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似有些哽咽,聲音略略沙啞:“鳳兒……”
那聲音無比熟悉,同多年前沒有什麼不同。
雲鳳在這一刻激動得無以復加,幾乎忘記了自己同阮俊誠相見之前是怎樣一番遭遇,心心念唸的不過是面前這個人過得好不好、是不是吃過許多苦的問題,捉着阮俊誠的手就一一問了起來。
阮俊誠的神色在如今稀爛的五官後面幾乎看不出來。
一雙烏珠只是死死盯着雲鳳,看着她臉上神色變幻,似乎一絲一毫都不願放過,忽而就笑了:“我很好。”她見了他嚇人的臉,竟是沒有流露出半分嫌惡。即使是裝的,也難逃他的眼睛,這麼看來,如同他想的一樣,她還是那個她,一顆心緊緊綁在他身上,好騙極了。
雲鳳心疼的伸手在阮俊誠臉上撫摸:“這是怎麼回事?被火燒到了嗎?當時一定很疼吧!”她記得阮俊誠身體一向並不是很好,她看他這樣子,這些年許是遭過許多罪了吧!
這麼想來,雲鳳心裡隱隱作痛,拉着阮俊誠問起來:“當年你是怎麼逃出來的……你做什麼不來找我?”嘴裡莫名就苦澀起來。
阮俊誠注視她良久,淡淡道:“我很好。當年原是我爹的一箇舊幕僚收買了行刑的儈子手,斬首的時候將我掉了包,我被他帶到了江南,去年纔回了京城的。”他一貫話不多,溫潤的說完就完了,從不細細解釋。
雲鳳忽然覺得眼前的阮俊誠又有些不同了,也許他並沒有變,只是她同艾峙逸相處久了。就發現了他的不同了,阿誠說話雖然溫柔,卻處處透着一股子疏淡,同艾峙逸那熾烈的急脾氣一點都不同,從前她實心實意的喜歡着他,便不曾察覺,現在想起來從前的夫妻生活雖真正稱得上舉案齊眉,卻到底有些過於相敬如賓,他們從未紅過臉吵過架,卻好得太過客氣。
“既是如此,你在天牢裡可是知道了這些?當年爲何不告訴我?”想起剛剛得知他死訊的那段日子幾乎活下去的動力都沒有了,她心裡莫名就生出一股子憤懣來。
“情況危急,我爹說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就連我娘都是不知道的。”阮俊誠解釋起來頗有些悠哉,似乎早就知道雲鳳會問這個問題。
雲鳳轉念一想,阮俊誠這些年揹着全家血債,背井離鄉,吃過的苦楚,恐怕只比她多,不比她少。這麼想來,又不怎麼怨他了,想起自己同艾峙逸,心裡忍不住就抽痛起來,原是怪她自己水性楊花,又能怪他什麼呢。
阮俊誠看着雲鳳臉上不斷轉換的神色,心知依照她的脾氣,這些年應當也吃了不少苦,溫柔道:“這些年你過得好嗎?你在怪我嗎?”
雲鳳訥訥無言半晌,咬脣道:“你爲什麼不來尋我?如果你一直活着……”也許我同艾峙逸就……但是這話叫她如何說?
“……我好幾次差點就想不開要去死掉了,但是記得你最後同我說的話,我還是忍住了,雖活着,同以前卻大不相同了……”雲鳳神色略帶幾分婉轉哀怨,她最後這句話,原是大有深意的,若是阮俊誠早點來找她,她也許還沒有同艾峙逸……可是如今一切已經成了定局,原是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阮俊誠卻並不知道箇中緣由,他輕聲道:“怎麼不同了?我知道你已再嫁,可是你是沒有辦法,我並不嫌棄。”伸手握住雲鳳的手:“莫非是你嫌棄我了?嫌棄我的臉?嫌棄我如今一無所有?”
他們如此已然捱得十分近了,雲鳳卻沒有半分心神盪漾的意思,訥訥道:“你把我說成什麼人了。”竟是直直往後退了半步。她原是想起峙逸,一顆心也就漸漸的冷靜下來了。
阮俊誠以爲雲鳳是被誤會而惱怒,輕輕笑了:“你是怎樣的,我還是知道的。”這些年經歷許多,他原是知道不管發生了什麼,她一定會在原地等他,所以他纔有自信將她放在京城,只待要用到她的時候再來尋她。
這麼想着,越發同雲鳳親密起來。
殊不知雲鳳如今已身心都是峙逸的了,見阮俊誠對自己這般,不免尷尬,卻不知該如何告訴他她已經變了心腸,眼看着阮俊誠已經靠了過來,她轉頭打量四周,不動聲色的退開。
這裡不過是一座極其普通的民宅,毫無特色,雲鳳透過窗戶看得到疏疏朗朗的幾隻梅花正在吐蕊,皺眉問道:“這是哪兒?”後知後覺的她這纔想起自己之前遇到的危險。
阮俊誠一雙眼睛靜靜看着她,答道:“京城。”說的純乎是廢話了。
雲鳳看這天色,微微陰暗,說不出是黎明還是黃昏,心想着自己失蹤了,峙逸一定極其擔心,這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了,以峙逸那個脾氣,莫不是要急瘋了,臉色略帶焦急的問道:“這裡離艾府遠嗎?你是……怎麼把我帶到這兒來的?”
思及此,她才意識到,阮俊誠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他同昨天那些人又有什麼關係?這原是十分蹊蹺的事情。
雲鳳心裡莫名有些害怕起來,注視着眼前的阮俊誠,他瘦了些,顯得更高了,氣質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添了些霸氣,同以前大不相同了,他的臉雖毀了,可是那出塵的氣質卻是沒有變的,所有東西加在一起,此時整個人看起來詭異無比。
“這裡原是城西,同艾府隔得不十分遠,我的戲班子昨兒接了艾府的戲唱,我便想借機去尋你,卻正巧遇到那些歹人想要綁架了你去,於是我便救了你。”阮大公子說起瞎話來也是毫不費力的。
雲鳳聽得雲裡霧裡,什麼戲班子?難道是永熹班?她記得阮俊誠原是手無縛雞之力書生,怎麼又能從歹人手上救自己出來呢?
“你,他們那般厲害,你受傷了嗎?”雲鳳關切問道。
阮俊誠忽而笑起來,答非所問:“沒有人見到這張臉不害怕的,你卻始終直視着我,你不怕嗎?”他的聲音有絲柔軟,似乎是從心底透出來的。微微一笑,伸手將臉上僞裝撕去。
雲鳳眼睜睜的看着那醜陋恐怖的膠狀面具一點點被他那雙素手撕了下來,露出曾經那鮮妍動人的面容。
她驚駭的以手掩脣:“這是什麼?你……騙我!”
阮俊誠輕笑:“爲防止被人認出,我平素都是戴着它的,並沒有騙你的意思。”
雲鳳想着阮俊誠身份特殊,自然有許多顧忌,便不再多言,卻不明白既然能逃出生天,他做什麼還要進京到天子腳下晃……
如此想來,雲鳳心一顫:“你回京城,是來尋我的嗎?”
阮俊誠笑起來:“這是其一。”
雲鳳此時豈能將自己同峙逸的事情說出口來,只得繼續道:“戲班子?你同永熹班……”
“這班子是我開的。”
雲鳳驟然想起不久前艾峙逸原是帶她去永熹班看過一回戲的,那麼自己同峙逸的親暱阮俊誠恐怕都盡收眼底了。
這麼想來,心裡一股悲涼,越發覺得對不起阮俊誠……
阮俊誠見雲鳳神色鬱郁,卻只以爲她在恨他與她一直住在同一座城,也分明知道她的下落,卻爲何隔了許久纔來尋她,就想着如何同她解釋,卻不知道雲鳳的滿心愧疚。
那日艾峙逸帶雲鳳去看戲,他原是知道的,也在暗處觀察着,看到鄭福喜來了,心裡便了然,知道艾峙逸一定是知道了雲鳳的身世,所以才帶着雲鳳見鄭福喜,他對艾峙逸的爲人早有耳聞,心想着這賊精的小子莫不是想到利用雲鳳的身份討些什麼便宜。哪裡知道雲鳳同峙逸之間完全是他想象不到的另一番光景。
阮俊誠一邊想着如何同雲鳳解釋,一邊細細打量着她。
她穿着一件錦襖,淡淡的綠色,珍珠做的盤扣,袖口領口點綴着白色的狐毛,越發襯得她膚色如玉,此時一雙修長秀美的眉毛微微蹙着,五官在憂鬱的籠罩下有種莫名的美感,她似乎比從前更美了。還有一種少婦的溫潤美感撓得阮俊誠心裡直癢癢。
說實話,他一年前回京之時就想找她了,其實他待她也不是全無情分可言的,但是一則他如今危險得很,不知道朝廷對他有沒有警惕,二則艾府守衛非常嚴密,幾乎是個鐵門栓,外人難以進去,加上雲鳳身份特殊,他知道自然有人對她暗中監視,他絕不可以爲了一個她就壞了自己的全盤計劃。
雲鳳小心試探道:“上回我跟着艾少爺也去過永熹班的戲的,你可曾見過我?”
其實那一次阮俊誠也是想借機接近雲鳳的,無奈緊要關頭那風流狀元李穆竟然上前去調戲雲鳳,折了他大好的機會。嘴裡卻道:“原是聽說了,卻沒見到。”
雲鳳原是個糊塗的,哪裡知道這背後的事情,又道:“那打劫我的三個歹人原是厲害的很,可是傷了你?同我一起的還有個嬤嬤,你可是見到了?那三人見了你把我劫走會不會同人說起,那你會不會有危險?”一口氣又問了一堆。
阮俊誠哼一笑:“你大可放心,憑他們豈能碰到我的毫毛?那嬤嬤原是被他們藥倒罷了,無甚大礙,那三人已被我下屬殺掉,你放心,死人是不能開口的。”
雲鳳不由大驚,在她的印象裡,阮俊誠就是殺一隻雞都是滿心不忍,如今說起殺人來,卻爲何如此這般輕描淡寫,似乎還有幾分快意,讓她不禁害怕起來,臉上也就自然而然流露出驚懼的神色。
阮俊誠見她這樣,不禁皺眉:“你怎麼了?害怕了?他們不過是些不相關的人罷了,死不足惜,如若不是我救下你,他們不知道要對你做出什麼事來呢。”他不明白,他剛剛面容那般嚇人,她卻一點都不怕,爲什麼現在卻流露出驚恐的神色,不知爲何,心中煩躁起來,執起雲鳳的手道:“你放心,以後我會保護你的,你大可不用害怕了。”
沒有料到的是,雲鳳卻掙脫了他的手:“我……阿誠……我想要回去了。我一直不在,他……他會急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