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
這座城池曾經擁有世人難以想象的繁華,也曾經歷過罄竹難書的苦難。作爲宋國的國都,他的金礕輝煌和光彩奪目,早就已經遠去很久了,但哪怕只留下來一點點的遺韻,也足以使這座城池擁有凌駕同儕的活力,就連北方新起的天津府,也要嘡乎其後。
去年臘月中,開封府便恢復了數十年前曾經紅極一時的燈節。這座城池隨即用種種愉快、新鮮、熱鬧的事物,爲居民和客人們提供享受,使得此地時隔百年,又一次迎來了南北各地的客商,最遠的,甚至來自蜀中。
今年節慶將至,開封府又玩出了新花樣,命令規定把預賞燈節的日期提前半個月。於是從開封城的中心位置向四方輻射的幾條大街兩側,紛紛搭起綵棚露屋,作爲臨時場地陳設花燈,鋪陳種種貨品。
這不僅使得本地的酒樓、商賈們格外亢奮,就連城裡城外一些佛寺和道觀,也變得特別熱鬧。
大量的人羣涌動在街道上,他們不止觀賞、歡呼、燒香、求籤,同時還忙着講斤頭、做生意,零買躉批,一應具全。還有更多人在這看雜劇、聽說話、賭博弈棋以及觀看別人的看戲、博弈。歡騰的人潮,彷彿掩蓋了數十上百年的凋敝,也讓人忘記了兵戈之災。
當然,大周朝的北方邊境,戰爭從沒有真正停歇過。前天傍晚,郵路上快馬傳來消息,說皇帝此番率軍北上,一口氣打到了烏沙堡舊地,在那裡通殺了蒙古人組建的新軍,皇帝是如此聲威赫赫,以至於蒙古人戰悚驚恐,做出了許多讓步,使朝廷對草原的控制大大深入。
對於身處黃河以南的官員們來說,蒙古人的威脅好像已經過去很久了,草原也距離非常遙遠,那裡發生的事情彷彿是在另一個世界。
不過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好消息,官吏們臉上都洋溢着喜氣,來往時走路都快了幾分。昨日裡,不少人響午不在官衙裡吃飯,而是選擇回家去,要將這好消息告訴給自己家人,南京副留守、南京路統軍副使尹昌乾脆下令,今日也給官吏們放了半天假,讓他們都高興下。
因爲大周皇帝郭寧喜歡到處巡行,上有所好,下必從焉。包括南京路在內的南方几個統軍司,統軍使通常都直接駐在軍隊,往來於直接面對的敵國邊境。負責日常軍政事務的,是他們的副手。
尤其是年節期間,尹昌在統軍司官署裡所在的院落內外,總是忙忙碌碌地許多人出入,不止有留守司和統軍司的有關吏員,轉運司和提刑按察司也時常派人來請示詢問。直到尹昌下令讓衆人散去,裡外幾進院落才歸於安靜。
再看尹昌本人身處之地,竟然連門口值守的甲士也被遣退了。
裡裡外外,就只有他一人端坐堂上。
尹昌也不回自家府邸,就在座中翻閱厚厚的文書,時不時持筆批幾行字。
大周的武人勳貴們,出身良莠不齊,很多人本來只是小卒、盜匪,連字都不識得幾個,只因爲攀附着郭寧,這才一個個身居高位要職。郭寧這些年不斷地加強軍校建設,將這批人輪番引入軍校接受培訓,固然是爲了培植軍國之骨幹,也因爲軍隊裡的許多人智識淺薄,不經充實,難堪大任。
尹昌卻與他們不同。
早在泰和年間,他就憑藉伐宋之功做到正六品的濱州軍轄。若非漢人身份的影響,只怕五品的都指揮使、四品的防禦使也不是不能爭取。此後十數載,尹昌這個軍轄成了事實上的一州之主,而無論治軍治政,都還頗有實績。
待到山東各地風起雲動,尹昌左右逢源,屹立不搖,在朝廷眼裡是有實力的地方官兒,在紅襖軍的序列中是屈指可數的大首領,到了定海軍中,又出鎮濟南,爲興德軍節度使。
這等資深的官員,自然而然會聚集起巨大的權柄。尤其是當他身處開封這座大城,接觸到各種各樣的勢力以後。今年以來,就算郭仲元回到開封,尹昌還是會比他更忙些。
一口氣批閱了十幾本文書,尹昌擡頭看看廳堂外的天色。
天空中不知何時濃雲低垂,彷彿伸手可觸,院落三面圍繞斗拱飛檐,愈發顯得幽暗。尹昌起身,親自持了燭臺,把屋子四周幾座大銅燈點亮,感到自己心跳很快,手心也出了汗。
他有的是雄心壯志,也自認爲,有的是建功立業的才能。但是過去數年,大周的人財物力,始終都在向北方三個招討司傾泄,南方的三個統軍司面對着天下間最肥美豐腴的一塊大肥肉,卻始終不能下口。
有時候,尹昌還得和這塊肥肉虛與委蛇,擺出一衣帶水,友好鄰邦的模樣,時不時笑納那些南朝人給出的豐厚禮品。
這種情形,讓尹昌覺得很厭倦。他如果想要錢,這輩子的前二十年做地方土皇帝的時候,早就可以刮地三尺。可他現在壓根不在乎這些。
他當年投靠郭寧,是因爲郭寧尊重他,將他視爲新投入定海軍的有力臂膀。後來他跟隨郭寧討伐開封,也曾調略紅襖軍各部,並長驅千里,立下實實在在的戰功。
但這幾年,南方的統軍司空有龐大的兵力,卻始終沒能真正發揮出他們的力量,反倒是北方的武人仗着防備草原的功勳,越來越趨近核心圈子。對此,尹昌很不滿意。
站在個人的角度,這局面使他在南方蹉跎數載,無論官職、爵位、名聲都沒有寸進。他都快六十歲了,還能在軍隊裡堅持幾年?浪費的每一天,都在減少他已經寥寥無幾的,還能策馬馳騁的軍事生涯。
站在大略的角度,尹昌業實在不懂,大周朝廷這幾年究竟想什麼。大周如今的疆域,在南方一線,與被宋國取代的那個郭周版圖相仿,只少了南朝手裡京西南路這一塊。
當年郭周的謀臣王樸,向周世宗獻策,以爲凡攻取之道,從易者始。當先取江北,再掃江南,得吳則桂、廣皆爲內臣,岷、蜀可飛書而召之。若其不至,則四面並進,席捲而蜀平。易者逐次平定,再北向而取難者。
這個策略,便是後來南朝宋國統一天下的策略,至今也依然正確。如果非要吹毛求疵,講求其中的疏漏,只能說先易後難的這個難處,因爲宋國在北方既無形勝,又乏馬匹,實在無法拿下。
但大周又不是宋國!大周在北方,有遼闊的東北內地,有無窮無盡的馬匹和可供驅策的異族,比宋國強出百倍不止!
有這樣的條件,爲什麼不打仗?爲什麼不掃平宋國,混一宇內?和宋人作生意有什麼意思?既然南方富庶,拿着刀搶到手裡,不更痛快麼?
尹昌無論如何不理解皇帝的意圖,他先後幾次上書,隱晦提起國策上頭是否應該因應時局,有所變動。但朝廷始終沒做迴應。
尹昌對此,很不耐煩。所以藉着眼下的地位,藉着數十年長袖善舞積攢的人脈,他開始漸漸聚集起一批有志於南下廝殺立功的將士,甚至在去年開始,還把手伸到了天津府,試圖給持續不斷調往北方的物資拖一拖後腿,鬆一鬆勁,進而從這種小處慢慢撬動大方向的變更。
以他的精明強幹,自然能把這些事情辦得妥善,既有效果,也不牽扯自身。
但此番從郵路發還的文書,除了北方打了勝仗的露布以外,還有他派到北方的兩名部下徐文德和郭政密信急報。那急報中說,直屬於皇帝的監察機構左右司,不知爲何盯上了天津府,而且左右司郎中李雲親自在查問。兩人隱約覺得來者不善,商議過後,決定趕緊離開天津府,避一避風頭。
這兩人都不是逡巡猶豫的性子,既然在密信中說了要離開天津府,那就一定不會耽擱。計算腳程,他們都不會比驛路上飛騎慢多少,尹昌估計,最多隔兩天,也就是這會兒,他兩人應該回到開封,向尹昌稟報了。
他們人呢?怎麼還不到?
尹昌眺望門外,兩個親信部下遲遲不來。
他有些坐立不安。展開案几上的軍政文書,卻頭暈眼花,忽然看不下去。
就在這時,院門外腳步橐橐,有數人急步匆匆。尹昌把文書一擲,起身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