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來走到院子門口向街上張望着,看見結伴出去買菜的英慧和阿妮剛好回來,我問她們:“街上發生了什麼事?”
“說是西菜市口槍斃人哩。”阿妮說。
我心裡驚了一下,連忙穿好衣服,匆忙忙跑到了街上,很多人都在向西菜市口涌去。
還沒有跑到地方,就聽見砰的一聲槍響傳來,我站住了身子,不敢再向前了,我怕我會看到我最不願意看到的場面,散了的人羣從我身邊陸續走過,街道也慢慢空曠起來。
遠遠的,一個身穿軍服的人倒在了血泊之中,幾個行刑隊的士兵正站在四周,裝備將屍體擡上卡車。
我慢慢的走過去,迎面正遇到周科長,我問他:“周科長,這……斃的是……”
周科長看見是我,立刻扼腕嘆息着:“唉,安少校,你要節哀。你來遲了一步,段連長已經正法了……上面來了命令,忽然就說要立即執行,我們也只好服從命令,我本是想通知你,讓你們哥倆見上最後一面,可是又不知道安少校住在哪裡……”
我已經聽不見周科長往下說的是什麼,我木然的走了過去,站在屍體面前,段彪伏在在地上,他是背上中了一槍,很大一個創口,那是來自中正步槍才能帶來的殺傷,鮮血染紅了他整個後背,他的身下是一大灘殷紅的鮮血。
我半跪在地上,努力着想把他翻轉過來,一個行刑隊的士兵要過來幫忙,我怒吼着:“滾開,都他媽的滾開!”
那個士兵吃驚的後退着,我身後的周科長吩咐着:“你們都不要打擾安少校,唉,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啊,安少校,我軍務在身就不奉陪了。”
周科長帶着人離開了。
我扳着段彪的身體把他翻轉過來,段彪面色很是平靜,他大瞪着雙眼,彷彿是在瞪視着天空蒼穹,也彷彿是在瞪視着滾滾紅塵裡的芸芸衆生。
我伸出手給他合上了雙眼,喃喃着:“老段,別看了,這爛糟的世界有什麼看的……”
身後傳來一個顫抖的聲音:“安大哥,這是怎麼了?”
我回頭看了一眼,是面帶着驚慌的阿妮。她見我忽然跑了出去,不放心的尾隨着我來的。
我對阿妮說:“去找輛車來,我要給老段下葬。”
阿妮答應着,轉身飛跑着,沒過一會兒,阿妮就找來了一輛板車,她不僅找來了板車,還買了紙錢香燭和一些酒食祭品。
我拖拽着,把段彪的屍體放到了板車上,因爲段彪體型很大,拖拽他很是吃力,我的身上都沾滿了他的血跡。
我在前面拉着車,阿妮在後面推着,我們出了臨勐城又走了很遠,纔在一片小樹林的邊上停下來。這片樹林只有十幾棵松樹,錯落有致的排列着,幾米之外是一處溪流潺潺流過。
我環視四周:“就在這兒吧,這裡風水看着不錯,總算是不比邱冬他們的差。”
阿妮不知道邱冬是誰,我就完全沒必要的解釋着:“邱冬也是我們的弟兄,葬在天水河堤壩上了,老段總是很羨慕那裡的風水。”
阿妮哦哦答應着,然後就又拍着腦袋:“噯呀,笨死了笨死了,安大哥,我忘了買棺材了,你等着我,我這就去買回來。”
我攔住她:“算了,軍人本就是馬革裹屍的命,你給他準備太周到了,他反而會不習慣。”
阿妮:“哪裡會哦,你等一等就好了,我很快的。”
阿妮等我把段彪挪下板車,她又風風火火拽着板車,一路小跑回去了臨勐。
我扯爛了我的內襯,去溪水裡用水洗淨潤溼,回來段彪身邊給他擦拭着臉上的血污,段彪平靜的就像是睡着了一樣。
只不過,他是用死亡換來了平靜,換來了了無牽掛。
我站起身開始辨認東北方向,可偏偏今天是陰天,烏雲遮住的太陽,而我又是一個方向感很差的人,我轉了半天也沒有確定哪是東北方向。
我頹然的坐在地上,看着段彪似在嘲弄的神情好像在說:安子,你真是沒用,連個方向都找不準。
我看着段彪苦笑着:“老段,我確實沒用,我連一個方向都找不準,這以後沒了你,再有什麼打衝鋒撤退的,我都可能會帶着弟兄們跑錯了方向,老段,你說要是那樣的話,我算不算是臨陣脫逃……”
我和一個死人說着我的擔心,而這個死人已經再也沒有了任何擔心,他只負責平靜的睡着。我忽然意識到我失去的不只是一個患難與共的兄弟,我失去的也是另一個自己。我跪倒在塵埃,不能自控的哭泣着,不知道是爲了死者還是爲了生者,我爲了悲傷而更加悲傷着。
拉着棺材回來的阿妮吃驚的看着伏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我:“安大哥,你這是怎麼了嘛?”
我擡起我紅腫着眼睛:“阿妮,我找不到老段要的東北方向……”
阿妮雖然不能理解她的安大哥爲何會爲了一個方向問題如此悲慟,但是她還是安慰着我:“安大哥,不要哭了,我找得到東北方向哩。”
往來了臨勐兩個來回,阿妮的臉上全是灰土和汗水,卻是看不出絲毫疲憊,她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指着溪流的方向:“安大哥,那裡就是東北方向了。”
常年在大山裡生活的人,總是有辦法不依賴太陽,就能分辨出方向來,這樣的方法是生活在平原地區人所不具備的。
棺材雖然很薄,但是相比較那些戰死了的弟兄們,段彪算是擁有了一個最奢侈的葬禮。
我挖了一個足夠深的墓穴,深到阿妮提醒着我:“安大哥,你再挖都要挖出水來了,可就不好哩。”
因爲過於沉重,我們兩個人擡着棺材幾乎是摔下了墓穴裡,險些把段彪整個人摔出來,估計再折騰一會,這口薄棺材就要四分五裂了。
掩埋入土的時候,我已經沒有來悲傷,東北佬段彪被葬在了距離他家鄉最遙遠的西南邊陲,如他所願,我將他頭向東北方向安葬着,但願他的靈魂能夠循着方向,回去他的家鄉,回去他魂牽夢縈的白山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