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桂寒着一張臉正要從王府出去,遠遠就看見一羣武將從前廳那邊過來,啓瑜也在其中,他本就高大,一身銀白的鎧甲越發襯得他戰神一般威武,平素習慣笑得眯縫的雙眼此時似也閃着寒光,氣質高貴威武,真真鶴立雞羣。
月桂出身低微,很有些匪氣,同誰都是結交得來的,但是從骨子裡對那些出身格外高貴的人都心存着一股莫名的懼意和恨意,心裡清楚他們同她不是一路人。
她從前同啓瑜嬉戲胡鬧,是因爲覺得他憨傻可愛,又同她同歲,也從未把他皇天貴胄的身份當做一回事。
今日一看,卻真的覺出他的不一樣來,連帶着又想起牡丹剛剛拜託她的事情,真覺得這些皇親國戚,臉面上如珠如玉,一片花團錦簇,真真背地裡是一本爛帳,污穢不堪,誰也不知道他們那漂亮的皮囊裡頭裹的是怎樣的心思。
她怎麼都想不到,秀月小姐肚子裡的孩子的爹怎麼會是那個閻羅一般的六王爺的,也更想不通那六王爺爲什麼要把自己的女人又送給自己的弟弟,還能裝作沒事人一般。
只能佩服這些人的厚臉皮了。
這麼想來,月桂就怪起自己從前的莽撞來了,人家同自己本就是天差地別一般,也許根本不曾看得起過自己,只是面子上裝得好看罷了,她卻還腆着臉胡纏,丟人到家了。
月桂這麼想通了,就貼着牆根低着頭往外磨蹭,想要裝作不認得那啓瑜。
那一羣人都是一臉疲態,似是剛從戰場上下來一般,懶洋洋的也不說什麼話,月桂眼看就要走過去了,心裡長吁一口氣,卻聽到熟悉的聲音傳過來:“月桂?”
月桂心裡暗叫一聲不好,頭皮發麻。
“你怎麼來了?”剛剛的疑問已然變作此時的歡喜。
月桂不得不停下來,轉過臉,低着聲音低着頭屈膝一禮:“九王爺。”耳邊傳來中年男人曖昧的笑聲:“王爺若是有事,屬下們先行片刻便是。”
啓瑜似乎並未打算辯解什麼,孩童般的笑笑:“多謝王將軍,小王稍後便到。”一陣甲冑的咔咔聲,一行人已經去得遠了。
啓瑜衝着月桂笑:“你今兒個怎麼也這麼有規矩了?”伸出一隻手撩了一下她的額發。
月桂退後了一步:“六王爺請自重。”
啓瑜微微皺了眉,換了話題:“你這是怎麼了?吃錯藥了?你今兒是來看秀月的嗎?”
月桂板着臉“嗯”了一聲。
一抹了然的神色在啓瑜臉上轉瞬即逝,他呵呵一笑:“她好嗎,我最近忙急了,都沒有顧得上她來了。”
月桂哼一聲:“側王妃好不好,王爺自去看過便知道了,時候不早了,月桂該走了。”她轉身欲走,卻被啓瑜鉗住了手腕。
“先別走,我還有點事情想要問問你。”
月桂心虛:“月桂不明白王爺的意思……”話音未落,卻見啓瑜順手推開了她背後的一扇房門,拽着她的手,把她給拖了進去。轉身鎖了門兀自解着甲冑。
月桂吃驚:“你這是……”
啓瑜將好不容易解下的軟甲隨手拋在美人榻上,那猙獰的獸頭護心鏡讓月桂嚥了咽口水,慢慢摸着袖子深處那一把用來防身的西域寶刀。
啓瑜本在埋頭解着手上的護甲,覺出月桂不對來,擡頭看着她,一臉愕然:“你這是幹嘛?天氣太熱了,穿着甲冑真是難受,我早就受不了了,也不知道那丫鬟是有多恨我,這也綁得太緊了,你快過來幫幫我。”這麼說着,還把手臂伸到月桂面前:“這個護腕太他媽緊了,我得解多久啊……”
月桂突然覺得自己剛剛看到所謂英明威武的形象都是幻覺,想着這傻瓜也幹不出什麼來,低着頭細心給他解起來。啓瑜的身上充斥着一種男人味道,讓她莫名其妙紅了臉。
啓瑜柔聲道:“很難解吧!”
月桂點點頭:“嗯,不過快好了。”
啓瑜臉上閃現一絲笑容:“她剛剛跟你說了些什麼?”
月桂沒有反應過來:“嗯?啊,沒說什麼,王爺知道的,側王妃性子有些孤僻,加上……”月桂本就是順着嘴往下說,一想到牡丹肚子裡的孩子不是啓瑜的,就有些說不下去了。
啓瑜笑一笑,一臉的沒心沒肺:“加上什麼?”
“……王爺,解好了!”月桂顧左右而言他。
啓瑜揉了揉鬆快了的手腕,自然而然的把另一隻手伸了過來:“她是不是讓你去找我六哥?嗯?”
月桂的心漏跳了一拍:他怎麼什麼都知道?
“……沒有啊,王爺說的話月桂不明白。”
啓瑜看了她一眼,豪邁的一揮手:“你何必爲她瞞我,說實話,她已經求過許多人了,要不我怎麼把她身邊的親隨都給撤了,要是讓人都知道了她那肚子裡頭的孩子是我六哥的,你讓我怎麼做人啊。再說了,就算她去了,也未必見得着我六哥。實話說了吧,我父皇已經把他軟禁了,就連我都難得見到他。”
月桂聽了他這話,到底有些驚愕,手上停了停。
她記得那日喜宴上,那六王爺見了她那般驚詫的樣子,怕也是因爲她同牡丹長得像吧,這麼看來,他們應當也是情根深種了,可是爲何明明那樣愛着,還要把心愛之人拱手送給旁人呢?她真是不明白,回神見啓瑜似乎也在自言自語:“……他們也真是一對冤家……”
月桂不做聲,擡眼看着啓瑜。
啓瑜長嘆了一口氣:“我大哥、五哥的死都同六哥脫不了干係,如今父皇就只有我們兩個兒子了,他就又故技重施想要加害與我,不惜把秀月都送了過來,殊不知她哪裡是他心中的千依百順的女子……”
月桂有些怔怔然,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啓瑜笑了笑:“沒想到我倒是真的漁翁得利了一回。我原本想着要好好待秀月姐姐的,而且我母親竟然也奇異般的答應她同我一起,我正不明白怎麼什麼好事都讓我趕上了,後來才知道,原來我是個真正的傻瓜。”
月桂大張着嘴巴,不明白他同自己說這些作甚麼。
啓瑜笑了笑,繼續道:“她原是冰雪聰明,知道他把她給了我,就算他日他真的能得償所願,她也活不成,乾脆孤注一擲……唉……她是他身邊的人,他做的什麼她不知道啊,我六哥也太那啥了,爲了她,什麼都沒有了。”
月桂皺了皺眉頭,幽幽道:“若她真的愛他,爲何又捨得這般害他,這不是矛盾的嗎?”
啓瑜似乎很高興月桂將他的話聽進去了,認真道:“因爲她有了身孕,所以她一定要護住孩子啊。你想啊,我六哥已經有了好多孩子了,也未必會稀罕她肚子裡的這一個,唉……”
月桂聽他這麼說,心裡就打起鼓來:果真是這樣的話,爲什麼牡丹剛剛還要求她想法設法讓她再見那六王爺一面呢?既然她知道他是個不仁不義的人,又爲了腹中胎兒背叛了他,爲什麼還要見他呢?
月桂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想了,側頭看了一眼啓瑜:“這樣的事情,你做什麼又要同我說呢?”
啓瑜嘆一口氣,掀了掀眼皮:“自這次六哥事發,許多人對我改變了看法,我以前都希冀他們把我看做大人,現在他們倒真是這樣了,卻夾着一層小心翼翼,似乎把我當做虎狼一般,母親也難得的讚賞了我,但是……這些卻讓我很難受。我自然也不會跟他們解釋什麼,許多事情,越描越黑,我心裡憋得難受,就想找個人說說。”
月桂凝神想了會子:“你倒是會撇清,把自己說得多好似的,若是你真的這麼高尚,爲什麼要這般對待她?”
啓瑜苦笑:“我如何對待她了?六哥要害我,我還能不自保嗎?當然活命要緊,再說了,她壓根……壓根就……唉,是我自作多情,新婚之夜她就把她的計劃和盤托出了,我也不過是她報復我六哥的手段罷了,平日裡……她根本就不想見到我,我又何苦湊上去討嫌呢?”
月桂在李穆身邊做了許多年的大丫鬟,尋常府邸裡的那些事情,她心中也是爛熟的,啓瑜身爲主子,不去看牡丹,下人自然見風使舵,加上牡丹肚子裡又懷着旁人的孩子,大家怕是更加厭惡,她落到這般田地,原也不能全怪啓瑜。
月桂想了想,也覺得啓瑜怪可憐的,搔搔腦袋道:“不然我同我們公子說說,把秀月小姐接回去得了,也給你少添些麻煩。”
啓瑜也沒有節外生枝,“嗯”了一聲:“我早就這麼想來着,只是無奈最近太忙了。”
月桂就想問你忙啥呢,卻又覺得自己同啓瑜未免太親近了些,以後若是把小姐接回府,他們怕是鮮少能再見,何必弄得那麼熟稔呢,支吾了一番道:“那……我回去了。”
啓瑜又“嗯”了一聲,有些遲疑,似有話要說,到底是沒說出口,幾步走到門邊,“刷拉”一聲爲月桂啓開了屋門:“你去吧!”
月桂走到門邊,回頭看了他一眼:“你放心,我不會把你同我說的事情同旁人說的!”
啓瑜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眉眼彎彎:“我就知道你是個好姑娘。”
月桂略點點頭,就回身要走,卻正看見李穆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不遠處,身畔陪着一位容色曖昧的武將,李穆臉上似有些驚愕,表情甚是複雜。
月桂有幾分不解的歪着頭,不明白李穆這是怎麼了,殊不知她剛剛同啓瑜那番做派在旁人眼中是多麼的曖昧。
只見啓瑜去了軟甲,一件單衣敞着襟懷,露出小麥色的胸膛,斜倚着門扉望着月桂笑得溫柔,月桂站的位置似被他圈在懷裡,也笑得鮮豔明媚。
那武將笑得極賊,略有所指:“王爺,狀元爺等了您有一會子了。”
啓瑜不明就裡,笑得歡暢:“大舅子來了,真是難得啊。”
李穆只是微微點頭,神色不甚愉悅,對月桂道:“你一個下人,同王爺這般你我相稱,沒大沒小,成何體統?”
月桂吐了吐舌頭,走到李穆身後,卻發現李穆手已經握成了拳頭,曉不得爲了什麼氣成這副模樣。
那武將原是啓瑜的親信,早已看出啓瑜對月桂的不同,笑一笑:“狀元爺也不要太苛責下人,這姑娘身份雖低,但是看上去同王爺也是投緣得很,狀元爺身畔向來美女如雲,也不差這一個兩個的,不如把這姑娘給了王爺,豈不可好?”
話雖然是半開玩笑說的,啓瑜同月桂卻一下子屏住了呼吸,月桂心裡喜歡李穆,生怕他隨口就把她許給了啓瑜,小心肝怦怦跳着。
李穆笑了笑:“這原是我做不得主的,還要問她自己的意願。”這麼說着,就笑吟吟的看向月桂,眼中卻不知怎麼帶着一股殺意。
還不待月桂開口,啓瑜卻已經說話了:“說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小王剛剛不過是讓月桂姑娘順手給小王卸個護甲罷了,真是勞煩姑娘了。”
月桂有幾分感激的回頭看着啓瑜。
啓瑜也對她笑了。
這一番眉眼官司卻又讓李穆神色陰沉了些。
啓瑜正納悶李穆爲何而來,李穆就開口了:“草民這次來王府叨擾,實不相瞞,其實是爲了老友。”
“哦?”
“聽說王爺這兩日都在艾府地道里頭清理反賊,不知可有艾大人音信?”
啓瑜皺了皺眉頭:“本王也在找他的下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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