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密王左思右想,到底不能放心,這天晚上在書房裡徘徊良久,最終還是忍不住去了湘霽堂。
湘霽堂中,王妃聽說丈夫來了,微微皺眉:他們雖然是老夫老妻了,但自從當年“時疫”之事後,就開始了分居,這些年來入夜後就不見面的,這會兒高密王怎麼忽然來了呢?
“八成是跟鶴兒有關。”王妃思索了一會,就跟趙姑姑說,“其他事情他不會急急忙忙到這個時辰了還跑過來找我。”
趙姑姑也是這麼認爲的,就道:“王爺向來知道您的脾氣,等會不管說什麼,您都得聽他說完纔是。真是您不可能答應的事兒,王爺定然不至於違拗您的意思的。”
她是生怕高密王妃才聽個開頭就跟高密王吵起來。
“且看他來要說什麼吧!”高密王妃凝眉片刻,不置可否的說道,“走,咱們出去瞧瞧!”
“謐雪,我打算讓鶴兒去西疆。”外間的高密王見王妃出來,忙起身相扶,不過高密王妃沒理會他伸出來的手臂,快步走到他隔幾的位子坐了,就開門見山的問他來意。
高密王見狀,也不兜圈子,如實道,“他這一去,不管長安這邊如何,只怕得好幾年才能回來了。”
他因爲內心對容睡鶴並不親近,所以人前背後喊這兒子時,都是用封號“密貞”來稱呼的。
也就是在高密王妃跟前,才轉了親暱的“鶴兒”,以示對容睡鶴沒有疏離。
“西疆?”這會兒高密王妃雖然沒窺破他稱呼上的差別,聞言也是雙眉一挑,微微冷笑道,“別人看不得鶴兒娶了嫁妝豐厚的妻子也還罷了,你也看不得?”
高密王說道:“謐雪,你聽我說,西疆對於其他人來說是個燙手的山芋,不好接。但對鶴兒來說,卻是天賜良機……”
“本來這會兒人人都在說盛氏帶着金山銀山嫁進密貞郡王府了,若是鶴兒再被你打發去西疆,那鬼地方要弄下來,哪有不動用盛氏嫁妝的道理?!”高密王妃臉色鐵青,一字字道,“到時候豈不是裡裡外外都覺得,是盛氏成全了鶴兒?!我的鶴兒明明文武雙全,才華橫溢,辛辛苦苦一場,最後功勞反倒都叫那盛氏得了去不成!?”
“盛氏只是女流,她能分鶴兒什麼功勞?”高密王勸道,“再說這種話也就是那些人云亦云的閒漢私下裡嘀咕下罷了,明眼人誰不知道咱們鶴兒的能幹?”
王妃冷笑:“外人的議論我也是無所謂的!但盛氏呢?她本來就對鶴兒夠苛刻的,倘若鶴兒再用了她的嫁妝,回頭還不得成天爬鶴兒頭上去?!”
高密王打個哈哈:“他們小孩子家的情趣,咱們何必計較的那麼清楚?你看鶴兒他自己都不在意。”
“那是因爲他之前一直沒回來,沒人給他撐腰!”王妃氣急敗壞,“且盛家在南風郡樹大根深,他爲了大局自然計較不起!這會兒他回來了,咱們這做父王母妃的豈能坐視?!”
高密王沉默了好一會,才幽幽道:“謐雪,你真覺得,鶴兒需要誰給他撐腰?”
不待高密王妃說話,他又說,“他要是不想讓康昭欺負,你覺得就他在海上的表現,還吃不住一個才十七歲的掌上明珠?!”
“實際上要不是因爲康昭,他也許根本就不會那麼輕易的跟着咱們回來……你如今使勁兒想讓他壓倒康昭,又是何必?”
“……所以我就要看着他被百般欺凌還不以爲然?”高密王妃眼淚落了下來,“要是他在我身邊長大……要是他從來沒跟我分開過,要是……”
“但他不是在咱們身邊長大的,而且還跟咱們分開了十五年之久!這件事情現在再說誰的不是其實也沒什麼意義了,畢竟往事不可追。”高密王苦笑了一下,說道,“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在他這個年紀,當然也有心性未定之人。但他……他顯然不是的。他那個脾氣,根本就是不肯讓別人對他的事情指手畫腳的人!尤其咱們身爲父母卻沒有好好的保護跟撫養他……你這會兒自顧自的心疼他,他哪裡會領情?一意孤行的話,到最後別康昭沒收拾成,反而斷了你跟鶴兒那絲微薄的母子之情啊!”
高密王妃將臉埋入掌中,好一會,才迷惘道:“那我要怎麼辦?!我想了他十五年,巴不得拿我所有的性命福澤來生換他好好兒的……最後他終於好好兒的回來了,我卻什麼事兒都插不上手、幫不上忙?!”
“要麼你對康昭好點?”高密王知道這建議沒準會惹惱妻子,但想了想還是說了出來,“鶴兒看重康昭,康昭年紀小,性子也單純,比鶴兒不知道好哄多少!你跟她處好了關係,回頭就算鶴兒看出是有意爲之,看康昭的面子,說不得也要待你親熱些。而且你現在跟鶴兒說叫他對康昭嚴厲點,他是聽不進去的。可你要是哄着康昭,讓康昭對鶴兒好點,卻不無可能。”
見高密王妃沒說話,他嘆了口氣,知道王妃對盛惟喬惡感很深,一時間未必轉得了這個彎,有點無奈的岔開話題,“我這次讓鶴兒去西疆,外人也好,你跟清酌也罷,都以爲我是存心打壓鶴兒,是不是?”
“實際上我這是爲咱們閤家考慮:一來鶴兒雖然出色,到底長幼有序,清酌作爲嫡長子從無過錯,即使他自己也是極力想將世子之位讓給鶴兒,底下人卻也必定會爲此起爭執,然而論才幹,清酌跟鶴兒差距又實在太大!”
“倘若鶴兒繼續留在長安,且不說舒氏姐妹那邊,就是對他們兄弟倆,也不是什麼好事……畢竟以鶴兒的手段跟城府,來長安才這麼久,就已經混的風生水起,接下里誰知道還會有什麼樣的舉措?到那時候,清酌這兄長,又會被比成什麼樣的不堪?而咱們總也不能押着鶴兒成天待在郡王府裡混吃等死吧?”
“所以既爲了他們兄弟之間不生罅隙,也爲了給鶴兒一個大展拳腳的機會,只能讓鶴兒離開長安!”
“二來……咱們跟孟氏鬥到現在,雖然在底下人面前始終都是智珠在握的模樣,可是若果真有必勝的把握,還至於一直對峙着?”
高密王說到這裡,神情也有點黯然,沉默了一會,才繼續道,“倘若將來咱們贏了也還罷了,如果輸了……鶴兒去了西疆,也總能爲咱們這一脈保全些骨血了。”
高密王妃靜靜的聽到此處,方道:“那你有沒有考慮過一種情況?就是倘若將來咱們贏了,你登基踐祚,太子,立誰?”
見高密王臉色一變,王妃深深的嘆了口氣,“咱們心裡都清楚,鶴兒八成是沒有失憶,所以對咱們存着極深的芥蒂!你讓他去西疆,給他收攏兵權的機會……將來他大權在握卻非長子,你要怎麼解決這個問題?戚家是絕對不會允許清酌主動退讓的,尤其,你還給建安物色了黃子越爲夫婿?!”
“……我爲建安擇黃子越爲夫婿,只是想着拉攏他這個榜眼,沒有針對鶴兒的意思。”高密王深吸了口氣,解釋,“再說戚家黃家沒有兵權,就算他們將來想幫着清酌對付鶴兒,奈何得了鶴兒麼?”
高密王妃不給他含糊過關的機會,冷然追問:“這麼說,如果咱們贏了,你會改立鶴兒爲儲君?”
“………”高密王沉默了很久,最終神情複雜的點頭,“我會的。”
他淡淡道,“我知道謐雪你未必相信,甚至懷疑我會對鶴兒不利,但這是我的真心話:虎毒不食子,我就算看清酌比鶴兒更緊要,卻還沒法對鶴兒下毒手!將來的儲君之位,依我我肯定是想立清酌的,然而且不說清酌自己現在就想着將世子之位讓給鶴兒了,就算清酌沒這意思,鶴兒想要這天下的話,清酌怎麼可能鬥得過他?!”
“與其給他們兄弟之間留下手足相殘的隱患,還不如從開始就將儲君之位交給鶴兒!”
“……”高密王妃也沉默了好一會,幽幽道,“照着鶴兒對公孫氏還有盛家的念舊,可見倘若他從來沒有離開咱們,這會兒必然也會與清酌兄友弟恭,絕對不會因爲自己的才幹,對世子之位起什麼心思的。”
那樣做父母的既可以按照古制立下既嫡又長的容清酌,不至於委屈了這個平庸卻孝順的長子;又不擔心兄弟鬩牆;還現成多了個強力幫手分憂……可惜只是倘若。
高密王沒有說話,只神情越發苦澀。
“我真是後悔讓德平活了那麼久!!!”王妃陡然冷笑出聲,“那個賤婦死了這麼多年,還害我膝下最重視的一雙子嗣之間隱患重重……當初就不該讓太妃賜死她的女兒,一瓶鶴頂紅下去,片刻光景就斷了氣,簡直太便宜那小賤人了!!!我就該親自動手,讓她代她那個下賤的生身之母,感受下我這些年來的錐心之痛!!!”
“……”高密王臉上肌肉跳了跳,好一會,方澀聲道,“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王妃頭也不擡道:“只是對你來說過去,對我來說,鶴兒一日不同我真正親近,他跟清酌之間的關係一日沒有恢復往日的融洽……那麼那些事情就永遠都過不去!”
這天夫婦倆在湘霽堂中對坐到夜半,高密王纔有些踉蹌的離開。
自從王府“時疫”之後,他就搬離了這座原本是夫婦倆一塊居住的獨門院落,也有好些年不曾在夜晚過來此地了。
這會兒走過花木扶疏的中庭,不期然就想起了十六年前的那個黎明。
草木生長的窸窣,與風過屋檐的嗚咽,都像是彼時驚怖欲死的點滴在重現。
那個早上的晨曦彷彿隔了十六年的光陰再次照入他心底,涼的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