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惟德被妹妹說的啞口無言,半日後他回到自己府裡,妻子胡氏正在西窗下做針線,看到他進門,挑了挑眉,說道:“如何啊?”
不等盛惟德回答,她又講,“依我說,你這樣來來回回的忙碌,不過是吃力不討好!也幸虧妹妹敬重你,不跟你計較,不然咱們可都是裡外不是人了!”
“我就這麼一個嫡妹,她也就寧昌一個孩子,這都多少年了,母子兩個的關係非但沒有隨着相處時間好轉起來,反而越發的勢同水火……你說叫我怎麼能夠不擔心?”盛惟德唉聲嘆氣的同妻子隔幾坐下,說道,“只是她跟寧昌也真不愧是母子,居然沒有一個肯讓步的,都是要對方先低頭才成……唉!”
胡氏笑了笑,說道:“你啊要麼勸一勸外甥,想讓妹妹做低伏小那怎麼可能?我聽說,我沒進門前,因爲一些事情,妹妹當衆對着已故的祖母,那都是寸步不讓的!那會兒妹妹還沒當家,什麼都要指着家裡,對着長輩,尚且這樣倔強。何況如今寧昌既是她的子嗣,她也沒什麼要求着寧昌的地方?”
盛惟德說道:“到底親生母子,何必如此計較?”
“那我還說寧昌到底是做兒子的,何必這樣忤逆呢?”胡氏搖着頭,說道,“他們孃兒又沒誰求着你,甚至還覺得你過於多管閒事了,你幹嘛非要照你的想法去摻和人家家務事?”
盛惟德皺眉道:“什麼叫做人家家務事?那是咱們的妹妹跟外甥!”
又說,“而且妹妹最近越發厭煩寧昌,甚至都不想將家產傳給他……”
“妹妹不想將家產傳給寧昌,打算傳給的無非就是侄子。”胡氏道,“到時候咱們叫孩子們別要不就是了?何況妹妹只是這麼說,未必下得了這決心呢?你這樣成天上趕着去勸,沒準妹妹放不下面子,越發的不肯下臺了!到時候反而弄巧成拙。”
盛惟德想想也是,接下來果然就沒有去打擾盛惟嬈了。
這情況盛惟嬈固然樂得清淨,盛寧昌卻有點急了。
本來作爲獨子,還是唯一的孩子,就算有些忤逆,繼承家業終歸是沒有問題的。
然而親孃是盛惟嬈的話,盛寧昌卻也不敢肯定了。
畢竟之前這親孃拎着他上衙門時的冷漠,至今都讓他想起來就覺得心悸:這個生身之母既然能夠將他一扔十幾年,母子團聚之後明知道他這些年來過的很不好,也不肯放下身段來彌補……難道還能指望她跟那些爲孩子生爲孩子死、爲孩子辛苦一輩子不計回報的母親比?
盛寧昌心裡非常的怨憤,覺得自己攤上這種親孃簡直就是倒盡了八輩子黴,甚至生出不告而別遠走高飛的想法來,要看盛惟嬈膝下空虛之後,是如何後悔的樣子。
然而理智告訴他這一手對盛惟嬈根本不可能有用,做了之後只會坑自己。
歸根到底,就是盛惟嬈完全不需要指望他這個兒子養老。
糾結了好幾日之後,盛寧昌不得不承認,自己這些年來過於荒廢,離開了盛惟嬈,便是一無是處。
假如這個母親是個被親情轄制的,願意對他千依百順寵愛有加也還罷了,可是她不是,那麼主動權就完全在她手裡了。
由於這些年來紈絝放蕩的名聲,盛惟嬈這會兒若是將他趕出家門,裡裡外外的人都會覺得全是他的不是。
不提這些賭氣的話,但凡他有自立的能力,離開盛惟嬈也能過活,好歹也能遠走高飛,而不是成天跟她相看兩厭。
盛寧昌心潮起伏,最終決定趁着還能夠跟這親孃相處的時間裡,重拾書本,能學一點是一點。
他的轉變起初沒人在意,因爲這些年來,盛惟德等親戚在勸說盛惟嬈的時候,也不是沒勸過他。
只是他一來不肯對盛惟嬈低頭,二來呢又實在沒恆心,學什麼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以至於親戚們對他失望之餘,都懶得再浪費口舌了……到底他們各有子女,本來就不可能將太多精力放在盛寧昌身上。
如果盛寧昌是個可造之材,也許他們會格外照顧點。
可這外甥如盛惟嬈所言,活脫脫就是盛蘭斯第二,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盛蘭斯當初在盛家就很不受歡迎,只是他比外孫命好,有已故的明老夫人護着。
盛寧昌沒有,也只能落寞的隨波逐流。
他這次洗心革面,衆人知道後,只是笑笑,私下討論了下他能堅持個三天還是五天,轉頭也就拋開。
真正叫他們譁然的,是三年之後,盛寧昌居然考過了童生試!
這個成就老實說在盛家不算什麼,因爲不提盛寧昌的伯祖父、如今的夔國公,也不提他姨父、如今的太上皇,只說跟他同輩的盛家子弟裡頭,已經出了兩個進士。
儘管其中之一是夔國公的幼子、盛太后的胞弟盛惟元,幼年就隨父母去了長安,跟南風郡盛家這邊可以說基本上沒什麼感情。然而南風郡盛家,盛惟德的長子盛寧樺,在前年的會試裡,也是險險入了二甲的。
這種情況下,家裡多個秀才,還是年紀不小的秀才,老實說也真沒什麼好激動的。
只是這個人是一直不學無術不學好的盛寧昌,上上下下還是驚訝了好一陣。
盛惟德尤其的高興,專門去找盛惟嬈道賀。
盛惟嬈對此卻是波瀾不驚,道:“只是一個秀才而已,比他長輩、兄弟差遠了!而且將來如何也未可知……大哥何必這樣興高采烈?”
盛惟德覺得這妹妹對於母子情分太冷漠了,就責備她道:“早先你嫌這孩子不學好,如今他終於開了竅,開始上進了,你也沒什麼高興的,甚至還想潑孩子冷水……你說你到底要孩子怎麼樣?要是一早就不想要他,卻何必將他接回身邊?讓他什麼都不知道的在外頭過一輩子,只暗中照拂,興許你們都比現在過的舒心呢?”
“……”盛惟嬈沉默了會兒,嘆息道,“我可不就是後悔接了他到身邊來嗎?歸根到底是當初還是怕了,以爲沒有孩子傍身,年老之後會沒依靠。其實仔細想想……大哥跟侄子不可能不管我的,我有什麼好怕的呢?”
盛惟德說道:“我們是不會不管你,可是我們到底只是你兄長跟侄子,寧昌卻是你唯一的孩子。”
兄妹倆這次談話還是不歡而散,接下來盛惟德沒有再來找盛惟嬈,卻花大力氣從鄰近的郡中請了位名師過來,指點盛寧昌。
這情況盛寧昌固然感激不盡,盛惟德的兒子、侄子們卻都很有意見,因爲他們一羣人在盛家的族學裡唸書到現在,南風盛家如今的家主盛惟德,並沒有給他們付出這樣的人情跟心血,反倒是盛寧昌一個頂着盛家姓氏的外人,被家主如此垂青,誰不覺得委屈?
由於這個緣故,盛寧昌在族學裡受到很大的排斥。
他本來就因爲早年受的委屈,心裡一直存着股子怨憤之氣,對盛惟嬈不滿的同時,對整個盛家,除了格外關心他的盛惟德之外,也是存着生疏。
如今被一干表兄弟聯手起來冷淡,多年積累的惡習就有擡頭之勢,連着幾日曠了課。
於是盛家子弟越發有理由了,一塊兒到盛惟德跟前說他本性再次暴露,根本不配專門請名師教誨。
這件事情在盛家鬧了好久,最後還是胡氏出來圓場的。
然而胡氏跟丈夫盛惟德的想法不同,她沒有覬覦小姑子家業的意思,可是對盛寧昌這個外甥,真心喜歡不起來。
這主要是因爲太上皇的緣故。
畢竟盛家祖上從來沒有過這樣身份的親戚,如盛惟德這些曾經跟太上皇照過面,還以兄弟身份相處過一段時間的人也還罷了。似胡氏這樣事後才嫁進盛家的,至今還沒見過這位,瞭解無非來自於傳聞,以及夫家親戚偶爾透露出來的隻字片語。
不管是誰的說辭,都有一件,就是太上皇早年流落在外的時候,境況是很艱難的。
換個人大概也就這麼沉淪了。
然而太上皇卻硬生生的殺出一條血路,這纔有了“貞慶之治”。
以及如今的承泰盛世。
盛寧昌小時候的經歷也確實委屈,可是比起太上皇那真的差太遠了。
在胡氏看來,他寄養在外的時候,因爲眼界有限,渾渾噩噩的過着,還情有可原。
回來盛惟嬈身邊後,都已經是可以說親的年紀了,非但不抓住機會好生學着點,反而沉浸在委屈之中,迄今無法自拔……胡氏倒不是抱着“做兒子的就該無條件順從母親”的想法,認爲盛寧昌既然是盛惟嬈的兒子,就沒資格質問這母親對自己的不負責任。
她只是覺得,盛寧昌自己對自己就很不負責。
既然認爲盛惟嬈不是一個合格的親孃,那爲什麼還要將自己置於什麼都必須依靠這親孃的處境?
纔開始犯這糊塗,還能說沒念過書,沒人教,不懂事。
做盛家子弟這麼多年了,盛惟嬈沒耐心,盛家的一干長輩,尤其是盛惟德,可沒少跟他苦口婆心!
結果這人油鹽不進……又不是自己親兒子,只是一個外甥,還是身世見不得光的那種,胡氏所以就不太耐煩。
質問了盛寧昌一番之後,勸說盛惟德將請過來的名師請到族學裡坐館,也就不理會了。
在之後的歲月裡,盛寧昌在學好跟放棄之間掙扎了很多次,胡氏冷眼旁觀,盛惟嬈也是不予理會。
胡氏是不想爲了一個拎不清的晚輩太操心,盛惟嬈卻是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是的,輕鬆。
她這輩子,幼年過着循規蹈矩的富家小姐生活;少年遭逢大變,幾乎以爲一輩子就那樣了;青年家族變故,意外挑起了閤家的前途。
在宣於家已故老夫人意外的援手之後,盛惟嬈開始踏上一條這個時代前所未有,連堂姐盛太后都沒有走過的全新的路徑。
父母約束不了她;兄弟勸阻不了她;唯一的兒子也無法轄制她……除了偶爾做點針線,維護一下跟盛太后的關係外,盛惟嬈在中年自立門戶之後的幾十年歲月裡,可以說是完完全全的自由自在。
沒有任何人能夠打擾她的心情。
所以,盛寧昌的好與懷,她做什麼要干涉?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人生,自己的命運,也只有自己能夠負責。
人生在世匆匆百年,不是所有錯過的年華,都可以用世俗眼中的功成名就與幸福美滿來彌補。
譬如宣於馮氏那句“比我透徹”的遺言。
福昌縣主臨終前,想起當年那一幕,不禁笑了起來:汲取老夫人的教訓,她這輩子過的非常滿意,沒有任何可遺憾的事情。
至於與她有着千絲萬縷關係的人,如盛寧昌……誰在乎呢?
她的前半輩子是被命運推着走的,既無法控制方向,也沒有控制方向的覺悟。
然而好在,後半輩子,到底是她想過的生活。
無牽無掛又錦衣玉食,別人眼裡的孤寂,卻是她求之不得的輕鬆暢快。
再回憶起少年時候的鉅變,年老的縣主已是心如止水。
生命中的禍與福,誰能說的清呢?
盛惟嬈什麼遺言都沒有留下,愉快又幹脆利落的閉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