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英去了帷帽,抖掉斗篷上的雪,在婆子的攙扶下走進廳堂。
一旁的丫鬟寶心走上前取下雲英外罩的孔雀藍斗篷,露出裡面鵝黃織錦出風毛夾袍,那夾袍緊緊的裹着她的身段,十分妖嬈。
老夫人眯着眼打量雲英,抽了一口水煙:“回來了?今兒枯榮寺熱鬧嗎?”
雲英盈盈笑着:“熱鬧呢,可惜乾孃您沒看着,雲英特地給乾孃您供了一盞福壽燈,保佑乾孃多福多壽。”
艾老太太笑一笑:“你也是有心的,我讓你去請一副多子多孫符,你可是請了?”
雲英臉上如染了胭脂一般,羞怯的點頭。
老夫人笑起來,伸手過來:“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有乾孃在,早晚你都是你峙逸哥的媳婦,來,給你乾孃瞧瞧!”
雲英掏出一個紅絲線穿着的銀鎏金小牌。
老夫人看了看,笑笑的又還給了雲英:“現在求了,留着你以後用就好!這去寺裡祈福的事情,我往後也會另派人去的,你生得這般好模樣,若是被不相干的男人瞅見了,小心被人惦記上。”
雲英笑一笑,乖覺的道:“是!”
老夫人將她的手握住:“就知道你是個最老實聽話的,以後乾孃會好好疼你的。”
雲英垂了頭跪謝:“謝謝乾孃。”
老夫人滿意道:“好了,你也累了,下去洗個澡吧!”
雲英有些奇怪,大冬天的纔出去了一個白天,怎麼就要用得着洗澡了?一雙大眼睛仰視着艾老夫人,透着懵懂。其實心裡在打鼓,莫不是這老太太知道了些什麼?
老夫人原是打着自己的小九九,心虛的笑起來:“……我看你去了那麼遠的路,風塵僕僕的,那寺裡各色人等都有,一不小心就沾了那些人的晦氣,當是要洗洗纔好纔是。”轉身就對丫鬟寶心道:“去給二小姐備水。”
“是,老夫人。”
峙逸默默走進廳堂,屋中除了兩個婆子再無旁人。
峙逸皺眉問道:“老夫人呢?”
小丫鬟支支吾吾道:“夫人有些倦了,在內屋休息呢,囑咐爺來了,就到內屋去見她。”
峙逸點點頭,自己就往裡間去了,掀開簾子一陣熱氣撲面而來,香氣隨之四溢。
雲蒸霞蔚的霧氣之中,一個美人兒正坐在浴桶之中,長髮溼溼貼在臉上,皎潔的肩乳半露在外面,一雙純真的眼睛懵懂的看着他,一瞬不瞬,雖有驚慌之色,隨之而來的卻是瞭然。
峙逸有一瞬間的恍神,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只覺不好,猛地轉身,就看見兩個婆子正上來關門,峙逸飛起一腳踢在門板上。門板往後一震,一個婆子跌撲在地:“哎喲喂……”
峙逸看也不看她一眼,擡腳就走,毫不停留。
門外等候的艾維聽見聲音,覺得不對,衝了進來,就見峙逸面色不好的疾步走了出來,正要往裡頭去看個究竟,卻被兩個婆子死死攔在外頭:“……艾管事您可千萬進去不得啊。”艾維何等聰明,心中已然猜出了大半。轉身追了出去。
峙逸雙手背在身後疾步走着,艾維半天才追上了他。兀自還在喘氣:“爺……”
峙逸白着面孔,一聲不吭,半晌忽而爆發:“叫她滾,現在就叫她滾。”
艾維猶豫:“可是老夫人那邊……”
峙逸沉默了會子,到底沒再說話,眼神甚是嚇人。
雲鳳正在小廚房一邊忙活,一邊同廚娘說笑,忽而就見到那廚娘肅了臉色,默默離去。
雲鳳正待回頭,就感覺道有人從後頭緊緊貼住了她,雲鳳太熟悉這個懷抱的味道,回身一笑:“回來了啊!”
她穿着一件火紅的緞子夾襖,袖子老道手腕上,脖頸上帶着一隻金項圈,頭髮盤做矮髻,插着一隻小金鳳。
她笑起來梨渦淺顯,甜甜的。
峙逸舒服得忍不住嘆息,只有同雲鳳在一起的時候,他纔是全然放鬆的,不擔心被算計了去。
峙逸懶洋洋的把頭靠在雲鳳肩上:“嗯……你沒事瞎忙活啥啊?”
“我只是想要找點事情做,你又不讓我繡花,我閒不住。”
峙逸嗤一聲笑了,用手指沾着麪粉點了一下雲鳳的鼻子:“你啊,你把廚子的活兒做完了,廚子倒是享福了,我倒是好,沒人陪了!”
雲鳳紅了臉:“你都多大了,一天到晚要人陪着,也不膩歪。”
峙逸瞬間虎了臉:“你膩歪了?”
雲鳳沒吭聲,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鼻尖。
峙逸見她這麼不言不語的,突然就覺得同她有了距離感,心裡莫名的難受起來:“你在想什麼?”
“沒有。”雲鳳柔順地道。
峙逸皺了眉頭,自那次在書齋之後,雲鳳就變得對他千依百順起來,卻每每有一種心不在焉。這麼想着,遂將雲鳳摟緊了些,貼着她的耳朵呵氣:“你想要什麼?我給你買來。”他也不是個毛頭小夥子,對付女人還是有一套的,女人嘛,見到那些珠寶首飾、小恩小惠就會死心塌地,尤其是雲鳳這種頭腦簡單的,雖口裡說不要,你把東西弄來了,她反而比那些喊着要的女人還知道滿足,感恩。
雲鳳神色怏怏:“不必了,我什麼都不缺的。”
峙逸見她這個樣子,一股火氣上來了,冷冷道:“每回都這樣,你同我客氣什麼?總是這麼虛僞,有意思嗎?”
雲鳳停了手上的動作,扭頭看他:“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本來就覺得什麼都不缺,我爲什麼又要騙你?”
峙逸知道她是個擰的,也不同她硬吵,哼了一聲:“那你想怎麼樣?”
雲鳳沉默了會子,最近峙逸也不知道怎麼了,莫名其妙的讓柳媽收了她的繡墩,說什麼不讓她刺繡了,說那玩意兒傷眼睛費神熬身體,他又不是養不活她,看到她繡個沒完就鬧心。
雲鳳咬了咬脣,不知道現在這個時候提出這個要求,他會應允嗎?
峙逸見雲鳳又陷入沉思,不耐煩的搖晃了一下她,撒嬌似的:“說啊!”
雲鳳舔了舔有些乾的嘴脣:“我想你把……繡墩還了我,成不?”
這原是發自她內心的願望,她刺繡不是所謂謀生或是打發時間那麼簡單,而是真心的喜好,峙逸不讓她繡了,她覺得手癢得厲害,每天都心不在焉。
雲鳳話音未落,峙逸就皺了眉斥責道:“如今天氣這般冷了,你看看秀雅長得那般壯實每日裡都還拿着手爐烘着,你自己一點都不愛惜自己,每日裡要繡花,若是凍了手怎麼辦?”
這分明是藉口嘛!
雲鳳苦笑:“我哪有這麼的嬌貴?屋裡地龍火生着,哪裡就那麼容易……”
峙逸前日裡收了雲鳳的繡墩,是有些緣故的。
近日裡胡之康迷上了易經,愛給人算個命什麼的,拉到了他頭上,他想也不想就把雲鳳的八字說給了胡之康,胡之康一算,說這八字奇差,克父母剋夫君克子女,還是短壽的,陽壽活不過三十五。
峙逸聽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回來就看到雲鳳坐在那兒繡花,火爐裡碳燃盡了,一雙手凍得發紅,她都似沒知覺一般。
不知道爲什麼,見到雲鳳這般專注於除他之外的事情上面,峙逸就不舒服了,更想着她每日這麼伏案苦繡,對身體也沒有好處。索性就叫柳媽收了雲鳳的繡墩。
峙逸不耐煩的打斷雲鳳道:“你沒事就看看書就好,或是同秀雅打打牌也罷,不要再擺弄那些針線玩意兒了。怎麼……難道你又想讓我不開心嗎?”
雲鳳原不想得罪峙逸,心裡苦惱,忽而想道大不了他不在她偷着繡就是了,這麼一想,之前的抑鬱一掃而空,笑了起來。嘴裡還裝作試探的問起來:“那……開春了我還能繡嗎?”
峙逸見雲鳳妥協了,心想着在她心裡面還是他艾少爺最重要了,一高興,抱得雲鳳越發緊了。嘴裡卻還撒嬌道:“那得看本少爺的心情嘞,看你伺候我伺候得怎麼樣!”
錦墨從外間盤賬回來,大老遠就看道錦燕抱着穿得像個球一樣的大姐兒在外頭走動,走過去同大姐兒玩鬧了一忽兒,見屋裡簾子遮得嚴實,問錦燕道:“裡頭坐的是誰?”
錦燕貼着她的耳朵道:“還能有誰,不就是那艾壽家的老虔婆嗎?她一來,準沒好事,也不知道是誰要遭殃了。”
錦墨不說話,見白胖的大姐兒正用一雙純真澄淨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笑起來,捏捏大姐兒的臉,逗她道:“大姐兒看啥呢……”大姐兒傻兮兮衝她一笑,薔薇色的嘴脣裂開來,一顆牙都沒有。
蘭璇聽見大姐兒活潑的笑聲從外間傳來,臉上露出短暫而溫柔的笑容,轉臉過來,確實另一番表情,冷冷的對艾壽家的道:“你剛剛說的可都是真的?”
艾壽家的賭咒:“奶奶啊,我就是騙天王老子也不敢騙您啊,原是前些日子您讓我查探東屋的事情,東屋那邊滴水不漏,我原是無從下手,就賄賂了素琴姨奶奶那邊的一個小丫頭,那丫頭也是個貪財的,老奴略使了些手段,她就一股腦的給我說了。
“她說原來那秀雅根本不可能同少爺好上,她根本連男人都不會喜歡。老奴就問她怎麼知道的這麼確鑿,她說這事兒素琴那屋的丫鬟多少都知道一點。
她原是聽以前的丫頭說的,說是素琴姨奶奶從前也同一個丫頭要好,後來有了秀雅,那丫頭還同她鬧過,素琴姨奶奶爲了秀雅就把那丫頭給配出去了,誰知這丫頭同男人沒過兩年就跑到庵裡做了姑子。”艾壽家的貼着蘭璇又道:“奶奶知道那庵裡都是些女人,這丫頭既然是喜歡女人的,在裡面那就是如魚得水了啊……老奴我又去那庵裡探過,說是那丫頭原是庵裡得力的,常有官家小姐、媳婦由她招待在那兒吃齋,夜宿什麼的,曉不得是幹些什麼勾當……”
蘭璇不是沒經過人事的小丫頭,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也是有所耳聞,冷冷一笑:“你可是拿着證據了?”
艾壽家的點點頭:“自然是有的。”
蘭璇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我說那素琴平日裡怎麼本分成這樣?想不到她竟是個最膽大包天的,哼哼,也不知道老夫人知道了這事要作何處置。”
心中一番計較,大致將這事情的來龍去脈推算了個七七八八。
雖然心裡早有底,此時心中卻還是免不了妒恨交加,想着峙逸竟不計較素琴這件事,只爲了掩護那寡婦,此時恨不得親手剮了雲鳳。
艾壽家的繼續道:“若真是這樣,那麼老奴估摸着少爺把秀雅放在屋裡,怕是因着拿了素琴姨奶奶的把柄,讓那兩個給東屋的打個掩護罷了!”
蘭璇冷笑一聲:“這我原本就知道了,用不着你說。”
艾壽家的知道蘭璇素來心機深沉,也不問她是如何知曉的,繼續道:“依奶奶看,素琴姨奶奶這件事……”
蘭璇冷冷笑道:“這屋裡這麼多女人,怎麼犯得着我們來牽頭做這等得罪人的事兒……哼哼,你等着看吧,自有人幫我們把這事兒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