾向了童泠泠,可對沈芙嘉而言,童泠泠是她最不想看見進入校隊的學生。
那雙冰冷的眼睛讓沈芙嘉覺得自己的一切心思都被洞察得一清二楚,從童泠泠轉學過來之後,她身上的氣息就令衆星捧月的學生會長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脅——
一種籠中猛虎對馴獸師手中的鞭子不屑一顧的威脅。
她不是隻家虎,家虎像是柳凌蔭,再是兇猛也總有對着人露肚皮的時候。
童泠泠和裴驁一樣,一身的傲骨,只對自己認可的人低頭,而沈芙嘉絕不包含在這“認可”之中。
這種拒絕的理由太過自私,她無法在眼眸澄澈的宓茶麪前說出口。
美眸一轉,沈芙嘉很快轉身。
她面對着所有女生,沉吟片刻後開口,道,“現在就剩下我們這幾個人了,大家就不用再那麼涇渭分明瞭吧?”
衆人擡頭,看了她一眼,不解其意。
沈芙嘉提議道,“都是老一班的學生了,這種時候我們捱得近一些,起碼心裡能好受點,平時休息也能安心許多,大家覺得呢。”
既然要照應,那就大家一塊兒照應,誰都別想做出挑的那個。
沈芙嘉說罷,踢了旁邊的付芝憶一腳。
付芝憶扭頭看了眼陸鴛,陸鴛面無表情,沒有反對,她便站起來響應了沈芙嘉的號召。
“那什麼……芙嘉說得對,大家靠近一點,人多力量大嘛,就咱這十號人還分成四個陣營,未免太冷漠了,又不是敵人。”
付芝憶說着,把自己的睡袋一踢,踢到了沈芙嘉旁邊,和408僅隔了一尺的距離。
“對,這樣好。”宓茶眼睛一亮,她怎麼沒有想到這個方法。這樣大家聚在一起,還能避免發生今天下午的事件。
“文瑩、泠泠,你們也過來吧!”宓茶踮起了腳,衝對面的兩個寢室招了招手,熱情地歡迎她們一起加入錦大附中女生大家族。
文瑩和徐芷凝對視一眼,沒有異議,她們是四個寢室中最弱勢的小組,能夠融合合併,對她們來說只有好處。
剩下唯獨童泠泠沒有動作。
她依舊像是塊頑石,一動不動。
宓茶提步,想要去幫她,被沈芙嘉牽住了手。
“她現在心情不太好,讓她自己一個人待一會兒吧。”沈芙嘉柔聲道,很快轉移了宓茶的注意力,“你不是要睡覺嗎,快去休息,明天五點鐘說不定又得起來。”
“那你也去休息。”宓茶牽住了沈芙嘉的手不放。
“我還睡不着,下午休息夠了,今晚可以再打幾場。”事已至此,一味地沉浸在煩躁和後悔之中也無用。
負二十六分總得想辦法拉回來,比賽不能拖,越拖到後面身體狀況越差,離開的人也越多,剩下的都是硬茬。
她們賺分的時間不多了。
“那我跟你一起。”宓茶將沈芙嘉的手指扣得更加緊密。
她每天還有一次使用[複製]的機會,如果她和沈芙嘉能贏,自然好;如果要輸,那她便用這招扭轉輸局。
她們再也扣不起任何一分了。
第二撥學生走後,比賽於是繼續開始。
冰冷的森林不會爲感傷留出時間,那些不能迅速調整心態、面對現實的能力者很快將被這座森林剔除。
逆水行舟四字在這場訓練裡體現得淋漓盡致,只要不是砥礪前行,就是被人踩在腳下,挨渴受餓。
和沈芙嘉、宓茶對上的是戰勝過她們的雷系法師林軒辰與一名十級上階的狂戰士。
男生們同樣明白自己面臨的處境,很快重整旗鼓調整了過來。
沈芙嘉輸給林軒辰的那一場宓茶從頭看到尾。
[地網]的吟唱時間是六分鐘,六分鐘後覆蓋直徑四十米的範圍,也就是說幾乎覆蓋整個場地。
宓茶體內的能力只有六成,她毫不猶豫地將50%的單體增幅套在了沈芙嘉身上。
這一場,她們只有六分鐘的時間。
增幅注入體內,沈芙嘉近乎喟嘆出聲,這樣踏實又充滿力量的感覺,在極端環境下顯得如此令人着迷。
尤其是,她意識到這股感覺來自宓茶,這股能力和那大半根烏炭子一樣,都是宓茶在支持着她走下去。
那她就一定要走下去。
場上的狂戰士手中的武器是一把砍刀,刀背厚實,刀尖處平,是步戰中的利器。
若霜在它面前纖細得秀氣,彷彿一刀下去就會斷成兩截,然而若霜既是百里家奇珍閣中的寶物,又怎會真的如此不堪一擊。
十級的狂戰士不具備狂化的能力,有了宓茶50%的增幅,沈芙嘉的速度超出了對方將近一倍。
劍脊盪開刀身,旋刺入對方頸側,狂戰士眼見不妙,左手一拳揮上了沈芙嘉執劍的右臂。
這一拳虎虎生風,若是被打中,整條胳膊都將骨折。
在雪山和柏師傅學習了不少格鬥技巧的沈芙嘉又豈會如他所願?
右臂屈肘,避開了這一拳,少女順勢矮身,左手肘擊在了對方側腹,男生悶哼出聲,上半身向被擊中的方向歪去,那柄卡在狂戰士胸口的劍尖就此頂上了他的側頸。
血量-95%。
解決完一人,沈芙嘉立即朝着雷系法師衝去。
法石上正縈繞着藍色的法光,林軒辰一早便判斷出,十上的狂戰士和八下的沈芙嘉等級差距太大,無法拖延夠六分鐘,因此放棄了[地網],改用時間較短的單體遠程攻擊。
沒想到有了宓茶增幅的沈芙嘉如此強悍,狂戰士竟然連一分鐘都沒能拖到。
林軒辰額上微微冒出些冷汗,咒術到了最後一步,只差兩秒便能釋放而出。
沈芙嘉眯眸,她察覺到了山雨欲來的氣味,腳下的速度加快。
就在她離林軒辰僅剩五米之遙時,一抹藍紫色的雷當面衝來,精確地對準了她的左心口。
這支雷箭遠不是秦臻慣用的雷箭,身爲法師,林軒辰的術法儲備比弓箭手深厚太多。
花費了四十秒吟唱的箭矢足有成年人小臂粗細,後坐力甚至將林軒辰本人都震得後退了兩步,可見其衝擊力極大。
在短距離的碰撞下,沈芙嘉根本沒有化解這一招的時間,更不巧的是,她身後就是宓茶。
如今最佳的選擇方案就是暫且避開,隨後再擊殺林軒辰。
法師沒有狂戰士保護,再想順利吟唱是不可能的事情,沈芙嘉下一劍就能輕鬆結束他的性命。
即使這支箭射中了宓茶,這場比賽依舊是她們勝利。
宓茶被沈芙嘉擋在身後,她並沒有看到對面發生了什麼。
電光火石之際,沈芙嘉腳步微移,稍稍側身,避開了心臟位置,令左肩胛撞上了這一隻胳膊粗細的雷箭。
血量—75%
八十斤的負重驟然壓下,沈芙嘉全身肌肉發力,抗住了即將彎曲的膝蓋,靠着慣性完成了最後四米的衝刺,隨後若霜一挑,掃中了林軒辰的脖子,跟着他一併摔倒在地。
“嘉嘉!”宓茶一驚,不明白沈芙嘉怎麼突然摔倒,連忙跑上前察看。
“我沒事。”沈芙嘉將血條恢復的按鈕按下,從地上爬了起來,拍了拍灰塵,衝宓茶彎眸一笑,“天黑,地上的石頭沒看見,繼續下一場吧。”
“啊,”宓茶呼出口氣,“你嚇死我了。”
這個晚上,兩人一共進行了四場比賽,直到最後一場兩人的體能紛紛耗盡。
現在宓茶終於明白,爲什麼學校只進行一對一或是二對二的比賽,又將擂臺縮得如此之小。
如果是四個人站在學校140×50的大臺子上,那一場比賽沒有二十分鐘根本結束不了,一天至多早晚各進行一組便會耗盡體能。
而這樣方寸大小的臺子和單人戰的模樣,使得每一場比賽都進行得極快,狹路相逢,刀劍出鞘即見分曉。
比賽的週期短,耗費的能力少,參賽的次數就多。
僅僅兩天的時間,剩下的這二十五個學生就相互打了個遍,對每一個同學都有了一定程度的瞭解。
按照目前的交手情況來看,不出三天,他們就能徹底熟悉在場每一個人的招式、技能,迅速地摸清自己未來隊友的能力。
積分兌換食物的這條規則,除了檢驗心性,同時也是在鼓勵學生們儘可能多地參與二對二的賽制。
畢竟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二對二的比賽更利於兌換食物。
雖然要和隊友分食,在分量上會少一些,可個人連勝三場太過不易,就算是霸道如柳凌蔭、王景煊這樣的強攻系的能力者們,最後也需要和隊友共同兌換食物。
這樣的擂臺、這樣的賽制和規則,無疑都在指向一個目的——
令學生們儘快熟悉起來。
陸鴛瞥了眼早早躺進睡袋的嚴煦,末了又收回了目光,將視線投到了沈芙嘉身上。
令學生們熟悉的方法有很多,一般情況而言,大可不必用這樣極端的手段。
陸鴛從這股手段中感受到了一股急切。
距離大賽開幕只有一個月的時間,這一個月裡,錦大附中不僅要從三十四名學生裡挑選出合適的人來,還要進行訓練,根本無法做到從容不迫。
在時間緊迫的壓力下,學校很着急,和他們這羣餓得頭暈眼花的學生一樣着急,這樣的方式極端,可又極爲高效,不出兩天便篩選掉了30%的學生。
陸鴛站了起身,她沒有朝着擂臺,而是朝着男生的陣營中走了過去。
跨過一羣好奇地打量她的男生,陸鴛徑直朝着王景煊走去。
她站在王景煊面前,定定地喚了聲,“班長。”
“怎麼了,”王景煊坐在地上仰頭看着陸鴛,反手摸向了身後的瓶子,“陸鴛你是餓了嗎?我這裡還有點水。”
陸鴛用法杖的杖尾碰了碰他,“班長,付芝憶和慕一顏說想要和你組隊。”
對面的付芝憶慕一顏錯愕地瞪大了眼睛。
什麼時候的事,她們怎麼不知道?
“啊?”王景煊也愣了,“她們這麼說?”
“是,她們害羞。”陸鴛眼也不眨地頷首。
既然學校想讓他們儘快熟悉,那她就熟悉給學校看。
不僅交手的對象要頻繁變動,合作的對象也要變動,當人數越來越少後,男女組隊是必不可免的趨勢,早晚會有這麼一天。
什麼積分,什麼正負,說白了不過是和小紅花一樣,哄幼兒園寶寶的表象而已。
老師手裡捏着一沓的小紅花,想給誰給誰,聞校長上下嘴皮子一碰,把所有人的積分改成一億又如何?毫無成本的幾個數字罷了。
爲了一分兩分掙得悲痛欲絕,那是書呆子的做法;
摸清出卷人的想法,這纔是正確的學習思路,否則他們將永遠被這幾個老師牽着鼻子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