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付芝憶的示範和李老師的提醒, 在週一的上午,學生們陸陸續續提交了自己的小球。
拿到了乒乓球后,她們抓緊時間投入了新一輪的練習。
付芝憶繃緊了所有神經,宓茶能感覺到, 她周遭的空氣波動都處在了和旁人不一樣的頻率裡。
情緒上的亢奮、緊張令風系能力高速運轉, 影響了周邊的風。她拼了命的練習, 連最後的三個小時睡眠也一併拋棄。
另一邊, 秦臻和慕一顏晚上回來的時間也越來越晚, 從專業課到自習再到凌晨一點半, 她們一直待在訓練室裡。
六樓訓練室中, 慕一顏站在門口,背對房間, 在500平的房間內, 控制器以十秒一次的速度投下投影。
她戴着厚實的眼罩,手裡捏着鉛製的梅花針。
秦臻站在控制器面前輸入這一輪的指令,並告知慕一顏:“沈芙嘉。”
三秒過後, 室內同時出現三處人影, 以門所靠近的牆角爲(0,0), 三具模型分佈在(15,5),(8,12)和(25, 20)。
人影同時向前邁出兩步,慕一顏耳尖一顫, 兩步之後,她手中的梅花針反射向了(25, 20)的位置。
“正確。”秦臻重新輸入指令,“下一個,嚴煦。”
又是三具投影出現在屋內,這裡的控制器錄入了女生B隊所有人的身體數據,能夠模擬出她們每人的腳步、呼吸、體溫等特徵。
“錯了,嚴煦在(21,18)。”除了模擬B隊的人員以外,控制器也會同時模擬出相似的數據,用以混淆視聽。
慕一顏和秦臻這段時間的任務目標就是在六組相似數據內找到本隊的隊員,並一擊命中她們的致命部位。
沈芙嘉、陸鴛、付芝憶,這三人她們較爲熟悉,準確率高一些,而其他的學生因爲接觸不多,所以出錯率較高。
當慕一顏練習完畢之後,摘下了眼罩遞給了秦臻。
秦臻站去了慕一顏方纔的位置,一樣地面朝門、背對房間。
當投影發出一聲動響之後,秦臻手中的鉛弓立刻被拉滿,她迅速反身射出了一支戴着鉛頭的竹箭。
“對啦!”慕一顏又一次輸入指令,“這次是柳凌蔭。”
兩人如此這般交替重複,直至凌晨兩點。
今天是週一,防止對抗賽時精神不濟,週二的晚上兩人不再加練,這是她們對抗賽前最後的一個被訓練填滿的夜晚。
結束了一天的訓練之後,兩人出了訓練室的門。
在密閉的訓練室裡待久了,甫一開門,涼爽的夜風拂面而來,舒服得慕一顏深深吸了口新鮮的空氣。
“好晴朗的夜晚。”她往前走了兩步,站在了走廊外沿,探出頭往天上望去。
秦臻反身關門,正想開口喚她回去休息,就聽慕一顏驚呼一聲,“秦臻你看,好多星星!”
“走,”她一把拉住了秦臻的手腕,“我們去天台看。”
“等等,”秦臻不太贊同,“已經很晚了……”她們只剩下四個小時,再不回去睡覺,明天訓練會沒有精神的。
“沒事的,就一天。”慕一顏拉着她往外跑,回頭對着她道,“今天是比賽前的最後一天嘛。”
十二點一過,她們距離週三已不滿二十四小時。
秦臻一怔,末了,輕輕地嗯了一聲,不再拒絕。
週三過後,付芝憶和慕一顏兩人之中必有一人離開,換而言之,這或許是她們相處的最後一天。
慕一顏沒有走樓梯,她跳上了走廊的護欄,足尖一點,把自己送到了宿舍牆外的雨漏管上,扒着雨漏管爬上了天台。
秦臻跟在她身後,兩人從六樓外側翻去了樓頂。
樓頂之上,星光滿天,漫天燦爛。
“H市可看不見那麼多星星。”慕一顏仰着頭,雙手撐在身後,長過腰際的黑髮自她手腕上掃過,那裡一個月前還是柔嫩的白皙,如今卻已覆上了一層薄繭,膚色也被暴曬得暗沉。
她轉身,長髮在身後舞了半圈圓,欣悅地望向了秦臻,“很漂亮吧?”
秦臻斂眸,彎了彎脣角,“嗯,很漂亮。”
和初見時,一樣的漂亮。
秦臻從前不懂,被評爲校花的是沈芙嘉而不是慕一顏,後來她才漸漸發現,沈芙嘉的美是平等地面向所有人的,不管認識還是不認識的人,她都會附上完美的微笑。
而慕一顏的美,矜貴一些,她只展現給她想要展現的人看。
那些秦臻看過的美,大多數學生從未得見。
她們從小學起就互相認識,到了高中同班,順理成章地玩在了一塊兒。
秦臻的媽媽作爲大財閥的董事長,經常會去慕一顏爸爸所管理的銀行裡辦事,兩家父母相互認識,在秦臻八歲那年,她們一家受邀去觀看慕一顏的舞蹈比賽。
是古典舞,秦臻看得很認真,她旁邊的媽媽掩脣笑道,“你認識一顏嗎?”
秦臻搖頭,她沒有見過慕家的女兒。
“那你看誰看得那麼認真?”
秦臻伸手,指向了舞臺正中央的紅裙女孩,綢制的舞裙旋轉鋪散,她像是六月荷中的花精,熱烈又嬌媚,攜着一腔水墨的典雅,燃着這個年齡的勃勃生機。
媽媽笑了,“那個妹妹跳得最好是不是?”
秦臻點頭,是。
慕家的父母眉開眼笑,格外高興。
自那時起,她們有了交集。
但都是些帶有商務場合的交集:飯局、商業聚會……
直到高中,她們相處時身邊纔沒了大人,沒了合作、交易的背景音樂。
“這裡的星星好乾淨,比墩格爾酒店裡的水晶燈還要漂亮。”慕一顏走到了秦臻身前,擡眸望着她,“最後一晚,沒有什麼話想要對我這個倒數第二說嗎?”
秦臻低頭,那雙眼裡星光璀璨,爛漫似錦。
慕一顏肉眼可見地被曬黑了,可她還是那麼美,美得波光粼粼,靈氣四溢。
“……有。”秦臻後退了半步,伸出了手,“我想再看一次,你那天舞。”
不是在觥籌交錯、富麗堂皇的水晶燈下,而是在這一片澄澈溫柔的星光之間。
Y省的天好清澈,清澈得像是那一天空的繁星都披在了慕一顏身上一般,她穿上了織着繁星的紗裙。
慕一顏一愣,繼而笑了。她搭上了秦臻伸來的手,貼近了她。
“就是因爲每次你都只找我跳,所以我都沒什麼男人緣。”
秦臻摟住了慕一顏的腰,“我也沒有。”
“你沒有不是很正常麼,從小到大沒幾條裙子,參加的社團都是什麼籃球、跆拳道,女生們都把你當做參照物來找男朋友了。”
秦臻嗯了一聲,不知道該接什麼話,於是抱着慕一顏走了一輪又一輪的舞步。
她交際舞學的男步,因爲她的舞伴多是女孩。
沐浴着星光,這場舞安靜靜謐,當一切歸於平靜,慕一顏擡頭,直視着秦臻。
“如果非要在芝憶和我裡面選出一個留下來,你會選誰?”
秦臻抿脣,她不是很想回答這個問題,誰走她都不願意。
可慕一顏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叫她無法逃避。
良久,秦臻瞌眸,終於開口,“你。”
她的刺客技巧全是慕一顏所教,她的一招一式裡,早有了慕一顏揮之不去的身影。
付芝憶玩得最好的不是慕一顏,而是沈芙嘉,因爲連付芝憶都清楚,不論她和慕一顏打鬧得再是熱鬧,她終究插不進慕一顏和秦臻之間的羈絆。
很奇怪的羈絆,平淡如水,可卻源源不斷,一如這漫天的星光一般。
它不耀眼熾熱,可沒有人能插足於星光。
慕一顏眼睫一顫,她捂着脣倏地哭了出來。
她曾幾度想過在比賽中故意失誤,把自己的積分扣完,如此一來,付芝憶便能去參加比賽。
可當秦臻望着她,道出那個“你”字的剎那,慕一顏的計劃全盤打翻,砸落在地,粉粹了乾淨。
“怎麼辦……怎麼辦啊秦臻……”她沒有忍住,撲進秦臻懷裡痛哭出聲,“她很想參賽,她很想、很想!怎麼辦秦臻……怎麼辦……”
秦臻撫上了慕一顏的後背,她沒有說話,抱着慕一顏站着,直到她不再哭泣。
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
週二的上午,這是攻科生提交小球作業的最後時間。
付芝憶繃到了極致,可目前爲止,她只劈開了一顆乒乓,還沒有達到三顆的要求。
這個上午,宓茶連自己的訓練都無心顧及了,她時不時地瞄一眼付芝憶的進度,然後拿出手機看一眼時間。
到了今天,攻科生們每人只有三把鉛具,離訓練結束僅剩三十分鐘,付芝憶的鉛具只剩下了手中的一把,如果無法用這一把劈開剩下的兩隻乒乓,她將徹底告別全國大賽。
其中的利害關係,付芝憶比誰都清楚。
她今天的出汗比平時多了兩倍,牙冠一直緊咬着,宓茶的擔心越來越強烈。
付芝憶已經連續十天沒有好好睡過覺了,她的精神狀態和身體狀態差到了極點,眼中有着明顯的血絲,臉色也呈現出微微的青白,在這樣糟糕的情況下,她能夠成功劈開小小的球嗎?
離訓練結束還有十分鐘時,她劈開了第二顆乒乓。
宓茶屏着氣,只差一顆了!
付芝憶彎腰,將最後一顆球放在了面前,她眯了眯眼袋濃重的雙眼,在小球停止不動的剎那,集中全力一劍下劈——
咔……
宓茶倒吸一口氣,瞳孔驟縮。
最後一把鉛劍,斷了。
她失去了最後的機會。
場面一時寂靜,慕一顏指尖一顫,她看着付芝憶微微低垂着的側臉,大腦頓時一白,繼而被鋪天蓋地的酸楚淹沒。
她想要走去付芝憶身邊,可又覺得自己的立場實在不合適去安慰她。
如果不是暗殺加了分,付芝憶的分數本該是比她高的。
沈芙嘉朝着付芝憶邁了半步,她張了張嘴,還未喚出付芝憶的名字,付芝憶便突然擡手,撓了撓後腦勺,傻笑了兩聲,“哈哈,丟人了。”
她擡起頭,茫然望向了四周,“你們幹嘛都盯着我看,誰沒斷過劍啊,幹嘛就只看我一個?”
“芝憶……”沈芙嘉蹙眉,這一聲芝憶叫得飄忽不定,連她都組織不出安慰的話語。
慕一顏轉過了身,她快速眨着眼睛,不想在這個時候哭泣,那會讓付芝憶更加傷心。
可她總是憋不住眼淚,慕一顏死死捂着嘴,沒有發出聲音,只有肩膀在不停地輕顫。
秦臻走到她身邊,從儲物器裡拿了包紙巾給她。
付芝憶看見了慕一顏的動靜,臉上的傻笑凝固了一瞬,片刻,成了苦笑。
“我還沒走呢,你哭個啥,後面還有別的項目,說不定我就鹹魚翻身了呢。”
誰都清楚,沒有機會了。
沒有這二十分的加分,即便一組獲勝,付芝憶也追趕不上她們。
她搭上了慕一顏輕顫不止的肩,低聲對她道,“你別老是哭。”
“我就哭!”慕一顏抽出了張秦臻的紙,狠狠地擤鼻涕。
“……”付芝憶沉默了一會兒,她沒有像往常那樣懟回去,良久,她開口,道,“那別再在賽場上哭了。”
心軟,這是慕一顏最大的弊病。
說完,付芝憶提着手中斷成了兩半的廢劍,從慕一顏、從所有人的身邊走過。
十一點五十八,老師還沒吹結束哨,她先一步踏出了操場。
她還在,可今天的食堂裡的大圓桌上,只坐了八張椅子,多了張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