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趙伯韜和亨同坐在咖啡館這辰光,外灘上已經華燈初上了,那雪亮的自來火光焰照耀得一切的景物都是纖毫畢現,像啥自來火、洋馬車、咖啡館一類的,人家吳竹齋也算阿拉上海老城廂的緊鄰了,瞧上幾次,不稀罕了。
倒是街上來來往往的女人們,着實又一次讓他開眼了,那辰光阿拉上海灘上,有首竹枝詞唱道:大腳孃姨尋舊交,手撐洋傘汗珠拋。尋來茶室三繁暢,瓜子花生吃幾包。
吳竹齋看西洋鏡似的,眼巴巴看着上海灘上的摩登女郎們,一個個花枝招展的揚長而去,笑吟吟的走進了茶樓,“哦喲”,吳竹齋悄悄的跟着這些洋婆子們後頭一瞧,瞧出來了些稀奇光景。
人家時髦的佳人們上去有打茶圍的,也有嗑瓜子的,也有打麻雀的,也有個別西洋人,“哦喲”,吳竹齋忽然捂住了臉,那可心兒噗噗的跳,實在是說不出口,鬧了半晌,人家在香面孔。
花擦擦的,吳竹齋自愧不如,自己成了鄉下人哉。
看看瞅瞅,忽然吳竹齋打了個哈欠,外灘這裡廂,這辰光差不多超過十里地遠了,不但不讓吳竹齋感慨洋人們確實大手筆,沿江排開,昔日的黃浦江灘塗,都煥然一新,乍一看彷彿到了外國了,“哦喲”,吳竹齋張開的嘴巴順勢發出了一聲驚歎。
不過這辰光吳竹齋忽然有些迷糊了,他做出側耳傾聽的模樣,要是在南匯鄉下,一般;輪到他打哈欠的辰光,街頭巷尾的更夫,已經在大鑼敲梆子了,哪裡曉得上海灘上沒有更夫,至少外灘這裡瞧不見。
其實吳竹齋不曉得就在他的背後,那是看得見時間的,洋人的Hotel大門的正面有幾面大鐘懸掛在了牆上,那裡廂有格林威治時間、巴黎時間、華盛頓時間,還有阿拉大清國的時間,看到這些滴滴答答轉動的指針,就能曉得外國現在頭頂上是月亮,還是日頭。
吳竹齋站在洋人們開設的飯店前頭,伸長了脖子看了看,只見裡頭有倆個人,神氣的站在大門口。
“伊外國門神就是不一樣”,吳竹齋忽的張大了嘴巴,驚訝的嘆道,看到這裡廂,他下意識捏了捏荷包裡頭的銀票,腳步趔趄了一下,雖說在暗影裡頭,其實也能看清楚吳竹齋有些肉疼,不用說了,想必心疼鈔票。
吳竹齋看到這辰光,也不知道打了幾個哈欠了,“哦”,這不又來了,拖着長長的尾音,他匆匆忙忙的走進了老城廂城牆根下頭。
這辰光這裡廂算是伊外國租界和上海縣城的交界處,算是兩頭不搭界,他有個遠房的阿哥住在這裡廂。
“還好、還好”,吳竹齋藉助街道上洋油燈的光亮,一直走到老城牆上頭的燈籠照亮了他的頭,差不多這就到了地方了。
“阿哥”,吳竹齋輕聲喚道,誰知道里頭卻沒有應答聲。
“搞怪哉”,吳竹齋心頭嘀咕道,一邊他又一次伸長手指關節,敲了敲門,“嫩是啥人?”,忽然裡頭傳出來了山東腔調。
吳竹齋惶惑的擡頭看了看門楣,上頭還貼着“出入平安”的泥金橫聯,雖說旁邊兩廂的對聯不見了,可是這副對聯記得還是自己老爹的手筆。
“沒弄錯的”,吳竹齋心想道,一邊他理直氣壯的對着裡頭反問道:“儂啥人?”。
“夜來嫩敲門,還問俺哪位?”,裡頭山東大嫂嗓門洪亮的問道,一邊裡頭悉悉嗦嗦的有些動靜了,想必屋裡人披衣起牀,要下地看看究竟。
“我找阿哥的”,吳竹齋連忙隔着門縫,道明瞭來意。
“今朝不過才過了兩個多月,不會就搬家了吧?”這辰光吳竹齋忽的猜疑道。
“這屋裡頭只有俺大妹妹、大妹夫、二妹妹、二妹夫”,屋裡山東大嫂報起了人名,“還有姥爺、姥娘、大舅、二姨,俺男人、俺小小子和閨女”,這一陣緊鑼密鼓的話語聲透過門縫清晰傳入了吳竹齋的耳朵裡廂。
這辰光吳竹齋耳朵裡頭就像尋常辰光聽到自己錢莊裡頭,夥計撥弄算盤珠子一般,隨着山東大嫂麻利脆的報名聲,噼裡
啪啦的計算起來。
“伊屋裡廂共有十二口人”,吳竹齋嘟囔道,他真是傻了眼了,何以阿哥一家三口居住的一進兩間房子裡頭,擠進去了如許多的人口?
“儂開開門好吧?我有話說”,吳竹齋雖說是一腦袋糨糊,可還是堅持着。
隨着吳竹齋的話音,“吱呀”一聲,那門被打開了一條縫隙。
裡頭的目光投射了出來,顯然聽了吳竹齋的申辯,認定了他不是啥夜貓子,因而山東大嫂善意的問道:“嫩是前頭房東的親戚?”。
“是唻”,吳竹齋連忙承認道,可不是嗎?
“前頭是江北老裁縫租住的”,山東大嫂疑惑的嚷嚷道:“沒講他家有個松江府親戚哪”,江北和江南松江府隔着幾百裡地,顯然是遠親來投靠的,冒充阿拉上海縣人氏。
想到這裡,山東大嫂把門往裡帶了帶,頓時目光有些警惕的射了出來,“嫩有啥事?”,她生硬的問道。
吳竹齋聽清楚了這位山東大嫂的話語裡頭的意思,“大嫂”,他連忙朝着門縫裡頭說道:“老上海儕曉得,前頭個上海縣城,我阿哥姓吳,做裱糊匠的”。
“那就更不對頭了”,山東大嫂大聲的說道:“前頭就是江北老裁縫一家,後頭搬走了,租給了俺們一家人”,說到這裡,她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哦喲”,吳竹齋一聽,真是弄不懂唻,明明過年的辰光,自己親手和阿哥貼上去的春聯,如今卻是人去樓空,哦,其實不對,應該是小樓依舊在,不見昔日親。
“山東大嫂和我前言不搭後語,咋弄?”,吳竹齋愣了一晌,忽的伸手去摸了摸荷包,裡頭有兩個外國的鷹洋捏起來,梆梆硬,這下他有底氣了。
“回頭住店去”,吳竹齋嘟囔道,一邊他看了看頭頂的月亮,眼看着一家快要升到頭頂了,按現在的話說,一家過了夜裡十點鐘,要是尋常辰光,在他新場鎮上,差不多已經是黑燈瞎火,整個鎮子除了碼頭上,都沉睡過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