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敬不如從命”,亨同一語雙關的應承道,說到這兒,倆人不禁對視着,哈哈大笑起來。至於趙伯韜殷勤邀請的背後,是出於真心的,還是另有所圖?亨同自然心知肚明。
“叮叮咚咚”,評彈藝人當胸一劃,一曲悠揚婉轉的琵琶曲飄過了格子窗外,聽得出是些鶯鶯燕燕的吳儂腔調,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猶帶着江南煙雨、哀怨迷離,和着滔滔流水遠去了。
“偌大河山偌大天,萬千年又萬千年。前人過去後人續,幾個男兒是聖賢!”,那藝人一口就是悠長的慢口倆人聽來,覺得好似桌上的老酒,雖說沒有北方烈酒勁頭大,卻是回味悠長,那時候的上海灘上,街頭巷尾盡吳語,亨同這個異國浪子聽過去,有些陶醉了。
“世事傷心甚,天公難借問。奇才不值半文錢,困、困、困!閒檢遺聞,忽驚佳遇,試編新聽。富貴今非命,成敗何須論。一春長莫向花前,恨、恨、恨!當日隋皇,後來唐主,異時同盡”,那女先生的嗓音如百轉春鶯,醉心蕩魄,唱罷一句右調《醉春風》,猶覺餘音繞樑。
“話說前朝年間江南地方有一秀才,姓蔣名巖,表字青巖。他生長在松江府華亭縣八團內川沙地方”,女先生抱着琵琶,口中說道,那圓潤的嗓音有點兒發嗲。
若說起女先生手中那把琵琶,果真彈得出神入化,說到這兒,她春筍般的素手輕撥絃子,一串串珍珠般的音符飛出來,驚煞了衆生。
“亨同先生請”,趙伯韜做東,自然先舉起青花酒杯,裡面淺琥珀般的玉液瓊漿透着地道的米釀酒香味,百花漾老酒的獨特氣味讓亨同覺得口中生津,“cheers”,亨同和趙伯韜酒杯輕輕一碰,彼此相視一笑,都有默契在心頭了。
“小弟今日也是湊巧了”,趙伯韜先開了口,“能夠遇到亨同先生,真是運頭不錯”,俗語說:走得着,謝雙腳。他這句話裡頭,有意思了。
“趙買辦擡舉鄙人了”,亨同圓熟的應答道,“上海灘上誰人不知趙買辦精明能幹
”,一邊說着,一邊他夾起一筷子菜,就跟他使用刀叉一般的熟練。
“亨同先生客氣了”,趙伯韜滿臉堆笑的謙讓道:“今後還要仰仗您的地方多了”,這句話他倒不是謙虛,自從流拍之後,他很想知道這位手握許多頭寸的後起之秀究竟葫蘆裡賣的啥藥。
“no、no”,亨同一邊說着,一邊連連搖着頭,“趙買辦說的不是心裡話”,他直截了當的對着趙伯韜說道,神情間充滿了不以爲然的摸樣。
“這個滑頭”,趙伯韜心頭暗罵道:“你們這些洋鬼子,啥時候也學會了耍太極”,一邊打着肚皮官司,一邊他笑得越發的殷勤。
“鄙人看亨同先生好像是從道臺衙門來的吧”,趙伯韜試探的問道,說到這兒的時候,他急切的眼光遞了過去。
凡人有不情之請,多半都是爲難的事情,畢竟他是出讓地皮的,而亨同卻是買方,倆人天生的對頭,豈能指望亨同道出實情?
“不瞞趙買辦說,鄙人確實是從道臺衙門來”,亨同看見趙伯韜着急的樣子,其實他內心更是憂心如焚,邵友濂似是而非的話語,讓他如墜雲霧之中,頓時他的臉上也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以和爲貴”,他嘴裡嘟囔着這個詞彙,記得華人的講和可有深意,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和,也有捨車保帥的和,更有委曲求全的和,至於是哪一種和,目前很難看得清楚,這讓他不禁鎖起了眉頭,臉上除了酒意,還是濃濃的酒意,似乎這場酒宴要變成借酒澆愁。
看到這兒,一旁緊張的察言觀色的趙伯韜忽然收起了笑容,那臉上就像太平洋上吹起了雲頭,捲過來一團團烏雲,黃浦江上流雲滾滾,看樣子要起颱風了。
就在亨同明顯感知他的變化之際,“唉”,趙伯韜長嘆一聲道:“亨同先生有所不知哪,鄙洋行也是舉步維艱”,他那話音兒裡面透着一絲明顯的隱憂,一掃剛纔的談笑風生。
“趙買辦何出此言?”,亨同一見趙伯韜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心頭不出意料的一驚,連忙問道。
趙伯韜定了定
神,可是濃濃的憂鬱還是不合時宜的襲上了他的臉頰,按說如此互探虛實的時候,過早的袒露心扉乃是商場大忌,“雅各布先生那頭一天一封電報的催問情況,可是流言滿天飛,真假莫辯哪”,他像是自顧的嘆口氣,其時一半是對着亨同說的。
亨同看見趙伯韜焦慮的樣子,心頭也是沉甸甸的,“若是新沙遜洋行塌了臺子,恐怕上海灘上瞬間就會引起震動”,至於那後面隱藏的、隨時可能因爲中法戰局的房市蕭條那是可以預見的。
思索到這兒,“看樣子時局確實不穩了”,亨同緩緩而又坦然的說道:“雖說邵道臺口口聲聲說以和爲貴,可是大清國卻在安南北寧增兵了,看來是做了兩手準備”。
“哦”,趙伯韜聽到這兒,藉着酒勁兒,那張臉變成了豬肝色,“朝廷果然要採取強硬立場了”,他腦後的辮子隨着腦袋不自覺的一晃,“是啊,亨同先生”,他不由得緊張的說道:“我也有所耳聞”。
“如今朝廷的主戰派官員站了上風,力主以戰求和”,趙伯韜驚怪道,“尤其是恭親王奕欣更是態度堅決”。
說到這兒,趙伯韜壓低了聲音說道:“聽說一直主和的李鴻章、李中堂也遊移不定了”,要知道此時的李鴻章可是洋務派領袖人物,權傾朝野的實力派,他的一舉一動,可對幾千裡之外的安南局勢有着微妙的影響。
雖說趙伯韜遠在上海灘,可是藉助關係,他和大清龍庭的許多要人都保持着千絲萬縷的瓜葛,消息也不閉塞。
畢竟亨同今年才三十二歲,年輕氣盛,心頭一動,不自覺間帶出了關切的神態,“雅各布先生是何意思?”,他追問了一句,誰知道眼前這個華人卻不再說下去了,而是看着他,那目光之中分明帶着疑問,似乎要把亨同看透似的。
趙伯韜意猶未盡似的神情讓亨同不禁看了看自己,“趙買辦有何賜教?”,他很做派的學着華人的樣子給趙伯韜抱拳行了個禮,口氣間不禁更加的鄭重其事,他有點兒對剛纔說出那些場面話而感到後悔,那樣只會讓趙伯韜覺得自己輕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