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的第一次大考踩着六月末的一場大雨而來。臨考試前兩天,天氣預報就提前做了黃色預警。
尹伊一心情到沒有受什麼影響,畢竟她原本是想拼着全力去和謝振飛考市重點實驗中學,眼下他不去了,自己索性也就直升本部,畢竟去哪所學校於她而言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差別。尹家對她的在成績方面要求不算苛刻,更多的是鼓勵她涉獵廣泛的興趣愛好。尹爺爺自認教子有方,一兒一女也都小有成就。
尹言坪就不必多說了,小女兒尹言幸也是旅居日本,跟着自己的親妹妹也就孩子們的姑媽,在一家世界五百強公司做法律顧問。所以她在尹伊一的教育上與那些傳統家長不同,也更願意尊重她自己的選擇。
在這個沒有作業的暑假,尹伊一規劃了很多事情要做。等成績也沒有那麼焦慮,畢竟她和謝振飛的成績,升個本部初中完全沒有懸念。
謝振飛爲了貼補家用在市區一家家電賣場做促銷員、她學吉他的少年宮離賣場很近,所以下了課也會跑去對面的肯德基做上幾個小時的兼職。下了班兩個人再去書店各挑幾本漫畫書消磨消磨時間,餓了就用打工掙的錢買兩個烤紅薯,隨便找個賣場的空調下面吃的津津有味。
謝振飛還答應要帶她去郊區的水庫轉轉,他自制了魚竿吊具,剛好可以拿去試試好不好用。還有爺爺,爺爺已經給她辦好了護照,再過十幾天就要帶她坐飛機去日本見好多年沒見的小姑姑,還答應陪她去迪士尼、環球影城,京都的神社、奈良的小鹿……單單想想就讓她覺得興奮不已。
這天下午尹伊一的吉他課纔剛上課,匆匆趕來的樑敬就敲響了教室的門。她跟老師耳語了幾句,然後表情頗爲嚴肅的將她從教室裡帶了出來。
“媽,你怎麼來了?”細算起來,樑敬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來看過她了。尹言坪出差在外,就連中考她都是爺爺奶奶陪同送考的。
眼前的樑敬眼裡並沒有久未相間的憐愛,而是眉心堆出一個小山,平時眼裡那種哀愁的神色今天更深了幾分:“伊一,聽媽媽說,爺爺在醫院搶救,我現在帶你過去,什麼都有可能,你要有心裡準備。”
她要有心裡準備?準備什麼?
尹伊一轟然覺得周身發冷,明明是處暑時節,烈日當頭,照在身上的陽光就讓她生出一層雞皮疙瘩。早上出門時候爺爺還叮囑她晚上一定要回家吃飯,因爲他在早市買了新鮮的排骨,晚上要親自做她最愛吃的糖醋排骨。
尹爺爺是突發心梗,發病時正和樑敬在書房裡聊天所以發現的及時。可即便是這樣,考慮到老人年紀大了,又常年口服降壓類藥物血管彈性差手術風險還是很高。
手術室門上那個燈彷彿原本就透着一種讓人有些絕望的光,進進出出的醫生護士更讓已經將心臟提到嗓子的尹伊一坐立不安。奶奶也有高血壓,此刻正在監護室的病牀上躺着。尹言坪出差在外正往回趕,就連遠在日本的小姑姑也買了最近的機票準備啓程飛回來。瀰漫着消毒水的走廊裡只有尹伊一這個十五歲的孩子和一貫冷靜自持的樑敬的兩個人。
“別怕,你還有媽媽在。”樑敬的沉着冷靜在這個時候就彷彿成了尹伊一的定海神針,即便心海翻涌只要握住她的手就感覺還有依靠。
她是真的怕,太害怕了,怕早上還笑盈盈送自己出門的人下一刻就會面若冰霜般的離開自己。怕他溫熱的掌心再也不能牽起她的手掌,她還沒有回報他的愛,即便明明知道這孫女和自己沒有半點血緣關係還是給了她人世間最真摯的呵護……
墨菲定律說:如果事情有變壞的可能,那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小,它總會發生。就亦如她等來了人生第一個最壞的消息,她失去他了。從此這個世界上她再也沒有爺爺了,突如其來的噩耗,擊穿了15歲女孩對人生美好的信仰,當你真正失去你所珍視的人,天人永隔你纔會知道:這世界有多麼殘忍,它不會因爲他是這世上給她對多溫情的人就多給他們一點時間。成長中的我們,也不過是在人生這條單行路上丟丟撿撿,你以爲的美好可以轉瞬即逝,以爲擁有的也終將失去,打破美夢的歸結到最後竟然只能荒唐的落到天命如此四個字而已……
送走了爺爺,奶奶也要被小姑姑接回日本照顧。尹伊一的自然也要告別小院重新回到父母安家的政法大學家屬樓。
小姑姑一直在對面的臥室整理爺爺的遺物,她和伊一的關係算不上親厚,兩三年能見上一面。每次見面出於長輩的關照她也會給伊一帶些日本的風物:招財貓、生巧、時下流行的少女雜誌、髮卡、還有一些衣服配飾……所以在審美這一塊,她多半受到這個小姑姑的影響:喜歡一些棉麻質地的文藝穿搭。
她自己的行李已經整理好了,尹言坪的車卻還沒來。從前總是響着廣播節目的小院如今安靜的辛酸。
“我可以進來嗎?”是小姑姑的聲音。
“當然可以。”尹伊一放下手中去年夏天爺爺70大壽時的合照,略顯拘謹的站了起來。
尹言幸將一個雕花的小木箱放在她的身邊,伸手似安慰一般拍了拍她的肩膀:“這是爺爺留給你的。”
箱子裡是一本集郵冊和一疊文件。原來,爺爺早在好幾年前就陸陸續續的寫過幾份遺囑,內容大底是關於奶奶的生活安排和財產分配。他倒不是擔心兒女爭奪家產,而是上了年紀彷彿知天命一般有備無患,他放不下奶奶和伊一。
這本集郵冊正是自己當年因爲謝振飛住院時偷拿過外幣的那本,當年爺爺就已經發現了,卻沒有言明,直到臨走前都不曾問過她一次。這個老人給了她足夠的信任與尊嚴,無聲的向她這個沒有半點血緣關係的孫女傾注了沉甸甸的關愛。另一疊文件是這個小院的房產證。小姑姑說爺爺原話是:他如果走的突然不要讓奶奶獨居,送去療養院或者雖她心意與子女生活。這個小院的繼承權留給尹伊一,等到她成年,是變賣還是擇居都由她自己定奪,女孩一定要有底氣和退路才能過好一生……
這一天,她送走了第一個親人。也破天荒的看開了自己身爲養女內心的那點黑暗。給與她生命的人拋棄了她也許足夠悲哀?但她又何其有幸,有那麼一位老人如此深沉的愛意陪伴守護。可現如今,她也失去了……
尹言坪的車來接她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行李先被拿上了車。她一個人抱着爺爺留給她的小箱子站在院門口,人去樓空,如果說還有眷戀,那便是這麼多年發生在這裡的光陰故事。
謝振飛就站在那扇硃紅色的鐵門後面,他們說好的不要送了。爺爺走的那天,在只屬於他們兩個人的秘密基地裡,尹伊一放聲大哭。葬禮上的壓抑與剋制都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裡毫無顧忌的釋放。
沒有經歷過天人永隔的人不會明白,輪迴再見纔是這世上最無望的諾言。謝振飛坐在她的身邊,用他單薄但卻寬闊的肩膀支撐着這個已經脫了力的女孩。
“沒事的,別怕,我在這,這裡也一直屬於你。”
所以在車子駛離那個承載着她最溫情記憶的小院時,尹伊一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因爲知道知道,這世上還有人讀的懂她的無助、容許她做真正的自己,也仍然有屬於自己的一方天地。
尹伊一沒有如願升入風爻一中,而是在樑敬的堅持下被以擇校生的身份送進了市區一所知名的私立高中:培鷹中學。
培鷹是半封閉管理可寄宿學校,之所以選擇這所高中樑敬也是看中了這一點。因爲畢竟雙職工家庭平時工作本就沒有多少時間,要另外照顧一個高中生就顯得格外捉襟見肘了。再加上尹伊一從小和尹家父母共同生活的時日也不長,這個年歲再一起生活也會有諸多不便,所以思來想去,送寄宿學校就成了一個折中的選擇。
樑敬對尹伊一沒有那麼多委婉的託詞,她講原因和她說的很明白,並且一再強調,這樣對她來說是一個很好的安排。每週回家兩天,衣服也可以帶回來家裡來洗,她只要照顧好自己學習和生活就可以了。
去培鷹報道那天本來樑敬是堅持要來送她的,但單位臨時來了個電話,應該是有要緊的事情所以也就只能作罷。學校離家只有三站公交車的距離,她戴着個遮陽草編小帽子還在等公車的間隙就遠遠的看到謝振飛一路小跑而來。
他上身穿了件白襯衫,下身一條半舊的黑色休閒褲,腳上是一雙刷到有些微微發黃的帆布鞋。隔着很遠就朝着自己招手,半個多月沒見,好像只是更黑了一點。
“不是說好在你們小區門口等我,怎麼一個人拖着箱子走這麼遠?熱了吧?”他額上、臉頰都有汗跡,反而將一直小心翼翼拿在手裡的冰激凌遞給伊一:“行李給我,你把這個吃了。”
其實她不愛甜食,但謝振飛堅持給她的很多都是甜甜的東西。裝在書包裡的旺仔牛奶糖、放在秘密基地的甜牛奶、偶爾兩個人買瓶飲料也給她挑糖粉最高的美年達。他說吃甜食可以刺|激大腦釋放內啡肽,而內啡肽是調節情緒的重要組成,所以吃甜食可以讓人快樂。
他總是收集很多能讓人忘記煩惱的方法,專業的像個心理學大夫,說起專業名詞也是一套一套的。
“我一個人也沒什麼問題,你們學校今天不會點名嗎?”尹伊一舔了一口馬上快要融化滴下來的淡奶油,彎着眼睛,被過量的甜蜜素膩到含糊不清的問道。
“沒事,我們宏|志班是提前辦理入學手續,今天是平行班入學,就是打掃打掃衛生。我也跟老師請過假了。”謝振飛單手就提起了她的行李,在一羣蜂蛹搶着佔座的大爺大媽之中,圈住她的肩膀將她護上了車。