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主,舅老爺又過來了。”丫鬟青枝撩起珠簾,和着珍珠相擊的脆響,腳步輕快的走了進來,她是兩個月前才補上來做貼身大丫鬟的,雖然伺候盛惟嬈的時間不是很長,卻因爲性情活潑開朗,並不膽怯。
這會兒看到盛惟嬈正在西窗下做着繡活,就笑嘻嘻的湊上前,“縣主又在給太后娘娘做東西了?”
她知道自家這位女主人,可不是一般人!
不但是朝廷正式冊封的縣主,更與當今皇太后是嫡親的堂姐妹。
甚至每年做的繡活,都是要送到太后跟前做閨閣裡的念想的。而太后那邊,時常也有回覆……所以小盛府,小盛府是相對於南風盛家的稱呼。
據說幾十年前的盛家,顯赫非常,論聲勢地位都不在老字號勢家馮家還有宣於家之下。
只是由於當時的家主、已故的夔國公盛蘭辭還有夔國夫人馮氏太過寵愛唯一的女兒盛惟喬,也就是當今的皇太后,在皇太后遠嫁長安之後不久,就跟着一塊兒一走了之,以至於南風郡這邊的人沒了主心骨,從此衰敗下來。
禍不單行的是,福昌縣主盛惟嬈,也在不久之後,接到了未婚夫出事兒的噩耗。
而夔國公夫婦不知道是在長安被什麼事情給絆住了,還是有其他什麼考量,總而言之,一系列的事情,他們都沒回來過。
這情況很多人都猜測,是不是盛家得罪了夔國公一家子?
索性一片風雨飄搖時,盛惟嬈站了出來。
她首先給在長安的堂姐盛太后寫信,以盛太后隨後的賞賜爲震懾,穩住了局面。
之後就是宣佈要爲殉國的未婚夫守節一輩子,從而得到了郡中官府的讚賞,前幾年,官府甚至給她跟養子住的府邸外,建了一座貞節牌坊,還專門寫了讚揚的表書上呈朝廷,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誇獎盛惟嬈不愧是盛太后的姐妹,就是冰清玉潔光風霽月。
想到這些往事,縣主的手頓了頓,嘴角就勾起了一抹諷刺的笑:冰清玉潔?
如今南風郡中上了年紀的人,就算暫時想不起來,約莫也不至於就忘記了,幾十年前,當她還是個待字閨中的女孩兒時,那些不堪回首的經歷罷?
那經歷可以說改變了她的一生,也使得嫡親祖母明老夫人鬱鬱而終。
但站在這幾十年風風雨雨以及冷眼旁觀之後的歲月裡看過去……其實也可以說是解開了她的枷鎖。
她這輩子都沒有嫁人,卻也當了一輩子的家。
最早是盛家……南風盛家的主事人,這個身份別說年輕時候的盛惟嬈,就是她那個野心勃勃、從多年前就試圖謀奪盛家基業的生身之母白氏,也不敢這麼想的。
畢竟盛家最顯赫的時候,大房的地位根本就是穩固如山,那樣巍峨又沉重的壓在了所有盛家人的頭上。
哪怕大房無子的那些年裡,都不曾給過任何人可以因此篡奪他們心血的機會。
盛惟嬈對於這一點其實從來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畢竟盛家本來只是一個尋常的富戶,全靠夔國公纔有後來的地位與聲勢,而夔國公對家裡人從來不小氣。
尤其他還是嫡長子,原配嫡出,天然就比盛家二房、三房高了一層,還深得已故的老太爺喜愛。
那時候除了異想天開的白氏之外,沒人想到,有朝一日,南風盛家,會落在其他人的手裡。
哪怕只是大房遷走之後殘存的家當,二房三房都有男嗣,其時盛老太爺以及次子、三子也都還在,誰能想到,這個時候站出來當家的,會是二房的一個沒出閣的女孩兒?
靠着盛太后惻隱之下的一份賞賜,盛惟嬈止住了馮家以及宣於家不動聲色之間對於盛家的打壓與排斥。她本來只是一個典型的富家小姐,除了一些女紅針黹外,什麼都不會。
然而在祖父年老、祖母與生父無能、三叔跟嬸母不願意承擔責任、兄弟們不是太老實,就是年紀太小的情況下,不願意看着家業迅速衰敗,也只能硬着頭皮站出來了。
這個決定讓整個南風郡都爲之譁然。
南風郡的大族當中,不是沒有過女子當家的例子。
比如說盛太后的姨母,宣於家的老夫人,曾經執掌宣於家長達十幾年,後來因爲兒子娶妻生子了,雖然下放權力,然而必要時也是會過問的……宣於家的家主,她的兒子,根本違抗不得。
但那是以老夫人的身份。
如盛惟嬈這樣沒出閣、年紀輕,家裡還有一堆長輩跟兄弟,卻越衆而出當家作主的,不止外頭覺得不可思議,家裡人首先就表示了反對!
當時態度最激烈的,恰是盛惟嬈的親爹盛蘭斯。
原因不外乎是盛惟嬈的生身之母白氏之死,與他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他擔心這個多年來一直跟自己不親的女兒一旦得勢之後,會對他不利,故而幾乎是尋死覓活、想方設法的反對!
盛惟嬈一度以爲自己踏錯了這一步,根本撐不過去了,誰知道……這個時候,一個從來沒有想過的人,卻站出來給她說了話。
宣於馮氏。
宣於家的老夫人。
那會兒她想了很多,關於這位老夫人的意圖。
畢竟南風郡上下誰都知道,宣於馮氏的精明,以及,心狠手辣。
這樣的一位主兒,跟盛惟嬈就算有點轉彎抹角的親戚關係,但盛惟嬈心裡很清楚,宣於馮氏可不會顧念這點兒情分,甚至她不坑盛家的二房還有三房就不錯了……蓋因這位老夫人一直都認爲,盛家的人都是大房的寄生蟲,是拖累她胞妹、妹夫以及外甥女、外甥的禍患。
當初夔國公一家子遠走長安,內中不無她的推波助瀾。
所以她又怎麼可能平白無故的幫助盛惟嬈呢?
然而當時的盛惟嬈已經無路可走,只能硬着頭皮接受她的援手。
那會兒唯一的一絲渺茫希望,就是自己畢竟是盛太后的堂妹,盛太后素來心慈手軟,實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求其他人或者不會理睬,去求這位堂姐,堂姐總不至於真的看她有個三長兩短……前提是她能夠將消息送到堂姐手裡。
……盛惟嬈沒想到的是,宣於馮氏居然真的會做不求回報的事情。
好幾年之後,已經在盛家站住腳的盛惟嬈,終於在一次親自前往宣於家送禮的功夫,鼓足勇氣,詢問緣故。
“你讓我想起來我年輕的時候。”那位老夫人雖然在她最危難的時候伸過手,但不管是之前還是之後,態度都是淡淡的,不是故做疏遠的那種淺淡,而是真的發自肺腑的,對她沒什麼親近的意圖。
聽了她結結巴巴半晌的試探後,宣於馮氏輕描淡寫道,“那個時候我在宣於家過的很不好,我跟我的婆婆訴說委屈……要知道成親之前,當着我父母的面,她對我是非常好的,簡直極盡寵愛,否則我家不會將我嫁進宣於家。我以爲我跟婆婆都是女子,我的想法,她必然更能理解。”
“然而婆婆聽了半天,最後只是平靜的說,要沒我那短命的夫婿,宣於家就撐不起來!”
“所以,要我多體諒體諒他……”
“我當時就想,憑什麼宣於家只有他能撐,我竟不行?!”
“後來他終於死了,我想着我可以證明我能夠撐起這個家!”
“但他的兄弟,叔伯,侄子們……統統站了出來,否定我,猜忌我,打擊我,要不是我孃家也不是好惹的,哪怕生有兒子,只怕也沒什麼好下場。”
“你家要是因爲其他事情針對你,我是懶得管的,畢竟你又不是我妹妹的孩子!”
“說起來你那個親孃在的時候,可沒少給我妹妹使絆子罷?要不時我妹妹心胸開闊不肯計較,我早就收拾她了!”
“只是盛家偏生因爲你是女孩兒所以不肯讓你當家……我還就偏偏管這閒事兒了!”
宣於馮氏冷笑了一聲,手裡的摺扇在她手臂上不輕不重的敲了敲,“我這輩子沒有生女兒,一向將太后當成親生女兒看待的。原本按照我的期待,我最希望太后的,就是長成可以獨當一面的模樣,而不是什麼都躲在父母長輩身後,做一輩子的‘乖囡囡’。只可惜我那妹妹妹夫跟我不是一條心,太后到底是他們的骨肉,而不是我的,我也只能看着那孩子長的嬌氣的不行!”
“索性她的性情跟城府雖然叫我失望,但她福氣很不錯,還真有做一輩子掌上明珠的命!”
“所以我也不說什麼了。”
“至於你,你在我跟前,肯定不能跟太后比。”
“我只是一時好心幫你一把,你不必太放在心上,也別妄想恩將仇報……咱們之間的緣分,從來不深,到此爲止,也就是了。”
盛惟嬈心情複雜的離開宣於府,之後再送東西,或者登門拜訪,果然宣於馮氏就不接待了。
後來又過了好些年,宣於馮氏沒了,她連忙去弔唁。
在喪禮上,好不容易找到個空子,向宣於馮氏的兒媳婦詢問,這位老夫人,臨終前,可有什麼話給自己?
新任的宣於家主母沉吟半晌,才道:“老夫人說了一句,她少年時候其實沒有您看的透徹。”
盛惟嬈怔忪了會兒,才明白過來這話的意思:宣於馮氏……大概是後悔在年輕時候,沒有儘早擺脫宣于勒,以至於蹉跎了這輩子吧?
就算她後來成了老夫人,執掌了南風郡的勢家之一,又因爲外甥女盛太后的關係,得到一品誥命的冊封……然而她的整個少女以及年輕時代,都是在跟宣于勒的糾纏裡度過的。
醒悟過來的人,誰能不爲之扼腕,那樣的年華里,做什麼非要吊死在宣於家,死活不走?
到底宣於馮氏不是沒處投奔的人,她的孃家馮家,權勢地位不在宣於家之下,而且對她十分維護。
放着這樣的優勢,卻誤了自己一輩子……所以,這纔是宣於馮氏當年會在自己困難時伸手的真正緣故麼?
老夫人年紀越大,回想往昔,越後悔少年時候的執迷不悟……
這種遺憾,在果斷選擇終身不嫁的盛惟嬈身上,卻得到了彌補。
只是對於素來心高氣傲的老夫人來說,活着的時候,是絕對不肯承認這一點的。
也就是快走的時候……才那麼提了一句。
也許這是宣於馮氏這輩子最懊惱的一件事情了。
“啊呀!”青枝的驚呼驚醒了思緒散漫的盛惟嬈,定了定神,才感覺到指尖的疼痛,低頭看見一滴血緩緩沁出,皺了下眉,輕聲呵斥:“一點兒小事,叫什麼叫?!沒的嚇着我了!”
青枝連忙請罪:“縣主,是奴婢不是。”
她趕緊去取藥,手腳利索的幫盛惟嬈包紮好了,遲疑了下,復提醒道,“縣主,舅老爺還在花廳裡等着,您看這?”
“大哥?”盛惟嬈皺着眉頭,說道,“他怎麼又來了?”
不等青枝回答,已經自己說,“啊,我知道了,八成是爲了那個逆子!”
說道末了兩個字,盛惟嬈臉色陰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